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善恶黑白非独行

    怒斥声落下,一名男子远远地从枫林那边大步而来。

    他一身戎装,气势磅礴,整个人看上去英武不凡,正是浩气盟盟主谢渊。

    “师父……”

    穆玄英见谢渊一脸怒意,心中暗道不妙,立刻向前几步,不偏不倚正好挡住了谢渊投向莫雨的目光,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被谢渊怒声打断。

    “玄英,你跟这个作恶多端的刽子手有什么好说的!”

    谢渊看着挡在他面前的穆玄英,神色严厉:“玄英,莫要被当年的感情迷惑,你可知道这些年他杀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侠义之士、无辜妇孺死在他的手里!”

    谢渊凌厉的眼神瞪向不远处的莫雨,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后快,但莫雨只是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接受谢渊不善的注视。

    谢渊冷声道:“当年,扬州镖局的宋镖头在押镖途中遇到这个煞星,一行二十八人竟无一幸免。金水镇李家的大公子成亲当日,他上门闹场,李家全家被灭!巴陵县山贼横行,他将被山贼抓去的百姓当做山贼杀得干干净净!还有洛阳王家,南屏山的一对普通农家夫妇,昆仑山上的樵夫……莫雨,你可有话说!”

    “不是的,师父,雨哥定然不是故意的,他……”

    穆玄英相信莫雨为人,想要跟谢渊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扭头看向莫雨,急声道:“雨哥,你快些跟师父解释,我知道你不会滥杀无辜的!”

    莫雨立于原地,面色微沉。他看了穆玄英一眼后,尔后直视着谢渊,冷声道:“之前我还道是谁离间我们兄弟,原来竟是谢盟主。难为谢盟主将我昔日所作所为记得这般清楚,只可惜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没什么好解释的!”

    谢渊冷哼一声,对穆玄英道:“玄英,你可听清楚了?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的莫雨,他杀人盈野,罪恶滔天。你身为浩气盟盟主的亲传弟子,这种人怎么配与你做兄弟?你若心下不忍,便由我动手,今日定要除了这恶人!”

    “谢盟主好大的威风,竟想动我恶人谷的人!”

    一道冷冷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随之现身的是面若寒霜的恶人谷谷主王遗风。

    他仍是一身白衣,虽已年近花甲,却一点不显老态,鬓间不见一丝霜色,举手投足像是个信步闲庭的世家公子。凡是第一次见他的人,都有些想象不到,这个遗世独立的儒雅男子,会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雪魔”王遗风。

    王遗风来到近前,淡淡的扫了谢渊一眼,道:“枉浩气盟自称侠义之士,你身为一盟之主,竟然对一个后生小辈出手,不怕有失身份?”

    谢渊未曾理会王遗风话里的讽刺之意,只抬手取回了地上的长-枪,冷冷道:“十恶之人,人人得而诛之,为了我爱徒迷途知返,便是折损了谢某的名声又如何!”

    “口口声声大仁大义,做的事也不过如此!”

    王遗风意有所指道:“今日是他们兄弟见面,谢盟主若是执意闹一场,某理当奉陪,至于尹天赐之事,若有什么损伤,可就怨不得人了!”

    “你——!”

    谢渊咬牙瞪了王遗风一眼,恨声道:“好!好!大局为重,今天先放过这小子。玄英,我们走!”

    “雨哥……”穆玄英神色复杂的看了莫雨一眼,对在场几人抱拳一礼后,便准备跟着谢渊离去,却不料刚迈出一步,身后突然传来了刘慕白挽留的声音,但这次对方挽留的对象不是他,而是谢渊。

    “谢盟主,请留步!”

    谢渊回头,发现叫住他的人是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人,从衣着打扮来看,该是纯阳宫门下弟子。

    刘慕白此时已经恢复了之前稳重正经的样子,对着谢渊微一拱手,道:“晚辈纯阳门下刘慕白,见过谢盟主。”

    刘慕白在华山清修多年,本是性情坚毅之辈,此时收起了与人嬉闹的样子,看上去倒是多了几分凛然正气。

    至少落在谢渊的眼里,他对这个年轻人的观感倒是不坏,再一听他自报家门,面上竟多了几分赞赏:“原来是清虚门下刘少侠,谢某早前便从上官兄那里听说了少侠孤身闯入石门寨诛杀贼首之事,一直想见见他口中的这位少年才俊,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纯阳宫与浩气盟联系密切,谢渊与纯阳五子之一的上官博玉亦是交好,上官博玉对刘慕白这个弟子一向颇为欣赏,久而久之,谢渊自然有所耳闻。

    “是上官师伯偏爱了,谢盟主的称赞,晚辈愧不敢当。”刘慕白一脸的谦逊有礼,“浩气盟中多出英杰,晚辈还有待磨炼,方不负师门诸位长辈的期望!”

    谢渊点点头,问道:“少侠叫住谢某,可是遇上了什么为难之事?若真是如此,少侠尽管开口,只要不违背侠义之道,我浩气盟能够做到的,决不推辞!”

    “谢盟主义薄云天,晚辈佩服……”

    刘慕白等的就是谢渊这句话,神色愈加诚恳:“请恕晚辈无礼,眼下确有一事相求。日前天策府告急,华山境内亦有所闻,虽已派出弟子增援,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晚辈冒然出行,为的却是敝派祖师座下刘师叔。不瞒谢盟主,师叔身体有恙,因心系杨将军才一人独闯天策府,晚辈幼时多得师叔照拂,自是不能坐视不理。只恨晚辈资质愚钝,学艺不精,与师妹二人孤身力薄,恐无法顺利救出师叔,不得已舍下脸面求助盟主!”

    刘慕白一脸诚恳,话里的内容虽然字字情切,却不妨碍谢渊抓重点——说白了就是纯阳宫虽然往天策府派了增援,但这个小弟子因为放心不下师叔所以瞒着师门偷偷跑了出来,出来后发现仅凭自己和师妹搞不定,于是决定找援军……

    谢渊不是个简单人物,虽不是学富五车,但若论谋略智计向来不输旁人,多年来带领浩气盟进退有度,对于刘慕白这样莽撞的行为本应不甚认同,却又念其对刘梦阳的一片感念之心,便没有过分责怪。

    至于派出增援一事……

    谢渊沉吟道:“天策府一事,谢某早前已经得到消息,派去支援的弟子于月前出发,若无意外,应该顺利抵达北邙山了。你们若要前去,谢某便派出一名弟子随行,到了天策府可与浩气盟部署联络,凡事也可照应一二。”

    刘慕白喜动颜色,冲谢渊俯首一礼,谢道:“盟主大义,晚辈日后定当相报。”

    谢渊一点头,正要做出安排,不料刘慕白紧接着道:“盟主日理万机,晚辈实在不好过多的劳烦。我与玄英相识多年,彼此早有默契,若有他助我,当得如虎添翼。”

    谢渊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仔细打量了刘慕白几眼,又见一旁的穆玄英没有意见,方道:“既然如此,便让玄英前去照应!”

    对于刘慕白突然开口点名穆玄英的事,谢渊心里不是没有疑虑,但一想到莫雨此刻正在枫华谷,若是穆玄英留下,难保不会被继续纠缠,他不能时刻盯着,倒不如派穆玄英往天策府走一趟,一来能解刘慕白之困,二来也是避开莫雨。

    想到此,谢渊叮嘱穆玄英道:“玄英,你随刘少侠走一趟,务必将杨夫人救回来,路上多加小心。”

    穆玄英点头应道:“师父放心,徒儿记住了。”

    见谢渊和穆玄英师徒俩说的差不多了,一直默不作声的莫雨,突然对王遗风道:“谷主,沈眠风一事已有头绪,想来并不需我出面。此前我曾答应故友,要随他往洛阳走一趟,还望谷主应允。”

    莫雨的声音并未压低,早已传入了一旁的谢渊耳中。王遗风还没有什么表示,谢渊已经怒不可遏,斥道:“好个莫雨,你去洛阳是假,想继续纠缠玄英才是真!谢某本是为了大局才留你一命,不想你竟得寸进尺,看来今天非要除了你这祸害!”

    莫雨闻言,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冷笑,刚要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刘慕白抢了话。

    “谢盟主误会了,莫雨此去洛阳,乃是为了帮晚辈的忙。晚辈认为,现在国难当前,实在不该再有门户之见,想来恶人谷这次前来枫华谷的目的,该是与浩气盟不谋而合?既如此,晚辈便斗胆一言,恳请两位前辈应允此事!”

    刘慕白不避不让的注视着谢渊与王遗风,脸上一派坦然与诚恳,可惜此时谢渊看他的眼神已经快跟看莫雨差不多了,而一直待在一旁不出声的洛云归更是受到了不轻的惊吓,许是根本不曾料到能同时见到浩气盟与恶人谷中的两大人物,又或许只是单纯觉得自家师兄这一番举动太过出人意料。

    师兄,你这样真的是为了大义而不是想拐人赶紧跑路吗?

    王遗风神色淡淡的看了刘慕白一眼,对莫雨道:“你去吧,既然‘国难当头’,我恶人谷又被人求到了头上,自是不能‘坐视不理’。”

    谢渊面色不愉,还待说些什么,却见穆玄英一声不吭的在他面前拱手拜下。与其僵持良久之后,谢渊轻轻一叹,终是做出了让步,却还是不忘叮嘱道:“一路小心,事情了结后当尽快返回,不可在外逗留。”

    穆玄英心里一松,面上正色称是。

    眼见事情尘埃落定,陈月这才上前一步,道:“既然你们都去,自然没有少我一个的道理,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

    莫雨眉头微皱,劝道:“小月,这次去洛阳,可不光是为了救人……”

    他话未说完,陈月已经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声音坚定的回道:“正逢乱世,无论是谁都无法完全置身事外。大师兄月前入了军营,阿麻吕师兄也在孙爷爷的带领下外出济世,谷内许多师兄师姐,即便是生活在万花谷这样的世外桃源,也从没有想过可以独避风雨之外。换做是我,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陈月言罢,面上突然带了一抹为难之色,“不过,我倒是有一件事想拜托毛毛……”

    她迎上穆玄英疑问的眼神,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驴子,“得请毛毛帮我找个人,代为照顾它一段时间,可不要让它被谁抓去烹煮了。”听到她的话,不远处的那头驴子似是听得懂一般,有些不满的撅了下蹄子。

    穆玄英忍不住一笑,应道:“没问题,我这就找人帮你照顾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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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怕耽误时间,几人没有再准备什么便轻装上了路。

    如今枫华谷内正值两军交战,几人挑了一条僻静的小路,正好可以绕开狼牙军的军营。

    一路上,几人之间的气氛颇有些奇怪,都只是各自赶路,无一人开口说话。

    刘慕白的目光在莫雨和穆玄英之间来回扫过,面上是满满的纠结之色。他欲言又止了半天,终是刻意放慢了脚步,趁机拦下淼,示意她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与前面几人稍稍拉开距离,才压低声音问道:“阿淼,你这几年都在恶人谷?”

    淼点点头,神色平静的注视着他,一副静待下文的样子。

    刘慕白一咬牙,悄声问道:“之前谢盟主说的那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慕白心里其实颇为纠结。

    之前听谢渊质问莫雨的一番话,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虽然与莫雨多年不见,但他自认对这人的性子还算有所了解,纵是煞气重了些,也绝不至于变成滥杀无辜、是非不分的人,但又想到谢渊为人正直,绝无可能信口开河,便猜测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不同于刘慕白的紧张,淼自始至终都表现的很平静,“过去的事,他不愿意解释,我也不便多言。只能说,他从未存害人之心,昔日所杀之人,也很少有真正无辜的存在。”

    刘慕白闻言,不由沉默下来。良久之后,突然道:“阿淼,你觉得世人眼中的‘无辜’到底是什么程度?什么样的人是真正的‘无辜’,又是什么样的人,是真正的‘死有余辜’?”

    淼想了想,摇头表示不知。

    刘慕白道:“从来没有想过?”

    淼道:“常听他们谈及善恶,但纵观世人定下的善恶之分,又不免太过自相矛盾。若恶人是欺负弱小、残害忠良之人,那为什么小雨出手除去了这些人,却反过来遭人谩骂,指责他是心狠手辣、滥杀无辜的恶徒?”

    她说这话时,恬静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义愤之色,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但细看会发现,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前方那人的身上,本来澄净无波的眸底,也因映入了某人的影子而泛起了点点波澜。

    刘慕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缓缓道:“果然,问题出在这里。”他抚着垂落的剑穗,轻叹道:“扬州镖局宋镖头一行二十八人,打尖时借势欺压店家,不仅不肯给钱,还把主人家打成重伤。洛阳王家,虽有仁善之名,却是把过期的坏米发给穷人以博名声,私底下与官府勾结,纵容家奴欺压当地百姓,害人致死而不论罪。”

    “你怎么知道?”淼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惊讶,而瞧见她的反应,刘慕白更是在心里确定了什么。

    如何知道?

    莫雨杀人时他并不在现场,怎么可能会知道。之所以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过是因为他清楚,死在莫雨手下的那些人,并非只干过一次那样的勾当罢了。

    估计那些人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个世上并非所有的人都会畏其势,也并非所有能够制裁他们的人,都会觉得他们“罪不至死”。

    “与我想的一样,小雨之行事,不是是非不分,而是太过泾渭分明。”

    刘慕白注视着走在前面的两个人,清隽的脸上带着一抹难得的认真,“过去在师门修行的时候,我相信过浩气盟所坚持的浩然正气,但离开师门外出游历的路上,却也经历过正气之风无法影响到的人和事。现在想来,小雨的这一番作为,大概只有真正经历过走投无路之境的人,才能理解他一二吧。”

    刘慕白一声长叹,抬头望向天边的流云,面上竟显出了几分恍惚,“其实,刚才听毛毛与小雨的一番话,他们二人之间的分歧,亦是我心底长久以来不得解之事。我没有毛毛这般至仁至善的心性,遇到凭手中之剑无法解决的事时,亦会愤慨于自身立场的束手束脚。然而我又做不到小雨这般全然洒脱,师父和师叔他们于我有大恩,我既已归入一门之下,便不能做出累及师门的事,不能让这些人因我而受到责难。”

    淼瞅着刘慕白的脸色,察觉出他的情绪有些不对劲,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说什么。倒是刘慕白注意到了她的神色,笑问道:“是不是觉得我在自寻烦恼?”

    淼下意识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摇头,“我感觉得到,你心里有一件很烦恼的事,但我无法完全体会你的心情,也帮不上什么忙。”

    刘慕白道:“你们这次陪我去洛阳,本身已是极大的情分,刚才提到的事不过是我一念之思,因心中有事,这才不免发发牢骚,若是累你记挂,可是我的罪过了。”

    听了刘慕白的话,淼默不作声,弄得刘慕白以为真是自己哪里招到了她,刚准备调节一下气氛,却不料对方突然开口了,“其实,小雨偶尔也会出现一些烦心事,但他总是恢复的很快,我也一直没什么机会帮他的忙。”

    她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平静,而是带上了一丝茫然,一丝忐忑。

    刘慕白愣了一下,心思一转,随即笑道:“你小时候跟他玩得少,大概不知道这家伙从小就鬼精鬼精的,如今入了‘雪魔’门下,武功智计更是出类拔萃,能够应付的事多了,自然不想再累你为其烦心。”

    淼轻声道:“只要他好好的,我便没什么可烦心的。”她的手轻轻抚上了悬挂在自己腰间的一对铃铛,声音里多了几分柔软,几分释然:“我早已决定,不管以后变得如何,纵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我也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护他周全。”

    语焉不详的话,带着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决意,听在刘慕白的耳中,不知为何突然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仔细打量着身边女孩的脸,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又是那么温柔,眸光一直追着前面那人的身影,里面洋溢着的是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情意。

    刘慕白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即便只是一瞬间的不适,也想好好问个明白。偏偏此时莫雨和穆玄英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样,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后面的两个人,莫雨更是朝着这边伸出了手,甚至不用开口示意,刘慕白身边的姑娘已经快步跟上,把手轻轻地放进了对方的掌心。

    “师兄,回神了。想问的事情,问到了吗?”洛云归与刘慕白早有默契,早前虽不清楚莫雨的身份,但谢渊与王遗风的一番交锋已经足够令人明白一些事,不过她识趣的把疑惑都藏在心底,选择了相信刘慕白,既然他觉得莫雨没问题,那么她便不会多言。

    有洛云归的打岔,刘慕白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他的视线与朝着这边看来的莫雨的目光一碰而过之后,冲自家师妹灿然一笑,道:“其实,你师兄我早就猜到了,问与不问,本来也没太大差别。”

    “吹牛,我看人家根本没搭理你!”洛云归鄙视道。

    刘慕白仗着身高按上自家师妹的脑袋,道:“怎么吹牛啦,师兄什么时候骗过你?”

    洛云归:“就之前来枫华谷的路上。”

    刘慕白纳罕:“我骗你什么了?”

    “你说,谢盟主长得像好人。”

    夕阳西下,枫华谷中战火燎天,此时走在密林中好不容易才相聚的一行人,却享受着难得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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