第70章 第七十章

    庞大的剑出现在了天穹的上方, 至高无上的威压以巨剑为中心, 向着四周波动开来。

    剑的尖端直至黄金宫,而黄金宫下的, 就是淹没陆地的灰色洪水, 与洪水中漂泊的幸存者。

    黄金宫前, 被剑尖所指的西西弗斯,却神色镇定, 像是对目前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料。而事实也的确是如此。

    面前大门中央的缝隙,正在缓缓扩大,而西西弗斯身上的能量波动,也随之愈发凝练。

    不过这只是表面上的, 实际上, 支撑大范围心灵幻境的损耗是不可逆的,即使收回了支撑心灵幻境的能量,西西弗斯此时体内的能量储备, 也不过是6阶。

    当年尤翟的职业,可是以战斗为专长的武者, 然而即便是在能量等阶上到达了8阶的尤翟, 依旧败给了宿枝。如此状态的西西弗斯, 若是与宿枝对上, 那么结局必败无疑。

    因为陷入自我臆想中的宿枝, 已经进入了一种没有自意的疯狂状态。她虽依旧处在8阶的能量等阶范围内, 但实际的力量已经无限接近于9阶。

    可以说, 除非是高次宇宙的岛主降临此界, 否则,就没人能够奈何得了宿枝。

    西西弗斯自然清楚这一点,但如今他头顶悬剑,已经没有退路了。

    黄金宫的大门在他的眼前彻底敞开,披着黑色长西装的宿枝,一步一步地从中走了出来。

    “是你”宿枝并没有戴她的防毒面具,她披散着金发,看起来比往常多了几分憔悴。

    “在你那个愚蠢的同伙死在我手里的时候,你不是还装的挺好的吗怎么,终于忍不住了”

    她注视着西西弗斯,沙哑的声音无喜无悲,猩红双目中,依旧透着往常视万物为蝼蚁的冷漠。

    “你一开始就知道”

    西西弗斯当即意识到宿枝在说尤翟。饶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此时他的猴面上,也难以自控地闪过惊色。

    他也考虑过“宿枝看破了他假意归顺”这个最坏的可能,只是尤翟死后,宿枝毫无后续动作,他便否决了这个想法。

    可宿枝此时的话,却颠覆了他一直以来对宿枝的认识。他的心中不免生出了不安。

    “我只是觉得,你对一个恨不得除之后快的敌人卑躬屈膝、嘴脸阿谀的样子,很有趣。”宿枝轻嘲道。不同于以往待人接物的漠视,宿枝的话中多了情绪化的尖锐。

    “是吗。”西西弗斯这时反倒平静了下来,他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的看法,只是反问了一句,“比起这个,我以为,陛下重伤白色陛下的这件事,也许更值得深究”

    西西弗斯话还没有说完,一只带着凌厉杀意的手掌,当即并成刀状,切向他的心脏。

    在西西弗斯提到白色国王的时候,宿枝神色骤变,她面上冷漠的面具瞬间破碎,眼中浮上了恼羞成怒的怒气。

    西西弗斯立即采取了术士的技能,驭风急退,堪堪擦过了宿枝的手掌。

    他的神色很平静。宿枝的愤怒,以及情绪驱使下的袭击,都是他早已预料到的事情。

    他知道宿枝的强大,同时也知道,宿枝最大的弱点。

    那就是,她臆想中的那个白色国王。

    他解除了针对整个原罪伊甸的心灵幻境,却没有解决对宿枝的心灵幻境。因为宿枝身上的心灵幻境,根本就是她自己施加的,也就是说,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之中。

    臆想完全由宿枝本人延伸,尤翟自然不可能重伤这个只存在于宿枝脑海中的臆想,所以重伤这个臆想的,只会是宿枝自己。

    虽然他不知道宿枝为了这个臆想陷入疯狂,又亲手重伤了这个臆想的原因,但知道白色国王对宿枝的重要性,也就够了。

    “罪民,你想死”宿枝回过头,看向西西弗斯。她血红的瞳孔里,已经隐隐可见她陷入疯狂的精神状态。因为沙哑而天然显得慵懒的声音,此时尽是凛然。

    二人四周的出路,皆被破土而出的漫天藤蔓重重包围。西西弗斯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四下针刺般的杀意。

    面前,高浓度的能量波动,在宿枝的右手上收缩汇聚,松散地披在她肩上的黑色长西装,也随之无风自动,像是刀剑出了鞘。

    西西弗斯依旧平静。在这万分紧迫的时刻,他只做了一件事。

    这件事既不是拉开他与宿枝之间的距离,也不是先发制人发动攻击。

    他肃立在原地,倨傲着下颌,正了正头上的那个礼帽。

    那个顶在他生着长毛,野蛮未褪的猴躯上的可笑礼帽。

    假意归顺的策略既已被识破,他也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在这个大陆几乎不可战胜最强者的面前,西西弗斯的态度还是如往常那般,透着一股子傲慢。

    宿枝的嘴角噙上一丝冷笑。在西西弗斯的手从礼帽上拿下来时,她已经在这短暂的间隙中,完成了力量的酝酿。

    半空中闪过随风招展的黑色衣袖,宿枝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顷刻之间,便抵达西西弗斯的身前。然后五指并拢,向着西西弗斯的胸膛刺去。

    她没有发动任何职业技能,只是凭着身上纯粹的能量攻击。

    这一掌,西西弗斯未能幸免。

    一只白皙细瘦的手掌,轻易地便破开了西西弗斯长毛掩盖下的、干瘦的身躯。穿透了他的胸膛。

    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体内能量储备少得可怜的西西弗斯,根本就没有反抗之力。

    “乱语之人,还是赶紧和你的同伙一起,去地狱里待着吧”

    宿枝恶意地将自己的手掌往回抽了抽,加重了手下的力道,握住了胸膛中的那颗还在搏动的心脏。听到耳畔传来的、粘稠的血肉挤压的声音,她嘴角的冷笑更甚。

    西西弗斯感到心脏被攥住的窒息般的痛楚。他低头望去,看到了胸膛上破开的血窟窿。

    他突然嘎嘎怪笑了起来。浑浊却明亮的眼睛,以及两腮不停抽动着的长毛,昭示着他的开心。

    他笑得很开心。

    这笑放在他那张兽态的猴脸上,看起来既狰狞,又阴险。也让他头上的那顶礼帽,与他通身的气质,愈发格格不入。

    但这已不是西西弗斯在意的事情了。

    他边笑着,边伸出两只猴手,抓在了从自己胸膛的那个血窟窿处延伸出去的手腕上,没有将它推开,而是用力地握住。

    “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即使生命如流沙般,从胸口破开的血窟窿中飞速流逝,西西弗斯的声音却依旧如往日那般,带着一种意气飞扬的顿挫感。

    而这话音中的顿挫感,因为他接下来堪称刻薄的话,如一个将死的丑角之辞那般阴阳怪气:

    “亲爱的陛下,您也不是三岁小孩了,应该学会认清事实。事实就是,您重伤了白色陛下。而白色陛下,恕我直言,我想她并不会原谅您的。”

    西西弗斯的话中虽用着敬语,但他咧着嘴,语气里不禁毫无尊敬之意,还透着幸灾乐祸。

    宿枝嘴角的冷笑微滞,她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她身上的杀意,也愈发凌厉。

    “你想激怒我拖延时间”

    她猩红的双目淡淡地睨了眼抓在自己右手手腕上那双猴手,嘴角再度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在二人对决之时,天穹之上,正对着西西弗斯下落的巨剑,和二人的头顶,已经没剩下多少距离。

    “愚蠢。”宿枝的红唇中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来。

    “你想拖住我,靠这把剑,与我,与这个审判指针同归于尽”宿枝看着西西弗斯笑容凝固,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了下去,“牺牲自己,拯救更多人你还真是伟大,伟大之至。”

    “只可惜,下面的那群人,可是身负原罪之人。既然有罪,活着便已是最大的恩泽了,居然还想逃避审判”

    “而你你以为,你这么做了,就会成为英雄吗错了。看看你这副野兽般粗鄙的样子吧,你就像你头顶那个可笑的帽子一样,永远不会成为英雄。”

    “你只不过是,一个愚昧无知,而又自以为是的丑角。”

    话音落下之时,宿枝直接手下施力,捏碎了西西弗斯的心脏,随即,挣脱了西西弗斯因为濒临死亡,而力道孱弱的手。

    宿枝嫌恶地甩了甩右手上的鲜血,径自转过身,往黄金宫的方向走回去。

    但没走几步,她的脚步就顿住了。

    因为有一双手,死死地抓住了她的右脚脚踝。

    “他们他们没有罪,有罪的是你一直是你是你这个屠夫”

    西西弗斯虚弱却坚定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8阶能量的余威,让西西弗斯即使心脏粉碎,也还留有最后的一口气。

    他细小而浑浊的眼睛,迸出了幽幽的、似燃着魂灵的火光。他的礼帽滚落在地,他姿势丑陋地匍匐着,匍匐在脏污的尘土中,艰难地撑着矮小的身子,用尽身上全部的力量,像攥着命根子那般,紧紧地攥住了宿枝的脚踝。

    天空上的巨剑,还在下落。

    宿枝皱着眉挣了挣腿,没有挣开。她眯了眯猩红的双目,不耐烦地移上左脚,用长靴的脚跟,狠狠地钉在了身后阴魂不散的手上,用力碾了碾。

    “给我滚。”宿枝神色冰冷地命令道。

    鲜血从西西弗斯棕色的长毛渗出,将原本就被地上尘泥脏污的毛发,染得更脏。西西弗斯执意望着眼前那只脚的脚踝,死死地、死死地握住。就像是,感觉不到丝毫痛意。

    他已处在生与死的交界处,气若游丝。仅剩的信念攥着他的意志,让他胸中的最后的一口气扣在生的悬崖边上,没有立即坠入死亡的沉沦中。

    他知道,他必须要留住宿枝必须要与宿枝,与这天空之上,扭曲的审判机制同归于尽

    只有这样,那些无辜的民众,被冠以污名的尤翟才不是白死。只有这样,那些剩下的民众,才能够好好活下去。

    他是最后一步棋,他的死唯一的用途,便是在此。

    他不能失败。

    他绝对不能失败

    “不松手是吧,行啊。”宿枝倏忽冷笑了一声,“我原本没想这么做的,不过既然你这么顽固不化,就让你见证一下好了。”

    “见证一下,这些剩下的罪民们,被你亲手害死。”

    天空中,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阵旋律。一时间,像是天地万物同时献奏,一种玄奥之感,笼罩了整片天穹。

    “忘了告诉你,除了画家之外,我还有一个职业,这个职业,叫做音乐家。”

    宿枝望着西西弗斯那双细小而浑浊的眼睛逐渐染上绝望,不甚上心地勾了勾唇,

    “微调此界的规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现在,天上的这把剑,不再是针对你一个人,而是所有人了。

    这所有人,当然也包括,地上那些你心心念念的罪民们。”

    不,不可以

    西西弗斯麻木地攥着眼前的那只脚踝,细小而浑浊的眼下,黏上尘埃的棕色茸毛晕出了滚烫的深色。

    他没有说话。他说不出话来。他唯一能做的,只不过是用缄默的方式,发泄无力的哀恸。

    这么多年的谋划,难道就这么失败了

    那么多无辜的人,难道就这么白白地牺牲了

    如果他不曾想到这个冒险的计划,如果他这无用的身体能再撑一段时间,如果,他能更慎重一点,事情会不会便不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是他错了。

    他错了。

    西西弗斯感到躯体忽然间变得很重,就连意识,也像是被绞了个天翻地覆再抛散一地,碎得彻彻底底。暮年的衰疲,一时间全都涌了上来。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可他不甘心

    民众的威胁未除,由他招来的惩罚未消,他如何能够甘心呢

    这条路上牺牲的人命,一条、一条地压在他的身上,每一条,都重逾千钧。

    他如何闭得上眼睛

    西西弗斯看着最后的生命,飘絮般的,从筛子一般的残躯中飘走。

    他想伸手去抓,却发觉,自己已经失去了抓住它们的力气。

    倘若能够补救,纵使让他赴汤蹈火,又有何惧

    可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民众大难当前,而他已无能为力。

    他竟无能为力

    泪水无声地打湿了西西弗斯的眼眶。他想痛恨无能的、带来了灾祸的自己,可就连情绪的牵扯,也成了将死之人的奢求。

    也许就像疯王所说的那样,他只不过是,一个丑角。

    明明没有英雄的磊落,只是戴罪之身,只是个欺诈世人、抹黑好友的小人 ,却还不自量力地渴求着昔日荣光,能再现眼前 。

    穷尽一身,他最后活成的,竟是一个丑角

    黑色的礼帽静静地躺在西西弗斯的身侧。而失去了礼帽的他,成为了一只回归野蛮的、彻彻底底的猴子。

    西西弗斯维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势,不甘心地失去了最后的生息。至死,他都没有合上那双细小而浑浊的眼睛。

    老泪纵横,死难瞑目。

    宿枝如观了一场猴戏,她嗤笑一声,轻松扯开了右脚上的那双猴手,又踢远了挡路的尸体,转身向着瑰丽的黄金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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