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辰时与巳时交替之际,长安西市的坊间已是渐渐热闹起来,许多商贩忙里忙外准备出摊,即将开始这一天的忙碌。
一家不起眼的酒肆中,跑堂的伙计正在进行洒扫工作,他懒洋洋的拿着抹布有一下没一下的擦拭着桌椅,时不时捂着嘴打哈欠,不是停下来捶捶肩膀,就是扭扭胳膊伸个懒腰,于是下一刻,他的后腰就不轻不重的挨了一脚。
伙计一个踉跄堪堪稳住身体,回头一看,正迎面撞上吹胡子瞪眼的老掌柜,只听掌柜训斥道:“懒鬼又在躲懒,不把这上上下下弄干净,看我怎么收拾你!”
伙计吓了一跳,赶忙弯腰讨饶,“哎哟掌柜的,您老人家息怒,我这就去干活,保证把店里店外弄得一根头发丝都找不出来!”
说着,他拎起一旁的扫把逃命似得朝店外躲去,生怕老掌柜脾气上来了再给他一脚,他自己皮糙肉厚的不怕打,就怕老掌柜像以前一样扭到腰,那事情可就大发了。
岂料,今日也许是这伙计倒霉,他只顾着跟掌柜讨饶,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身后的路,与门口一个迎面走来的人狠狠撞上。
说是撞到人,也不尽然,因为撞上的那一刻,伙计感觉到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阻止了他的靠近,他的人受到这股冲击倒地,却并不疼,撞上的感觉也不像撞到了人,反而像撞到了一堵棉花墙。
这边伙计还在发愣,那边的掌柜却已经心急如焚的赶了过来,“这位郎君,实在对不住,我这伙计一向毛手毛脚,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他一般见识。”说着,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还在愣神的伙计,没忍住又踢了他一脚。
“我并未受惊,他亦非成心,店家不必如此紧张,这算不得什么大事。”被撞到的人倒是好脾气,并未因被伙计唐突而生气,他温和的朝掌柜笑了笑,又在伙计起身的时候帮扶了一把。
“哎,多谢这位郎君体谅,您里面请,小店吃食酒水一应不缺……”掌柜见这人虽是一袭布衣,但气度不凡,言辞更是小心起来,他为人圆滑,在这权贵多如牛毛的长安城混了几十年,轻易不肯得罪人。
掌柜暗地里瞪一眼杵着的伙计,示意他去干活,自己则是亲自把客人迎进了店里,笑着道:“客官来的有些早,店里刚刚起灶,招待起来可能要费些时间,不如我先给您上茶来,您稍安,我去吩咐后厨准备些物事,不知道您还需要些什么?”
掌柜殷勤招待人入座,但来人却摇头道:“掌柜不必忙,我来此非是为了吃酒,乃是应约而来。”
掌柜愣了一下,小心的道:“郎君说与人有约,不知是……”
这人道:“是你们主人家约我来此,不知道现在可否一见。”
掌柜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随即又舒缓开来,堆笑道:“不巧,我们东家现下不在城里,郎君要找他,可能要改天了,实在对不住。”
来人见掌柜的模样,心里已是有数,他抬眼环视了店里一圈,目光又回到了掌柜的脸上,直言道:“恶人谷的势力果然遍布天下,哪怕是在天子脚下,也有诸多眼线存在,大隐于市,着实难以察觉。”
掌柜心里一咯噔,面上不动声色的道:“不知道郎君在说些什么,我们东家现下不在,还请改天再来吧。”
这人没有在意掌柜的话,只道:“大东家不在,少东家应该在吧,恶人谷的莫公子现下应该就在这长安城中才对。”
掌柜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和气的脸上闪过一丝带着血气的阴狠,却转瞬即逝,又恢复成了往日里笑眯眯的模样,“原来是我们少东家的客人,他已经等了郎君好久了,请随我来。”
说着,掌柜状若无意的扫了一眼店外,发现没什么异常后,这才带着人来到了后厨,只见他轻轻转过橱柜里一只毫不起眼的瓷碗,灶旁的一面墙突然发出了细微的响动,不过眨眼的功夫整面墙已经陷了进去,露出一扇精铁制成的小门。
掌柜闪身让出路来,示意道:“郎君从这里走,待走到门的那头,自然有人接应,我这老骨头就不奉陪了。”
掌柜的声音里透着些意味深长,来人却不怎么在意,直接打开铁门走了进去。
待人影完全消失在门后,墙面重新聚拢,掌柜拍了拍沾上了些许灰尘的衣袖,正要出去,却见刚才还在外面洒扫的伙计一掀门帘走了进来,伙计瞥了一眼已经闭合的墙面,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掌柜看他一眼,不咸不淡的道:“你怎么进来了,不好好在外面看着,小心被那些人察觉咱们的行迹。”
伙计不在意的撇嘴道:“怕什么,这西市中最后一个暗线刚才已经被我解决了,这周围都是咱们的人,出不了事。”
说着,他翻了个白眼,继续道:“倒是你这个老匹夫,刚才那人难道真的与莫少爷有约?你可不要搞不清状况就把人给放进去,若是出了事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掌柜不满的哼一声,道:“昨晚蓉蓉姑娘来叮嘱过,说今天会有一位少爷的故人来访,虽然没有明说那人是谁,可是这么一大早只有这一个找上门来,又指明要见少爷,应该错不了。”
他看了一眼暗道的方位,脸色有些阴沉,“况且,搞错了又怎么样,若是那人意图不轨,难道莫少爷还能饶过他!”
伙计闻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整个人突然打了个哆嗦,摇头道:“最近少爷心情可不怎么好,我们老实做事,别管那么多,小心惹祸上身。”
老掌柜叹了口气,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却不再说些什么,只与伙计一前一后的离开了后厨,在人前,他们又恢复成了精明客气的掌柜和懒散怕事的伙计模样,而在这一整条街上,还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异常。
*
铁门之后的密道很长,一直延伸至数条街开外的一处民居内,密道的出口在后院,莫红泥已经在此等待良久了。
莫红泥是莫雨身边的亲信之一,今天一大早就奉了主子的命令在此等候一个人。
她从卯时一直等到巳时,已是等待了许久,可她脸上却没有显出任何不耐之色,只是静静地等在原地。
一直到出口的机关被触发,一个人影逐渐出现在视线中,她安静的迎了上去,俯身一礼道:“敢问可是启先生,少爷已经等您良久,请随我来。”
启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沉默的跟上了莫红泥的脚步。
民居内部规模不大,却有些曲径通幽之感。正值冬季,庭院里的盆栽早已枯萎,唯有墙角处的一排矮松还在坚持不懈的为光秃秃的庭院点缀着丝丝绿意。
启来到莫雨所在的地方时,莫雨正站在一间屋前兀自愣神。
他面前的房门紧闭,门窗皆由帷幔遮挡,从外面望去,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可这个在外人看来有些心性无常的年轻人,此刻却一直安静的守在屋外,既没有推门而入,也没有转身离去。
他一直驻足原地,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也不知道在等些什么,只是静静地守在屋外,清俊的脸上一片沉思之色,却没了往日的冷意。
启走进院中的那一刻,莫雨回过了神,他看了启一眼,却没有开口。
莫红泥将人带到便自觉的退出了庭院,只留启和莫雨二人独处。
启走近几步,看着眼前紧闭的屋门,问莫雨道:“她还没醒?”
莫雨心情不愉,面色淡淡的点了点头,答道:“自骊山回来后,她时常陷入昏睡,任凭旁人怎么唤都唤不起,再这样下去……”他的声音突然停住,似乎并不想说出心里那个最坏的可能。
启面色有些难看,问道:“她精神如何,有没有出现记忆混乱的征兆?”
“暂时还没有……”莫雨一改往日冷静的模样,看上去有些烦躁,“这些天,她除了有些嗜睡之外,其他时候意识都很清醒,可是长此以往下去,我怕她会越来越虚弱。”
启叹道:“她现在的情况,药石难医,只能静待时机。”
莫雨眉头紧皱,眉宇间是化不开的阴郁,他看了启一眼,出声道:“前辈之前嘱托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我的人于两天前在护城河畔救下了葛玄,只不过他的意识已经模糊,昏迷至今未曾清醒,根本问不出什么。”
启道:“葛玄之事已无关紧要,为今之计,还是想办法劝她早日离开长安,暂避风头。”
莫雨面上闪过一丝诧异,目光直视着启道:“前辈日前还坚持让她留下,说秦陵中有她的大机缘,如今怎么急着让她离开?”
此前,启曾告诉莫雨,淼需要亲身前往秦陵一趟,方能彻底解决所有隐患,但莫雨深知狼牙军开挖秦陵一事牵扯甚广,不欲让淼去趟浑水,不管启如何保证,莫雨都不曾与其达成一致,这件事便搁置下来,岂料今日启上门,却改口让淼离开长安,与他日前的态度截然不同。
莫雨道:“若前辈之前所言为真,如今态度有变,可否告知原由?”
启似有难言之隐,沉默半晌,方道:“我并非不信任你,只是我虽身负卜算之能,但对于某些事情亦是无法知晓。这世间从来没有绝对的力量,万物相生相克,日月此消彼长,巅峰之人若觉得自己已是最强,只因还未遇到可以与之相制衡的存在。”
启这番话说的含糊,其中真意似是说给莫雨听的,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但不管启心里怎么想,听在莫雨耳中只让他意识到了一件事,“前辈的意思是,秦陵之中存在着与你相克的东西?”
启沉默的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莫雨心思微转,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敢问前辈,是何时发现秦陵有变的?”
“就在最近几日。”
“与她的前世有关?”
“……”
启终于不再回答,脸色变得有些不好。见此,莫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冷声道:“前辈有事相瞒,你我之间可还有继续合作的必要?”
启微微一叹,道:“你该知道,我并无恶意。”
莫雨态度不曾松动,只道:“前辈也应该还没忘,你我之间曾有约定。”
启一时无言,心里明白他今天若不能把事情解释清楚,眼前这个年轻人恐怕不会再信他,可是一想到其中涉及到的人,他又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就在启犹豫的时候,院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谈话声,过不多久,莫红泥提着一个食盒去而复返。
许是有外人在场,莫红泥并未像往日一般随性,她稳稳地将食盒置于院中的桌上,得到莫雨的示意后便目不斜视的离开了庭院。
启的目光下意识扫过桌上的食盒,明明有盖子遮住,他却仿佛能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一样,带着点诧异问道:“她最近胃口很好?”
莫雨点头道:“比以前好一些……”他顿了一下,估计也是觉得里面可能有些问题,又到:“与常人相比她吃的不算多,却是以前的两倍有余。”
启再度沉默了,久久无言的样子不知为何让人心中生出一股不安,莫雨正要开口询问是否有所不妥,启却再次开口了,“不必忧心,这孩子体质特殊,对五谷的依赖比常人小很多,过去她身体无虞,只需食用少量食物足矣,如今骤然虚弱下来,胃口好一些也不是坏事。”
他看出了莫雨的隐忧,这话虽有安抚之意,但也并非虚言,他已经想清楚淼的虚弱之症由何而起,对她的身体状况自然能猜到一二,这种情况下她能吃下东西总比不吃不喝要好,这至少让他知道秦陵中的那个“东西”目前对她的影响有限,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只要尽快将事情解决,一切便可以结束了……
启默默一叹,言道:“事已至此,她的心思我能猜到一二,只是此番事关重大,公子莫要事事依她,即便不能送她离开长安,也不要放其随意接近地宫。”
启说的真心实意,莫雨闻言却并未应声,他随手掀开了食盒的盖子,里面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粥和几样这时节难见的新鲜水果,他看着这些东西,突然出声道:“前辈对那人应该很了解,她以前喜欢吃什么?”
似是没料到莫雨会突然问这个,启一时有些恍惚,久远的记忆纷至沓来,让他的心口有些钝钝的痛,他及时打住不令自己陷的太深,开口的时候声音仍是一派平静,却带着些萧瑟冷意,“她喜欢的东西不多,却很喜欢吃鱼,还有蜂蜜制成的糖块,即便是长大后,她对这两样东西的喜爱依然不减分毫。”
莫雨道:“那前辈可知道,阿淼喜欢什么?”他迎上启有些怔愣的目光,不需其回答,便道:“小时候在稻香村,阿淼从来不挑剔吃食,她吃得少,但王婆每次喂她什么,她都会认真的吃完。她不喜欢吃鱼,因为她曾被鱼刺卡住过喉咙,她对甜食也无特别喜好,反而喜欢酸一些的果子……”
莫雨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还带着几分不容人忽视的认真:“她是她,姜妘是姜妘,纵然前辈分得清,只怕心里也会有所掂量,我却只认她一个。”
眉目疏冷的年轻人从来不是个温顺的人,他虽比之少年时多了几分耐心,但心底那份桀骜却从没有褪去多少。龙有逆鳞,触之则死,他的这番话像是在表明自己的心意,但又何尝不是在提醒着启某个事实。
启虽久已不与外界接触,却不是个迟钝的人,他明白了莫雨的言下之意,更明白了这个年轻人话里对他的警告,他心有所感,却没有任何动怒的迹象,反而轻轻的笑了,笑的有些苦涩,却比方才显得轻松了许多。
“其实我很羡慕你。”
他突然如此感慨着,却没有过多的解释什么,他的目光扫过近旁的屋子,许是注意到了那里面传来的动静,压低声音道:“她的情况暂时不会恶化了,你肯考虑她的心意,这很好,但若局势有变,七日内我没有再来,不管她如何想,一定要带她远离长安这是非之地。”
“你……”莫雨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惊诧的看向启,却见对方冲他点点头,仿佛默认了他心中的猜测。
启道:“我已经活了太久,这样的腐朽之物早该湮灭,却因一念之私残喘至今。阿淼如今面临的杀机皆是因我而起,我本以为找到那人便可永除后患,却没想到事情从一开始就出现了变数,这个‘变数’来的太突然,我有所猜测,却迟迟未有定论。”
“我知道你对我仍有疑虑,但请你相信,我绝不会帮着别人害她。”
言罢,他发出了一声隐隐的叹息,对莫雨告辞道:“她醒了,公子请便,我改日再来。”
与来时的中规中矩不同,启走的时候悄无声息,他一离开莫雨的视线便消失了踪影,暗处的守卫竟无一人知道他是如何离开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化为虚影消失在原地。
屋内,燃着的炭火在炭炉里劈啪作响。莫雨进来的时候,淼已经醒了,正披着外衣坐在镜前梳理有些干枯的头发。
许是梳齿太密,她用的很不趁手,梳到发尾的时候硬生生拽断了好几根头发,微微泛黄的断发顺着她的肩膀垂落,与地上零星的落发混在一起显得极不协调,而这些落到莫雨的眼里也让他有些难受。
“……小雨?”
莫雨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淼才意识到了他的存在,见他站在原地不动,她感到有些奇怪,却不知这番情景落到莫雨的眼里,让他的心情更沉重了。
‘若是以前,她定能早早察觉到院中有人,如今却连我进门也注意不到了。’
莫雨进来的时候推门的动作很轻,脚步声也很轻,但这些只是对于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而言,相对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来说,他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迹,即便只是个半吊子也多少能注意到这番动静,更不用说是淼了,可是偏偏……
莫雨垂眸掩下眼底的忧色,随手将食盒置于一侧的桌上,就是这么一弯腰的功夫,近旁突然传来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他心头一惊,赶忙抬头去看,却见某个一脸心虚的姑娘正伸着手去够被她不小心扔出去的梳子。
莫雨沉着脸,主动将地上的梳子捡了起来,却没有立刻递回去。
淼察觉到他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好,仔细的看了看他,随口道:“我不小心…手滑……”
她的气色有些不好,人也恹恹的,原本晶莹的肌肤显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虽一直在强打起精神,却因身体的拖累始终透出一股疲惫,仿若繁花凋零的前兆。
“我来……”
莫雨的声音轻轻的,让人辨不出情绪。他挡住淼想要拿回梳子的手,将她身体扶正,竟是打算亲自动手。
察觉到他想做什么,她的眼中不由透出几分惊奇,她很想回过头去跟他说说话,但无奈被他按着,只得乖乖的坐好,任由他拿着那把一点不趁手的梳子为她打理头发。
细密的梳齿从发间穿过,莫雨的动作显得很小心,看得出他在尽量避免将人弄疼,但不如人意的是,才短短十几天的功夫,眼前姑娘的虚弱程度已经远超常人的想象——她曾拥有一头乌黑细密的头发,摸上去像绸缎一样柔顺,可是如今她的发梢处已经开始变得枯黄,纵是他注意了力道,梳齿间也仍是留下了不少落发。
不是生病,也不是中毒,她只是像一朵芳期将尽的花,身体毫无征兆的虚弱下来。她的饮食没有任何问题,可是吃下去的东西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竟真如启所言一般,药石难医。
“哎,我想要这条……”
她突然出声,指着桌上的一条白玉发带向莫雨示意,而莫雨低头看了看被自己拿在手中的红缎,完全无视了当事人的意愿,径自将发带绑好。
“喂——”
“那个不好看。”
“哪里不好看啦?”
“颜色。”
莫雨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给人反驳的机会,三两下把头发束好便拉着人去吃东西。
食盒里的东西已经被取出摆好,淼被拉着在案前坐下,却不急着吃东西,而是有些新奇的摸摸自己的头发,好像还没从“他竟然亲自动手给我梳头”的惊讶中缓过神来。
说实话,莫雨给人梳头的水平实在有限,别看江湖同辈里能压着他打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但在梳头这门手艺上,寻常人家不满十岁的女童可能都比他有发言权。
他给自家姑娘梳头,也只是把头发简单的拢了拢,挑出几缕现学现卖扎了几个小辫,最后拿发带在后面束了一个结,仅仅维持在“不乱”的程度,画风之朴素倒是比少林寺里根本用不着打理这个的大小僧人们强一点,可偏偏情人之间自带滤镜,姑娘家的关注点竟根本不在情郎的手艺如何,她通过镜子全程监工,一会儿想“他怎么突然做这个”,一会儿又想“他竟然会扎小辫”,光是看他动手忙活,她心里已经涌出一股类似于“美滋滋”的情绪,哪里还会计较他手艺怎么样。
“快吃吧……”莫雨将勺子塞到了还在对着头发使劲的某个姑娘手上,她披着外衣坐在那,外面罩了一件颇为厚实的披风,毛茸茸的领子把她团得像一只过冬的松鼠。她最近有些嗜睡,饭量也见长,却一天比一天怕冷,为此屋里不得不多添了几个碳盆,室温颇高,她的手却还是凉凉的。
淼被莫雨重点关注着,在他的目光下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捏着勺子尝了一口粥,味道有点怪,隐隐掺杂着药物的清香。
“这是药粥。”莫雨解释道:“你之前身上有伤,虽已痊愈,但冬日严寒,还是注意些为好。”
末了,他又强调道:“尽量喝完。”
她面上愣愣的,尔后唇角却慢慢露出一个笑,爽快的应了一声,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问道:“这个粥要喝多久?”
“一个月?”
“太久了,五天吧。”
“……十五天。”
“十天行不行?”
“一个月。”
“嘤。”
“……你在撒娇吗?”
“没~”
屋外寒风凛冽,屋内却颇为舒适温暖。在这暖烘烘的环境里,纵是平时再冷肃的人也会有片刻放松,莫雨更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与心上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毫无内容的闲话,竟也不觉烦闷。
他盯着眼前的人把粥喝完,看着对方因为粥的味道而露出的微妙表情,忍不住一笑,多日来阴郁的心情得到了缓解,伸手捏了捏某人软嘟嘟的脸,刚拿起一个果子递过去,便远远的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房门随后被敲响了。
来人是莫红泥,她先前得了莫雨的命令守住院门,若无重要之事不许旁人前来打扰,此刻来寻莫雨,定然是出了什么事。
莫红泥得到允许,推门而进,她知道淼最近怕冷,顾及自己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冷气,便体贴的没有进来内室,只在门口禀报,道是有客来访。
“莫蕾?”莫雨眉间微微一皱,似有些讶异,“她来做什么?”
莫雨的自言自语显然不需要别人回答,他交待莫红泥先行一步,自己却不忙着走,而是盯着身边姑娘又吃了些东西,这才收拾一番准备去见姐姐。
“小雨?”
“她突然上门,必是有事,我去去便回。”莫雨摸了摸身边姑娘的脸颊,简单的动作却透出了几分体贴之意。他的目光掠过心上人散落在肩头的长发,不知何故面上突然有些不自在,低声道:“待会儿蓉蓉过来,让她帮你重新打理一下。”
说完,这才径自离去。
而他身后,鬓发有些微乱的姑娘望着他的背影,没忍住,低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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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寒冬,屋外冷风刺骨。
莫蕾远远的注意到某个朝着这边走来的“毛团子”的时候,她与弟弟莫雨之间的争论已经告一段落。
所谓“毛团子”自然不是什么野怪成精,而是一个人,裹着一件厚厚的雪色披风,除了披风下摆露出的一角绿色衣裙之外,来人整张脸都缩在毛茸茸的兜帽里,让人看不清真实面容。
莫蕾有些愣神,倒是莫雨反应很快,不由分说将人迎了进来,并顺手关死了前厅原本敞着的几扇门窗。
莫蕾:……
那人进屋,虽没有解下披风,却从宽大的兜帽里冒出了头,莫蕾打量了几眼,发觉自己与对方竟是见过面的,只不过当年见到这孩子的时候,对方还只是半大的少女,给人的印象远比如今要冷的多,也淡的多,像是昆仑山巅上万年不化的雪岩。
如今再见,人还是那个人,却好像比以前多了几分神采,像是数万年冰雪褪去,磐石终随流水学会了柔软。
厅堂里温度不高,回温极慢,那女孩子自室外赶来似是受了寒气,身上有些发颤,莫雨便将她双手拢进掌心,以内力助其御寒。
察觉到弟弟对这女孩子的态度,莫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见这女孩似是身体有恙,想到之前莫雨坚决的态度,想必他口中的“要紧事”很大可能与这女孩脱不开干系,她是过来人,当下也不纠结,直接提出告辞。
……
莫蕾离开后,淼的目光却没有及时收回,她有些微愣的望着莫蕾离去的方向,眼底有着思量,不知道在想什么。
莫雨本不甚在意,只拉着人到内室烤火,却见某个被冻的不轻的人还在出神,便伸手在人眼前挥了挥。
“对她这样好奇?”
虽然莫家姐弟见面的时候不多,但关系却不算坏,淼更是在很多年前就见过莫雨的这位姐姐,当年她与莫蕾之间并无任何恩怨纠葛,如今再见,实不该如此反常。
“她有些奇怪。”
莫蕾的年纪比莫雨年长许多,大了近十岁,当年在莫家堡遇见的时候莫蕾已是花信之年,如今又过去了数年,她看上去青春依旧,身上没有留下一丝岁月的痕迹。
本来习武之人不易显老实属常事,江湖上多有内力深厚者甚至能永葆青春,但莫蕾的情况又有些不同。淼过去年幼,修为不够,眼力自然欠缺,如今虽然身患重症,却能察觉出莫蕾身上的异常之处。
莫蕾肤白胜雪,身姿高挑,单从外表看实是个难得的美人,但这次见面,淼偏偏从她身上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朽败气息,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莫雨不知淼心中所想,他此前与莫蕾在有关莫家的一桩旧事上未能达成一致,更不愿让淼也牵扯进来,干脆的转移话题道:“待天色稍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果不其然,听莫雨这么说,淼一时忘了刚才思考的事,奇道:“去哪里?”
“一个让你开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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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很快降临,莫雨本想等一等,但禁不住淼的催促,于是早早的带着她出了门。
说是出门,莫雨还是耍了个心眼。出门之前,他直接拿黑布遮了淼的双眼,美名其曰给个惊喜,淼既不担心被他卖了,便没有挣扎的由他去了。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被莫雨抱了一路的淼终于被放了下来,一接触到地面,她察觉出了不对,脚下踩着的不似普通的地砖,周围猎猎的风声提醒她自己似乎正处在一个很高的地方,而远远传来的喧闹人声也让她感受到了其中热闹的氛围,但她不由想到,这里是长安,此时天色已晚,城中一向有宵禁,哪里来这么多人聚集在一处喧闹?
她静静的听着,耳边似有许多商贩的吆喝声,她的五感虽不如以往灵敏,却能感受到不远处的人来人往。
恰在这时,莫雨解下了遮住她双眼的黑布,却又用手将她眼睛遮住。细碎的光点逐渐从他指缝间漏出,漆黑的另一头隐隐有强光映来,她心头一动,抬手附上了他的手,虽有感于他的体贴,却终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随着他慢慢松开的手,漫天璀璨灯火终于完整的进入了视野,纵是之前有所缓冲,淼的双眼仍是因这过于绚烂的灯火有了一瞬间的晕眩之感。
她下意识偏移了视线,却发现自己确实正待在一个很高的地方——竟是朱雀城楼的楼顶。她忍不住将目光移了回去,前方街道灯火通明,街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各色灯火更如长龙一般从远处一直蔓延至脚下,最后消失在城楼屋檐漆黑的夜色里。
这个晚上,朱雀大街变成了一片璀璨的灯海,其间火树银花,五光十色,无数烟火纷纷窜上高空,不断炸开的绚烂将大半个长安城照的亮如白昼。
淼对大唐的节日其实有所了解,只要她稍微想一想,便能算出今天是什么日子,但她甚至懒得去想,直接向后一倚,顺势靠在了身边人的怀里,而对方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一样,还不等她开口,便主动解释了。
“今日是上元。”
莫雨搂着她,远远看着街上的灯火道:“狼牙治下多酷吏,长安百姓原是没什么心思过节的,只不过安禄山为了伪装天·朝气象,自要顾及细枝末节。”
淼闻言心有所感,回头朝一个方向望了一眼,虽然看不到千里之外,却能想象到同一时间前线战场血肉横飞的惨状,再看眼前一片灯火如昼,真是两个人间。
过不一会儿,她似是有些累了,拽着莫雨在屋顶上找了个地方坐下,脑袋一歪靠在了他的肩上。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远处璀璨的灯火,突然小声道:“你以前没见过这样的烟火吧?”
“……”
莫雨本以为她在跟自己说话,却在听清内容后一怔,察觉出些许不对劲,不由低头看她,对方却只抬起头冲他笑了笑,又重新窝回了他怀中。
虽是夜晚,但因离得近,他能清楚的观察到她面上透出的疲惫之色,如此一来,纵是他心里存着诸多疑问,此刻也只得由着她的性子来,不忍再追究什么。
“小雨……”
她突然开口,声音里满是掩不住的倦怠。
“我……有点困了……”
“这里风大,回去睡。”
面容冷峻的年轻人下意识搂紧了怀中人,他眉头紧皱,似有什么解不开的烦心事,尤其在察觉到怀中人并没有回应他的时候,他低头一瞧,却见面露疲惫的姑娘已然合上了双眼,轻缓的呼吸扑在他颈间,些许热意驱不散冬日的寒冷,却让他心头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
他小心将人抱起,起身时突然朝身边的位置看了看,寒风自身侧呼啸而过,他目光落在身侧空空如也的地方,却是神色难辨。
过不多久,他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怀中人沉静安然的睡颜,远处烟火依旧耀目,他的心情却逐渐沉了下来。
他垂首凑近了怀中人,在她耳畔轻轻说了些什么。
烟火仍在夜空绽放,又一道五光十色的火花散开后,朱雀城楼的最高处已经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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