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华谷距离骊山有一段距离,姜槐序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使马车的行进速度非常快,在日落之前,她们顺利来到了骊山脚下。
姜槐序有事先行一步,只让钟梨带着淼进入骊山。而钟梨驾着马车,一路来到西绣岭的山脚下,这才弃了马车,拉着淼徒步前行。
迎上淼疑惑的目光,钟梨解释道:“骊山北麓现在有众多禁军把守,皆因当今天子要扩建温泉池,为贵妃建造一座行宫,所以方圆百里之内,禁止闲杂人等靠近。阴阳家避世已久,我们不宜与朝廷起冲突,从这边的路走,也是行得通的。”
一路上,淼沉默不语,钟梨却忍不住闲话家常:“说起骊山,似乎自始皇帝嬴政以后,历代很多皇帝都对这里感兴趣,不仅修建了不少行宫别院,更有甚者,常年居于此处。不过我听师尊提起,为了不让外人窥探阴阳家的秘密,历代先贤都在门派驻地设下了层层迷障,除了阴阳家内部的人,外人很难找到入口。”
说到这里,钟梨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唏嘘:“除了我们住的西绣岭以外,阴阳家其他的旧址我都没有去过,甚至有的地方,连师尊也没有进去过。师尊曾说,阴阳家最辉煌的时代,是在先秦诸子百家的年代。后来秦朝灭亡,汉朝的天子罢黜百家,阴阳家不免衰落下去,千年来曾一度断了传承。时至今日,虽然武学一道仍保留着自己的特点,可是与千年前相比,已经没落了……”
“你使用的幻术,是你师父教的吗?”
似是没料到淼会突然开口,钟梨在短暂的愣神后,微微点了点头。
淼状若无意道:“很厉害,不过与以前的阴阳术相比,似乎有些不同……”
“以前的阴阳术……”钟梨奇道:“哪里不同?”
淼斟酌着措辞:“有些像古时候的巫咒,行的是鬼神之术,而非自然之道。”
钟梨不解道:“这有什么区别?”
淼道:“鬼神之道专于御人,强调的是如何激发人身的力量,哪怕借用阴阳五行之力施展,也改变不了本质,威力虽大,却免不了穷途末路。”
钟梨沉默了一会儿,抬手轻轻一划,一座小巧的五层“塔楼”隐隐浮现在空中,层层递进的建筑,越往上走楼阁越窄。
“当初师尊为我启蒙的时候,便是用这个图案解释阴阳术的构成。从最下面的炼金术开始层层递进,分别是幻镜决,控心咒,占星律,易魂法。每递进一层,都需要修炼者付出成倍的努力,而师尊一直夸我天资聪颖,可我修炼阴阳术已有六年,至今不过达到第三层,每每想要修炼第四层占星律,却总是迷惘于漫天辰星之中,一无所获。”
“六年,第三层……”淼看了她一眼,忍不住道:“你可知道有多少人,穷极半生都不过修炼到第三层,你半路出家,六年里能达到这个水平,已经是悟性上佳了。” 许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个时代的阴阳家,淼一改之前给人的寡言印象,话竟然慢慢多了起来。
钟梨听着她类似夸奖的话,捂嘴一笑:“师尊说过,阿淼的资质万里挑一,我观你似是懂得阴阳术,却不知修炼到了哪一层。”
淼想了想,道:“大概,第一层吧……”
钟梨见她神色淡淡的模样,以为她介意此事,不由安抚道:“阿淼不要灰心,你年纪还小,假以时日,必定进步神速。”
淼抬头看她:“我没有灰心。父亲说过,急于求成的人容易根基不稳,只有厚积薄发,才能达到最理想的效果。而且鬼神之道剑走偏锋,父亲告诫过,在我心性未稳之前,不能轻易尝试。”
这一次,换成钟梨愣住了:“你的意思是,咱们阴阳家的阴阳术,走的是鬼神之道?”
淼道:“凡专御人心之术,皆非自然之道。”
钟梨道:“那么依你所言,什么才是自然之道。”
淼抬手一指,半空中由钟梨所造的“塔楼”,竟慢慢倒转过来,使最上层的塔顶,变成了最下层,而最下层代表的炼金术,却成了最顶层的东西。
钟梨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淼道:“返璞归真,回归本源。”
钟梨不可思议道:“可是第一层的基础心法,怎么能与第五层的至高心法同一而语……”
淼反问道:“你可知道,阴阳家与道家的关系?”
钟梨道:“师尊曾经提过,两者皆为诸子百家之一,都是主张探索天地万物的门派,彼此之间有极深的渊源……”
“她没告诉你,阴阳术其实是道家武功的变化和延伸?”
“这……”
“阴阳家的学术独树一帜不假,可是在武功上,却是脱胎于道家。”淼如背书一般,一字一句道:“阴阳术摒弃了道家的炼气之法,以内力为媒介,借用天地间五行之力,使武功招式暗合阴阳变化,又体察自然,静中求动,威力更在一般道术之上。”
钟梨见她小小年纪却讲得头头是道,心里颇觉有趣,不由逗她道:“这么说,与道家的武功相比,还是咱们的阴阳术更厉害一些?”
谁知,淼摇头道:“不好比。”
“这是为何?”钟梨一脸诧异。
淼道:“一个走自然之道,凭借自身的修行,追求天地之力;一个走鬼神之道,凭借天地之力,追求自身的极限。两者所求迥异,从表面上看,阴阳家似乎更胜一筹,其实不然。阴阳术剑走偏锋,借用五行变化之力提高自身的修为,并且注重幻术与咒术的结合,令人防不胜防,看似威力极大,其实若真要比较起来,还是道家武功更切合大道,只是修行不易,很少有人能达到至高的境界。”
钟梨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道:“这个说法倒是有趣,不过我不明白的是,阴阳术第一层亦是体察天地间五行变化,为何不算自然之道?”
淼难得沉默了一会儿,方道:“道家以气修身,所求太上忘情。阴阳家则是以身御气,往往困于情中。”
钟梨蹙眉不解:“这是何意?”
淼道:“这是父亲的原话,我也不明白……”她的脸上带着些纠结,眸中的困惑并不比钟梨少:“我当时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是他没有告诉我。后来我自己猜测,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道家其实很厉害,不要小瞧他们?”
钟梨摇头失笑:“你爹爹可真有趣,他是道家的弟子?为何没有教你道家武功,反而让你入了阴阳家?”
“他不是道家弟子,只是懂的东西很多。”淼一脸认真道:“虽然在外人眼里,我们阴阳家好像不是什么好人,可是父亲说了,天下武功没有正邪之分,不管走自然之道,还是走鬼神之道,只要心正,则身正,而身正,则邪祟不侵,百炼其心,便可超脱万物。”
小姑娘提到口中的父亲时,一向表情欠缺的脸上,竟隐隐带着一份自豪。
钟梨看在眼里,不由微微一笑:“你爹爹也是个奇人,怪不得能得到圣女大人的青睐……”她本来一脸感叹,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闭口不言,小心地看了淼一眼,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却转移话题道:“阿淼,你刚才说,在外人眼里咱们阴阳家不是好人……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淼自知失言,整个人呆了一下,结结巴巴的道:“其实,也没什么,估计是瞧阴阳家不顺眼的人吧……”
“这可巧了,难不成有弟子在外走动时,不小心暴露了身份?”钟梨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对,咱们阴阳家的阴阳术,历史上并没有记载,现在外边的人只要一提到阴阳术,大多会想到东瀛的阴阳师,不可能牵扯到咱们身上……”
淼眉头一皱,小声嘀咕道:“暴露身份又怎么了,反正现在儒非儒,道非道,阴阳家更是连名字都不复存在了,谁还在乎这些……”
“阿淼,你刚才说什么?”钟梨微微低下头,一脸疑惑的看着她。
淼摆正表情:“没什么,我们快走吧,天要黑了……”
“好……”钟梨压下心底的疑惑,正要提醒对方已经到了目的地,却在无意间抬头之际,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前方,顿时惊喜的唤道:“师尊,您回来了……”
姜槐序缓步走来,点头示意,并从钟梨手里接过了淼,嘱咐道:“小梨,你先回西绣岭,收拾出一处房间,回头我有事吩咐你。”
“师尊,您不一起回去?”钟梨随口问道。
姜槐序看了淼一眼,道:“我得带她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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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槐序带着淼,穿过了弥漫着浓厚雾气的密林,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淼的脚底心隐隐作痛,这才停了下来。
只见姜槐序抬手一指,空气中突然扭曲出一道漩涡。她抓紧了淼的手,没有一丝停顿的穿过了这道无形的屏障。
淼十分乖巧的任由姜槐序牵着,穿着面前的屏障时,只觉得胸口一闷,一刹那有些喘不过气来,直到周围的光线逐渐变暗,呼吸才慢慢恢复正常。
她抚了抚胸口,抬眼打量着周围,却抬头的一瞬间愣住了。只见刚才还布满晚霞的天空,此时已经变成了漆黑的夜幕,树林还是那片树林,尽头却出现了一座泛着幽光的宫殿。
姜槐序带着淼,慢慢走在通往宫殿的路上,路边有两排散发着光晕的石灯,像是在黑暗中铺了一串细碎的星光,远远看去美丽极了。
与千年前的一样美……
淼闭上了眼睛,只觉千般情绪涌上心头,竟有些不敢看前方的路。
姜槐序道:“你认识这里。”笃定的语气。
淼沉默的点点头,却什么也没说。
姜槐序注意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并没有在意:“这里是星辰宫,位于骊山的最深处,传说由一种强大的巫术守护着。里面藏着可以预示万物兴衰的星图,亦是阴阳家历代先贤存放珍贵典籍的地方,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进到这里。”
“你带我来这里,想做什么?”淼在最初的激动过后,头脑慢慢冷静下来。
姜槐序开门见山:“我想请你帮一个忙,把存放在星辰宫里的密卷取出来。”
淼道:“你怎么知道我进得去?”
姜槐序淡淡一笑:“你若是进不去,刚才见到星辰宫的时候,就不会那么激动了。”
她指了指星辰宫紧闭的大门:“秦朝以后,这座宫殿的门一直处于封印状态,几百年间,没有一个人能够将其打开。汉朝光武皇帝年间,阴阳家倒是出了一位大能,他凭着一身绝世的修为,破解了这座宫殿周围的幻术,成功打开了殿门。却不曾想,这个人在进入星辰宫后,没过多久竟然半路退回,并告诫阴阳家后人,非上古大巫之传承者,不得进入星辰宫。”
淼目露疑惑:“上古大巫的传承者……是什么?”
姜槐序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淼的手臂,问道:“这上面,可是有一只金纹勾勒的玄鸟?”
淼点点头,仰着脸看她,眼中透着些好奇。
姜槐序又问:“你可知,这只玄鸟最初代表了什么,又与阴阳家有什么关系?”
淼的眉头微微皱起,忍不住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竟是有些拿不准。
姜槐序淡淡一笑:“知道便是知道,不知道便是不知道。你这样点头又摇头,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淼揪了揪自己的小辫,带着点纠结道:“这只玄鸟,应该是传说中的神鸟。有传言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朝的一些后裔中,有些人的身上似乎纹着这种玄鸟……”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姜槐序道:“这些身上带着玄鸟图案的人,确实是商朝后裔不假,可若真的寻本溯源,他们其实是夏朝一位大巫的后代。商朝极重祭祀,每一任商王都是群巫之首,他们会任命一位巫者主持祭祀,而这位巫者通常拥有神秘的力量,以血脉传承的方式守护着王室子孙。直到武王灭商,这些巫者有的被处死,有的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更有甚者,因身上没有遗传到玄鸟图腾,干脆与周王室缔结了姻亲,将从祖先那里得来的神秘力量,带给了姬姓家族。”
“从此,上古巫者的后人之中,逐渐形成了两个族群。一个是身上纹着玄鸟的商朝后人,他们是大巫血脉的嫡系;而另一个,则是抛弃了大巫之名,把巫者的血统带给了姬姓家族的周朝后人,他们是大巫力量的延续者。这两个族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几乎代表了阴阳家最核心的力量,有一些记载着古老巫术的卷轴,亦是从他们手中流传下来。”
姜槐序的声线偏冷,讲起那个时代的故事,亦是不带一丝感情:“阴阳家最辉煌的时候,是在千年前诸子百家的时代,可惜到了汉朝,汉帝罢黜百家,独尊儒学,阴阳家与其他学派一样,在时间的长河中逐渐式微,先辈留下的诸多典籍,也遗失了许多。”
“到了今日,我阴阳家门下精英众多,他们自幼修习阴阳术,天赋勤奋皆不输于旁人,却因修行不得法,许多人的修为停滞不前,竟少有人能趋于圆满。自我继任掌门以来,曾想方设法把心法典籍修补完整,可惜凭我一人之力,杯水车薪。后来我意识到,星辰宫与世隔绝,里面保留的典籍大多完整,若是能找到一个识路之人,说不定可以将里面的密卷取出,助门下弟子提升功力。”
淼道:“为何一定是我?难道在此之前,没有一个能进去的人?”
“曾经有,不过他们已经不在了。”姜槐序淡淡道:“我刚才提到,最初那位大巫的后人,本身具有绝佳的天赋,于阴阳术一道上的造诣更是远超常人。几十年前,骊山之中尚有继承了先祖血脉之人,可惜一场叛乱,令阴阳家元气大伤,门下弟子为了休养生息,近些年来尽皆避于骊山之中,很少在外走动。”
听到“叛乱”二字时,淼心里一突,却什么都没问。倒是姜槐序看了她一眼,感慨道:“你的性子倒是沉稳,和你的母亲一点也不像。”
淼的手下意识紧了紧,仰着脸问姜槐序道:“抚雾圣女,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早在荻花宫的时候,她已经从阿萨辛口中知道了,她现在的生母出身红衣教,乃阿萨辛座前六圣女之一,只因受到一个男人的哄骗,多年前便已香消玉殒。
在那段日子里,阿萨辛一直试着从她口中套出“那个男人”的名字,还不停的给予她暗示,言道只有“那个男人”受到了惩罚,她和母亲身上的罪孽才能慢慢洗净。
淼并非什么都不懂,她明白阿萨辛口中的“那个男人”,应该正是她这一世的生父。只是她自己尚且一无所知,又怎么告诉阿萨辛“那个男人”的真实身份。
她在来到大唐之前,曾听长辈提过,七情六欲乃是人之常情,虽然需要克制,却不可过分压抑。凡是不通情理,一味抑制“常情”的地方,往往都是通过一些手段,来达成不可告人阴谋的邪教。
红衣教的弟子,少林寺的和尚,还有出家后的道士……这样看来,大唐的邪教似乎还不少,淼心道。
姜槐序并不知淼的心理活动,只是见她问起了生母,想起她自幼流落在外,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怜意:“抚雾本名子夕,原是阴阳家上任掌门独女,可惜上任掌门倒行逆施,间接引发了几十年前的那场叛乱,尚在襁褓的子夕因故流落在外,直至身死都没能回到阴阳家。她生于骊山,却与阴阳家没有半点缘分,如今你回到骊山,若是师父泉下有知,想必也能安慰一二了。”
“师父?”
“是啊……”姜槐序眼神放柔:“子夕的母亲,你的外祖母,乃是我的授业恩师。”
林中的小径看似很短,可是她们说了这么久的话,一直不停的往前走,直到此时才刚刚走到宫殿的门口。
只见宫殿的大门已经打开,里面一片漆黑,仿佛有一只怪物静静的蛰伏在黑暗中,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别怕。”姜槐序点了点淼的手背,轻轻放开了她的手:“走吧,孩子,去你应该去的地方。不要怕,我会在外面等你回来。”
淼点点头,迈开脚步朝着星辰宫走去。在踏入殿前的那一刻,无边无际的黑暗于顷刻间消散无踪,璀璨的星芒瞬间笼罩了她的周身。
星辰闪烁之际,一条隐约的长路从她脚下展开,一直指引着她应该去往的方向。
淼身处浩瀚无际的星空之中,心里并没有害怕。不光是因为姜槐序的那番话,还因为星辰宫中的这条星路,她曾在父亲的陪伴下走过很多次。
这条看上去漫无边际的长路,此刻竟带给她久违的熟悉与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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