淼搭上去往日轮山城的船时已是临近傍晚,整座寇岛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霞光中,随着日头的西落,海风反而和缓不少。
船夫是个经验老道的渔翁。小船平稳的漂浮在水面上,速度不慢,船体却很稳,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明显的晃动。
不多时,天色越来越暗,远方一处为礁石围住的海上山城,伴着若隐若现的灯火破开了重重海雾,突兀的出现在了一行三人的视线中。
淼举目望向了灰蒙蒙的天空,此时乌云密布,几道惊雷划破云层,在遥远的天际轰隆作响,似乎昭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倾盆而下。
过不多久,突然一阵狂风大作,本来平静的海面开始变得躁动不已。
淼谢绝了船夫喊她进舱的好意,站在船头望着雷光闪动的夜空,任凭海风吹乱衣角。
雨,终究还是没有落下。
一阵剧烈的狂风之后,笼罩在天际的乌云似乎有消散的迹象,云层也变得越来越稀薄,直至一缕银光洒下,藏在云层后的明月终于破开了云雾,重新高悬于天际之上。
船夫见风停了,伸手扶了扶被风吹歪的斗笠,小声嘀咕道:“老天爷的脸,孩儿的面,真是说变就变呐……”
淼一脸平静的收回视线,随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她的手中似有一抹月色闪过,却随着她的动作很快消失在垂下的袖中。
月色之下,幻梦之中,高悬天际的明月朦胧如旧,却已不复往昔的清冷,变得空灵缥缈,似梦,似幻,又蕴含着一种让人一眼便沦陷其中的妖异,危险而致命。
而这一切,此刻生活在这片海域上的生灵,还没有一人发现。
位于海上的山城笼罩在一层薄雾中,看似离得很远,但小船顺风而下,很快便来到了东部的山脚下。
船夫因畏惧偌大山城透出来的阴森之感,怎么也不肯再往前走,淼对此没有强求,冯夷也不甚在意,给了船夫预先说好的酬劳后,便让船夫在山城外的一处海岸边等候。
日轮山城早期本是东瀛用来与大唐进行贸易中转的岛城,后来为国内主战分子控制,将其改建成一座密不透风的军事堡垒,并意图以此为据点,深入蚕食中原武林。
可惜因缘际会之下,多方势力曾在此处汇聚,争斗之中山城曾两次被毁,这座昔日也曾热闹辉煌过的海上山城,在失去了所能利用的价值后,最终为东瀛国内所放弃,只余一地断壁残垣,满目荒凉。
淼进入日轮山城的时候并没有费太大力气,她和冯夷顺着东部码头一路往前,很快穿过了山城的外大门,除了偶尔会遇到些零散的破旧机关外,一路走来几乎没有遇到一点阻力,这日轮山城果真如传闻一般,已经荒废很多年了。
冯夷走在淼的前方开路,他右手聚气成刃,一路将面前挡住去路的障碍尽数除去,待路过一处布满杂草的房舍时,他突然停了下来,出声示意道:“看那里。”
淼顺着他的指示抬眼望去,等看清草丛后的一团黑色灰烬后,若有所思道:“曾有人在此处生火,火种未尽,那人可能正在附近……”
冯夷道:“你想找的人,应该近在眼前了。”
两人对视一眼,扒开屋后一片有半人高的杂草,果然在地上发现了一排浅浅的脚印,顺着隐蔽的小路一直通往屋后的悬崖下。
冯夷似乎有所疑虑,淼却毫不犹豫的举步向前,顺着蜿蜒的小路一直往下,冯夷显得有些无奈,叹息一声只得跟了上去。
小路很长,亦很窄,一直绵延着往悬崖下方而去,路边的围栏多数已经被破坏,若有一个不慎,很可能会葬身崖底。
淼走得很小心,跟在她身后的冯夷亦是谨慎的观察着周围,此时四周十分安静,连风声都很小,平静的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一阵腥味伴着海风拂面而来,淼有些难受的皱了皱眉,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却不料越往前走,空气中的腥味便越浓,一阵恶心感袭来,她终于忍受不住,捂着嘴在路边干呕起来,直到一阵海风吹过将空气中的味道稍稍挥散,胸腔里那股恶心感才减轻了许多。
淼缓缓的呼出一口气,刚想问冯夷关于刚才那阵恶臭的事,一抬头却发现对方正神色古怪的盯着她看。
确切的说,是盯着她的肚子看。
冯夷的目光过于直白,看得淼有些不满。虽然不太明白对方眼神所代表的含义,但她直觉那不是什么好事,且对方目光如此露骨,眼神又是说不出的古怪,作为被注视的人,她心里着实别扭。
偏偏这时,冯夷突然低声叹气的来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乱来……”
“什么乱来?”淼一脸不解。
“你——”
冯夷看她一脸无知的样子,更无奈了,“先前我察觉到你的功力在退步,似乎身体有恙,却没想到会是这种原因……”
淼心中一惊,抬头去看冯夷,却发现他的眼中是满满的惋惜和不忍,其中还夹杂着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
她心里有些打鼓,努力绷住声音问道:“关于我……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冯夷见她仿佛真的对自己的状况一无所知,面上透出些不忍,因不想把话说的太直白令这女孩难堪,便含糊的暗示道:“你的身体正处于特殊时期,若不好好调养,难免会变得虚弱,再加上你身体里的那个东西——”
不待他说完,淼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只见她一脸震惊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东西?”
冯夷的话从来半真半假没个正形,淼一向不怎么在意,但这次她是真的惊讶了,因为有关她身体的这个情况,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过,这人到底是怎么知道……她身上有别的“东西”存在的?
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淼一向是最清楚的那个人,可是在这件事上,连她也无法判断自己身体突然出现的衰弱情况是怎么回事,即便到了如今,也只是隐隐有了不成形的猜测。
——自她的意识在大唐苏醒后,这些年她一直在做着一个奇怪的梦。
那个梦里存在着一个人,一个与她的过去很相似的人,她们有着相同的模样,相同的身份,甚至是相同的能力和灵魂。
可是,她们的身上偏偏又有着许多的不同,她们生活的年代不同,拥有的名字不同,所走的道路也完全不一样。
而她们仅有的相同点,大概就是对于阴阳术的记忆。
若说梦里那人是她的前世,可她对前世的记忆明明不过到八岁而止,其后的许多年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是她前世的记忆有所缺失,还是梦里的那个人其实根本就不是她……这全部的一切都如同一个谜,她猜不到,也看不破。
渐渐地,对于自己身上这种现象的迷茫,也成了她心里一个无法与人言说的心结,她对此讳莫如深,不愿跟身边的人提起,自己却又无法找到答案,便只能粉饰太平,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可是心结已生,即便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也无法真的不在意。
修炼阴阳术者,最忌心神紊乱,一旦走上了歧路,很可能会走火入魔,轻则功力散去,重则身死道消。
父亲曾提醒过她,阴阳术有千般莫测,万般变化,修行之时一定要谨慎而为,切不可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偏偏她此生学习阴阳术的过程太过顺风顺水,既没有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和考验,俗世的生活更是让她很快遗忘了父亲昔日的教诲,以为努力修炼至阴阳术的最高阶段便可以高枕无忧。
却不料,她很快尝到了自己大意之下产生的苦果——修为停滞并开始呈现衰败之象,这一现象自她数月前离开恶人谷时开始显现,后来越是靠近中原一带,她的功力消退速度便越快。
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心神杂乱又受了内伤的原因,功力才会有所消减,可是近些日子,她常常感觉到气力不足,身体时常会觉得疲惫。
这种现象,已经不是功力消退这么简单了,简直像是有一个不知名的“东西”潜伏在她体内,正一点一点的蚕食着她的生命。可是她检查过自己的身体,不是中毒,也不是中了诅咒,明明没有任何问题,却一直在逐渐的衰败下去。
若是父亲还在,他见多识广,兴许会对她的情况有所决断,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对此根本毫无头绪,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无奈之下,她只得答应姜槐序前往秦陵一探,一来想着也许可以在秦陵中找到解决身体问题的方法,二来也是她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若是前往秦陵,说不定可以找到那些来自千年前的奇怪梦境的答案。
可是秦陵一行,毕竟牵扯太多,她并无把握全身而退,才会选择在前往秦陵之前,特意来到日轮山城寻人。
有些事情若是不弄清楚,她就算是死,恐怕也不会安心……
连日来,淼面上虽然一直平静无事,但精神其实已经紧绷到了极点,不然此刻面对冯夷的话,她定能察觉出对方有所误会。可惜她现在情绪敏感,冯夷含糊其辞的话又恰恰戳中了她心底的隐忧,如此一来更是无心关注太多。
而冯夷,他若是有机会为淼把一把脉,自然会知道是他自己想多了,偏偏阴阳家弟子之间最是忌讳与人有身体接触,阴阳术又多多少少能掩盖身体上的异样,他见淼不曾反驳,心里自然深信不疑——以这对小鸳鸯的年纪放到大唐平均水平,孩子都得是二胎往上了,这两人却一点苗头也没有,这么一看“小疯子”也太不讲究了……
彻底误会了的冯夷心里对莫雨好一阵诟病,面上却未曾表现出来。他见淼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一股名为“娘家长辈”的奇怪心理又冒了出来,安慰她道:“莫要心焦,保重身体为上,我观莫公子不像不负责任之人,只要他心中仍有昔人旧影,即便是忘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淼没听出他言下之意,只是低声道:“我倒是庆幸他现在不记得我了,不然以我如今的状况,他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困扰……”
提到莫雨,她想到了自己非来日轮山城不可的理由,正要招呼冯夷继续往前,却不料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比方才还要浓重的腥味。
淼被这味道弄得头昏脑胀,直到碎石翻滚的声音来到近前,她才发现前方不远处的地面竟是裂开了一条几米宽的巨大缝隙,缝隙底部似有活物在挣扎滚动。
一声巨响传来,缝隙突然又裂开了数尺,两人飞速撤离了原地,周遭的地面顷刻间全然被毁,一根粗粗的触手爬出裂缝,有什么东西正试图从地底爬上来。
周围飞涌的碎石越来越来,爬上地面的触手物也越来越多,地面经过一阵剧烈的晃动后,一个庞然大物终于露出了隐约的轮廓。
淼和冯夷站在高处看得清楚,那是一团巨大的影子,却不是之前想象过的触手怪物,而是数条身形庞大的巨蛇,每一条都足有十几米高。
与普通蛇类不同的是,出现在悬崖边的这几条巨蛇,仔细一看竟是一整只身子长在一起的怪物,这怪物除了身子连在一起外,其他部分倒都是分开的,一共有八个脑袋和八条尾巴,而那八颗巨大的脑袋上,又各有一对闪着红光的竖瞳。
这怪物许是刚从地底爬上岸,还没有适应周围的环境,此刻只是把自己缠在一起,睁着猩红的眼睛打量着四周。
不过没过多久,它逐渐适应了岸上的环境,有几颗脑袋在无聊之下,甚至已经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两人。
它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八颗脑袋也都看向了不远处的两人,其中一个脑袋有些躁动的吐着信子,似乎想要冲过去,却无奈于身体并非自己控制,无法脱离身体单独行动。
别的蛇头见这颗蛇头躁动的模样,似乎有些不满,几颗离得近的蛇头已经伸了过来狠狠砸在了这颗躁动的蛇头上,其他剩下的蛇头也有样学样,开始砸起自己临近的脑袋。
淼面上透出几分纳罕,“这些蛇……在打架?内讧吗?”
冯夷顾不得理会身边姑娘的疑问,他打量着眼前的怪物,神色凝重,“这莫不是传说中的八岐大蛇,为何会在此处现身……”
淼奇道:“八岐大蛇,那不就是倭国传说中的怪物,原来长这个样子……”她话还没说完,一阵恶臭突然袭来,她只得闭上嘴,努力将胸腔里的恶心感压下去,面上颇有些痛苦。
冯夷终于注意到了淼的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淼道:“你没有闻到空气中那股腥臭味吗?”
“腥臭味?”
冯夷愣了一下,仔细嗅了嗅,空气中除了海水的咸腥味以外,并没有其他的怪味,但他还来不及问一声淼是不是闻错了,便见不远处有些躁动的八岐大蛇突然动了起来,整个庞大的身躯拔地而起,带起一阵飞沙走石,正吐着信子朝着这边猛冲过来。
几乎是在八岐大蛇有所动作的一瞬间,淼结印召出一片枝蔓拽住了大蛇的尾巴,与此同时,地上被大蛇压住的一片枯草开始冒出点点绿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迅速爬满了大蛇的躯干,将其牢牢地锁在了原地。
本来因着靠近海岸,空气潮湿,在此施展木系术法,水木相生可谓事半功倍,但淼没想到的是,随着八岐大蛇的靠近,空气中那股令她难受不已的腥臭味竟也越来越浓,仔细一辨认,这气味竟是从大蛇身上传来的。
受此影响,她施术的手不自觉一松,枯木逢春之术就此被打断,八岐大蛇失去了束缚,变得比之前更加狂暴,扫起周身的石块便要撕咬过来。
冯夷长袖一甩在半空张开一道屏障,减缓了大蛇的汹汹来势,握于右手的折扇一个翻转,竟在一片水汽之中化出一柄嵌着水玉的长剑,寒光闪动之际,剑身已然出鞘。
一阵血肉撕裂声响起,几颗断掉的巨大蛇头在空中洒下一串鲜血,顺着一道抛物线落向了一旁的枯草丛,在地上挣扎的滚了几圈后慢慢消停下来,再看已是失去了生机。
八岐大蛇被砍了几颗脑袋,受此重创之下狂暴的更加厉害,但还不待它有所动作,它被砍掉的脑袋断口处突然冒起一阵蓝光。
在这蓝光的催化下,大蛇的伤口开始加深,鲜血止不住的往外流,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大蛇伤口处流出的血液已染红了地面,最后终于撑不住摔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见大蛇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冯夷以指运气弹开了剑身上的血珠,停止了咒术,归剑入鞘。
淼愣愣的盯着冯夷手中之剑,有些不确定的问道:“这是避水剑?”
冯夷持剑的手一顿,摇头道:“此剑名为‘指水’,本为阴阳家上任左长老的藏品。当年我受长老颇多指点,出师之际,他便以此剑相赠。”
淼的目光扫过剑身,细看之下才发现这柄剑真的与自己知道的有些不同,不仅剑身变得窄了些,剑柄之中更是多了一块光华流转的水玉,美虽美矣,却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淼有些不甘心的道:“真的不是避水剑?”
冯夷见她面上似悲似喜,不由愣了一下,沉吟片刻,方道:“‘指水’虽非‘避水’,但若要追根究底的话,这两把剑倒是颇有渊源。”
冯夷对指水剑的过往本来并不太关心,也没有兴趣与旁人说三道四,可是现下淼似乎对此很是在意,他心中虽不解,却也不介意与她道明其中缘由。
“不瞒你说,‘避水’其实正是‘指水’的前身。”
冯夷一边将长剑横于身前让淼看个明白,一边解释道:“避水剑相传为上古神器,本为大禹治水所用,后来一直流传到先秦之时,为当时阴阳家的一位先贤所有,后来这位先贤身死,避水剑也在意外中断裂。直至后来大汉一统天下,避水剑的剑身为‘谋圣’张良寻获,张良找来当时最有名的铸剑师,花费了大力气将避水剑的碎片重铸,‘指水’由此而生。”
淼咬了咬下唇,声音显得有些干涩,“你知不知道,持有避水剑的那位阴阳家先人,是怎么死的?”
冯夷摇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年代太过久远,那个时候的许多文献现在都已经找不到了,就连‘指水’的来历,都是当初左长老无意中提起,我才知道的。”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我听长老提过,‘指水’本是张良传给幼子张辟疆之物,后来张辟疆失踪,‘指水’也曾一度下落不明,直至汉朝光武皇帝在位期间,才重现于天师张道陵之手,后来也一直在天师道门下相传。唐永徽年间,阴阳家上任左长老之父与那一代的张天师本为忘年之交,在左长老出生之时,张天师更是以‘指水’相赠,所以此前本藏于龙虎山天师府中的‘指水’,便就此转移到了骊山阴阳宫中。”
冯夷所言之事,本为阴阳家不外传的秘闻,世人知道的更是少之又少,可是淼此刻听罢,脸上却并没有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反而带着些失望。
她张了张口,正要问些什么,却在一阵突兀的碎石声响起时,神色一凛,目光径直看向了前方的悬崖边。
一阵破空声响起,一个人影飞速的攀着岩壁爬了上来。
来人一身东瀛武士的打扮,身形修长挺拔,整个右肩都裹在精致的玄甲中,面容俊美却带有一股冷傲之色,明明年纪并不显老,却是发白如雪,人如一柄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之下是带着摄人冷意的狠厉。
武士单手撑地,还未来得及站起便敏锐的察觉到周围有人。他的手扶上腰后的黄泉刀,从容不迫的站起身,第一眼却正好注意到一旁倒在血泊中的八岐大蛇。
武士忍不住走上前去停在大蛇的身旁略看了两眼,他的目光扫过大蛇脑袋的断口,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是……阴阳术!”
他皱紧了眉头,手一直没有离开过身后的腰刀,抬眼一看对面的两人,发现是身着中原服饰的一男一女,模样看上去都十分年轻。
他只大略扫了一眼那个容貌昳丽却身形单薄的年轻姑娘,注意力便全都集中在了一旁的白衣男子身上,等看清那男子手中所持之剑后,年轻武士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以一种复杂的目光打量冯夷片刻,朗声道:“阁下可是阴阳家的冯夷先生?”
冯夷一挑眉,心里对这武士的身份已是有了猜测,他不动声色的看了淼一眼,见她神色如常,这才出声应道:“正是冯某,不知阁下是?”
武士闻言,脸上浮现一个冷笑,答道:“吾乃八重妙法村正,自东瀛而来,却不知冯先生是否还记得在下。”
冯夷客气的笑道:“‘白发夜叉’之名早已传进中原,冯夷虽不才,但对阁下的大名却还是有所耳闻的。”
八重妙法村正眼中闪过一丝隐怒,压抑着声音道:“多年前吾与先生的一战之约,先生为何没有应约而来,可是觉得在下不配与先生动手?”
冯夷面不改色的道:“阁下想是有所误会,昔日在下并未应下阁下的挑战,何来失约之说。中原一向以和为贵,冯某不喜争斗,早早便派人送去书信解释,虽不知何故让阁下认为冯某已经应战,但可见其中定然产生了什么误会,昔日有所失礼之处,还望阁下见谅。”
冯夷此人,面对外人时最擅长的就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当年八重妙法村正的名帖送到他手中之时,他分明因心情不好直接扔在了火盆里,对约战之事更是半点不放在心上,可现在碰到了当事人,当年的事在他嘴里倒成了一场误会,客套话更是不吝啬的往外冒,至于心里是怎么想的,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果然,八重妙法村正听了他的解释,脸色稍微好了些,想起当年无疾而终的挑战,他内心的战意又冒了出来,完全把此行来日轮山城的目的给抛到了一边,约战道:“虽然中原人信奉君子之道,不会轻易与人动手,可武士之间的战斗,在吾看来并不妨碍什么。机会难得,可否请先生赐教一二,也让在下见识一番,你们中原人的阴阳术!”
冯夷见八重妙法村正战意浓烈的样子,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他虽不惧这场决斗,也不在意输赢,可多年来的性子使然,他懒得与人动手,打架的活计更是能躲则躲,这一点曾令与他相熟的李倓十分看不上眼,可他一直我行我素,没见有一点改变。
冯夷悄声对着身侧的淼问道:“阿淼,这位就是八重妙法村正,你找他不是还有事?现下时机正好,我不欲与他动手,你赶紧拉开话题,把他的注意力引开。”
岂料,淼没有直接答应下来,反而故意出声道:“对方战意正盛,先生何不答应与他比试,切记不要手下留情,正好削减他的战力,想来等下擒获他也容易一些。”
八重妙法村正的耳力一向不错,淼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是以她的话已经一字不落的进了八重妙法村正的耳中,引得他皱起了眉头。
听见有人毫不避讳的说要擒获他,八重妙法村正自然不能当做没听见,他的注意力移向了一直被他忽视的姑娘身上,仔细打量了几眼,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她后,这才开口道:“敢问这位姑娘,吾与你可有仇怨?”
“无仇无怨。”
淼毫不犹豫的回答,令八重妙法村正心里疑惑更盛,但她接下来的话,却犹如一记响雷,蓦地在他耳边炸开。
“你可还记得,当年蜀中天府钱庄的大小姐——胡琳?”
八重妙法村正听见“胡琳”这个名字时,整个人已是僵在了原地,他右手死死地握住腰后的黄泉刀柄,左手成拳捏的咯咯作响,目光却一直死死地盯着对面的淼,仿佛想从她的脸上找到昔日之人的一丝音容,以此来证明两人是否有所联系。
可令他失望的是,眼前的姑娘容貌虽美,但与他记忆中那个巧笑嫣然的人,却是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他松了松握着刀柄的手,声音里满是掩饰不住的阴沉,“你为何会问起胡琳,你与她有什么关系?”
淼道:“她是我一位朋友的母亲,我的朋友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母亲身死的真相,而你与胡琳当年似是旧识……”
她说的隐晦,八重妙法村正却瞬间想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冷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那个跟在莫家小子身边的姑娘。你既然出身阴阳家,对他身上的事想必已有察觉,这次来找我也不单单是为了胡琳之死的真相吧,怎么……你想为莫家小子报仇?”
八重妙法村正虽然性子冷傲,但毕竟经历了太多人事沉浮,他平时行事本来极有分寸,人前也不会过于莽撞的暴露自己,偏偏今天他变得有些反常,竟是格外沉不住气,直接与人撕破了脸。这番话说出口后,他自己亦是一怔,多少有些惊讶于自己情绪的失控。
对于八重妙法村正脱口而出的一番话,淼似是没什么怀疑,又或者,这本来就是她想看到的。
她问道:“莫雨身上的咒印,是不是你下的手?”
八重妙法村正冷哼一声,不置可否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能如何?”
淼没有理会他的挑衅,继续问道:“小雨的母亲,还有莫家其他人的死,是不是也与你有关?”
她接连而来的质问犹如打开了一个开关,让八重妙法村正露出了最为狂暴的一面,他的眼神暴虐如杀神临世,让冯夷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长剑。
但出人意料的是,八重妙法村正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微微收敛了周身的暴虐之气,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很快,他渐渐地止住了笑,声音冷酷的问道:“这些事是莫家小子告诉你的?也是他跟你说,是我杀了他母亲?”
淼摇头道:“他知道的不多,这次来找你是我自己的意思,我想找到那个在他身上施下阴阳术的人。”
八重妙法村正嗤笑道:“找到又如何?”
淼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的盯着他,看似平静的眼神不知为何让人心底发寒。
“你待他倒是很好。”
八重妙法村正突然叹了口气,道:“你走吧,我不计较你先前的无礼,只是奉劝你一句,不要与莫家小子靠的太近,他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之人,若是执意不改,你的下场恐怕不见得会比胡琳好多少。”
淼眉头微皱:“何意?”
八重妙法村正冷笑道:“莫家小子难不成是得了失忆症,当年自己动手灭了莫家满门,现在还使人跑来问吾当年的真相,难道他没告诉你,他的母亲胡琳正是死在他自己的手上!可惜了他母亲对他不离不弃的照顾与陪伴,没想到最后换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淼心中一惊,问道:“你此话当真?”
回应她的,是八重妙法村正的一声冷哼,他的眼中暴虐与仇恨交织,却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淼的心凉透了一半,心里有些不安。
她一直知道莫雨有一个心结,正是当初他被正道武林污蔑是灭莫家满门的凶手一事,是以多年来他一直在寻找灭门惨案的真相,试图找出杀害家人的凶手。
她无法想象,若是一直致力于找到真凶的莫雨知道凶手正是自己,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淼心神微乱,迎上八重妙法村正打量她的冷酷眼神,心下有些不满,“当年他不过是个孩子,你何以下此狠手,让他痛苦这么多年!”
八重妙法村正闭了闭眼,许是往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如今再次提起倒也还算平静,只是他脸上一直带着嘲讽的笑意,似乎是在嘲笑他话里的人,又似乎是在嘲笑他自己,“当年吾与他的母亲有仇,又与他的父亲莫天蓝看不过眼,你说吾该不该报复在他们视若生命的独子身上?”
当年的八重妙法村正风度翩翩,身为天皇近前左大臣之子,年轻之时也曾代表家族来到大唐游历,却在因缘际会之下对那个自小长于天府之国的蕙质女子一见倾心,也许真的是天赐良缘,在他鼓起勇气结识了那个令他爱慕的女子后,那女子对他也透露出了些好感,并未因他异国人的身份而有所排斥。
那女子名叫胡琳,乃是天府钱庄胡家的女儿,他们二人相遇在长安的街头,定情在蜀地上元节的璀璨灯火下,他曾信誓坦坦的对她许诺,今生非卿不娶,定不相负。
可惜的是,他们的感情持续到了第二年,却因八重妙法村正的执念而出现了问题。
胡琳不满八重妙法村正动用心机城府去争权夺势,一直在劝他回头,可八重妙法村正对此只是一笑置之,开始还会试图取得心爱之人的谅解,但后来见她不为所动,他干脆便不再劝了,只是行事之时越发小心。
他相信总有一天,胡琳会谅解他,在此之前,他尽量不与胡琳发生冲突。可惜,在又一次胡琳劝他回头他没有理会之后,胡琳负气离开了他,他却没有当真。那时东瀛国内各方势力互有争斗,他被父亲大人勒令回国,因走的匆忙便没有来得及与胡琳道别,他心中暗自决定,等他再次回到大唐便向胡琳求亲。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等他料理完东瀛的事再次回到大唐,昔日心爱之人已嫁作他人妇,他于胡琳新婚之日上门质问,但她只是闭门不见,说他们缘分已尽,让他好自为之,而他心神大乱之下,只留下报复的话便匆匆离去。
八重妙法村正为情所伤,对胡琳一事始终无法释怀,从此一心苦练刀法和阴阳术,脾气变得愈加冷傲,又因情伤所致头发日渐变白,渐渐地被人称作“白发夜叉”。
事实上,八重妙法村正对淼撒了谎,因为当年的咒印并非是下在莫雨身上的,真正被下咒的人其实是胡琳,但当时的胡琳因为身怀六甲,所以咒印并未直接作用在她的身上,而是遗留到了她腹中胎儿的体内,那个孩子后来平安出生,正是胡琳的小儿子莫雨。
莫雨长大后,作为恶人谷“十恶”之一在江湖上闯出了一番名头,八重妙法村正自然知道他,也知道这个少年心性无常一旦发作便大开杀戒的事,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少年会跟当年下在胡琳身上的咒印扯上关系,也是直到今日淼找上门来,八重妙法村正这才意识到当年下在胡琳身上的咒印为何会失效。
八重妙法村正面上仍是冷漠桀骜的样子,心里却在进行着一番盘算,而就在这时,他对面的女孩冷不丁的开口了,再次问道:“咒印真的是你下的?”
“是我又如何,何必多言。”八重妙法村正一脸不耐,抚着黄泉腰刀的手却越来越紧。
淼丝毫没在意他的戒备,不咸不淡的道:“他身上的咒印早已发生变化,绝非施术者能随意控制,若真是你,我便先行取你性命,看看是否对解咒有利。”
“你不妨试试。”
八重妙法村正根本没把眼前这个女孩放在眼里,他的注意力大部分都在冯夷身上,防备冯夷突然发难。
可惜,这一次自始至终都没有冯夷出手的机会。
八重妙法村正让淼试试,她便真的从善如流的“试试”了。
她甚至没给八重妙法村正反应的机会,在对方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周围的夜空突然昏暗下来,只余一轮淡月仍悬挂于天上,散发着幽蓝色的光晕,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八重妙法村正察觉到不妙的时候已经晚了,被他踩在脚下的枯草在一片绿意的围绕下开始疯狂地生长,飞速的缠上了他的身躯,他试图挣脱,却发现身上的气力在快速流失,藤蔓越缠越紧,他的四肢也越来越无力。
八重妙法村正心中惊怒,聚力于右手,一掌击散了缠住半个身体的藤蔓,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也足够他拔出身后的腰刀,可惜在他的手去摸腰后的双刀时,手掌竟然穿过了刀柄,明明双刀都好好的系于腰后,却偏偏像幻象一般,看得见,摸不着。
八重妙法村正到底是身经百战的武士,察觉到兵器被动了手脚,立刻不再纠结,翻身躲开了再度席卷而来的藤蔓,却还来不及退开,脚步突然变得沉重,余光一扫,愕然发现自己的双腿竟然在慢慢变得透明。
“你做了什么?!”八重妙法村正的身体越来越沉,腿部的透明化正在逐渐向上蔓延。他自己也通晓阴阳术,判断出自己该是中了幻术一类的法术。
“是幻术。”淼提醒道:“你抬头看。”
八重妙法村正下意识抬头望去,却只看到一轮幽蓝色的月亮,周围的夜空变得一片漆黑,星星都像一瞬间消失了般。他凝神打量周围,敏锐的发现四周的景色隐隐呈现出一种朦胧之意,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收回目光,神色变得有些难看,“我竟不知,你是何时布下了这般强大的幻阵……”他的目光从淼的身上移到了冯夷的身上,有些拿不准是冯夷出手帮了这女孩,还是这女孩仅凭一人之力便能布下这样规模的幻境……若是后者,这女孩什么来头?
这次日轮山城之行,本是八重妙法村正炼制“天丛云”之时出了问题,不慎之下让八岐大蛇逃脱了封印,这才一路追踪到此。本以为这座海城荒废已久,只要找到八岐大蛇的下落,他定可以将其重新封印,却不料大意失荆州,竟是轻敌了。
淼看着强弩之末的八重妙法村正,缓步上前,抬手一指点上了八重妙法村正的眉心。
八重妙法村正的面容一阵扭曲,眸光渐渐涣散,这时他的耳边传来一声低语,缥缈的如同从千里之外传来的回音,却能让他卸下心防,将心底全部的秘密倾吐。
“莫雨身上的咒印,是怎么回事?”
她的指尖泛着隐隐的白光,正轻点在八重妙法村正的额上。冷傲的武士此时已经不复刚才的神气,他眸光涣散,神志不清,对于淼提出的问题,面上虽闪过一抹挣扎,但还是顺从的回答了。
“咒印是下给他母亲的,但胡琳无恙,他该是在母体中受到了波及……”
“为何要对胡琳下手?”
“我……恨她……还有……莫家…汉王宝藏。”
“除了你,还有谁参与了此事?”
“我……还有……源——呃——啊啊啊!”
八重妙法村正话未说完,整个人突然失控,他的手背慢慢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符号,在这符号的催动下,他的神智越发紊乱,体内的咒印力量开始与淼施下的术相互抵消,最后在一阵巨大的疼痛中,高大的武士彻底失去了意识,身体重重的跌倒在地。
冯夷一惊,抢先上前查看,面色逐渐变得有些不对,“他身体里有个‘术’,可以避免宿主在被人控制的情况下泄密,也能一定程度上抵御阴阳术的攻击,外人无法强行解除。”
他轻叹一声,面上有些唏嘘,“看这咒印的分布,不像为人掣肘,这东瀛人怕是早有准备,宁死也不会泄露内心隐秘之事。”
淼的“术”被强行打断,气息有些不稳,她一边调整着内息,一边回想刚才八重妙法村正的话,呢喃道:“刚才他吐出了一个‘源’字……”
“必是东瀛源氏!”
冯夷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迎上身边姑娘询问的眼神,解释道:“倭国信奉阴阳道者为阴阳师,他们擅长阴阳术,亦通五行之变,源氏是当地有名的阴阳师世家,也曾出过很多厉害人物,八重妙法村正口中的那人,即便不是源氏本家的人,也一定与源氏有关。”
“源氏——”
淼喉头一甜,口中突然溢出一口鲜血,把冯夷吓了一跳。
她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强忍着胸腔处传来的阵阵疼痛,低声道:“我没事……这人修为不差,为了控制住他的心神,着实费了不少力气。”
冯夷见她这番模样,难得迟疑了一下,道:“源氏在倭国根基很深,八重妙法村正与源氏有何牵扯还未弄清楚,以你现在的情况,还是不要硬碰硬。”
淼的性子里其实有执拗的一面,一旦决定了的事,一般人很难劝她回头。这次日轮山城一行未能达到预期,冯夷以为她会继续追查下去,东瀛源氏颇有势力,别人可能还会顾及一二,但以这姑娘的性子,她怕是不会在意这些。
冯夷毫不怀疑,不管她查出害莫雨至此的人有多大来头,不管是源家家主,还是倭国君主……不,哪怕是大唐的皇帝,她若要报仇,动手的时候恐怕都不会有丝毫犹豫。
但出乎冯夷预料的,淼这次显得“理智”许多,她知道了源氏的事,却仿佛并不怎么在意,只一记咒印再次打入了八重妙法村正的脑中,确保这次的交锋不会留下后患。
冯夷认得淼施下的咒,不是死咒,便知道她没有下杀手的打算。
“我们回去。”
她突然开口,让冯夷有些意外,他下意识重复道:“回去?”
“回中原,我想去长安。”
淼经过短暂的调息,气息已经平稳了许多,只是面上依旧有些虚弱,“源氏的事,急不来。不管下咒的人是谁,小雨身上带着毒,咒印已经发生了变异,纵是施术者亲至一时间也拿他没办法。”
“你还是要去秦陵?”冯夷面色变得严肃,眼中满是不认同。
“我非去不可。”淼的语气坚定。
冯夷微微叹了口气,却不打算再劝。
幻境逐渐消散,没有了法术的阻挡,豆大的雨珠终于从高空落下,地面很快被打湿。
淼伸着手接下不断滴落的雨水,感受着手心冰凉的触感,面上隐隐浮现出一抹茫然与不舍。
茫然于自己看不清的前路,担忧着莫雨与东瀛源氏的纠葛,不舍在这红尘人间度过的日日夜夜……
这场无妄之灾,若是注定无力回转,现在一切的不舍,最后都会变成不得不舍。
海风吹过,雨势渐大,打的人脸上生疼。
她在雨中慢慢闭上了眼睛,逐渐握紧了掌心,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迷茫之色已经尽皆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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