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小说:大唐养猫手札 作者:白孤生
    程处弼回来的时候, 一身深衣都染红了。每一匹马都挂着好几颗人头, 血淋淋的印记从村镇口一路滴到客栈门口。

    躲在两侧房屋的百姓近乎认得每一个怒目圆睁的脑袋。

    鱼肉百姓, 欺男霸女, 害得整个科斗店心惊胆颤的罪魁祸首!

    奈何此处的官府极其羸弱,压根就抵不过天井关那群土匪的强势,在他的默许下整个科斗店近乎沦陷成为天井关土匪的后勤。

    拐角处, 有书生打扮的人嚎啕大哭,跪倒在地, “娘子,你在天有灵看看啊!看看啊——”哭声之悲凉,就连方才快意而归的程处弼沉了脸色。

    所到之处,无不悲怆血泣,哭声滔天。

    百姓苦土匪久矣!

    客栈门前, 围着许多人,他们的神色木然, 眼里却泛着泪水与怨怼,程处弼一路走来,更看到有人手里握着砍刀或是木棍,若不是程一丁正站在客栈门前冲着他们一行人摆手, 他差点以为客栈被围攻了。

    程处弼翻身下马, 若有所思地看着家丁正在进进出出搬运着客栈内的尸体,他牵着马往前走,聚焦般的视线都汇聚在他们一行人身上。

    程一丁往前一步,在程处弼耳边说了些什么, 随即他打着手势,让所有跟随的人皆把人头丢到墙根下那些尸身上去。

    做完这些,程处弼顶着背后发烫的视线进了客栈。

    虞玓正袖手站在客栈大堂内,面色从容地注视着客栈外的动静。在程处弼率人进来后,他的视线落在进来的一行人身上。

    那十数人皆浑身浴血,哪怕精神亢奋,实则已在强弓之末。

    “都除干净了。”程处弼同虞玓说道。

    那窝土匪距离科斗店很近,竟是直接把科斗店当做他们的后勤运转之地。钱财珠宝女人……只要用得上便直接来科斗店抢,压根不曾考虑过其他。

    好在也是因为这个,当程处弼深夜出门,带着人手一个个挑破探子据点,再潜伏杀去天井关的时候,才能那般顺利。

    毕竟天井关的探子倒是没科斗店的机灵,夜深早就昏睡过去,只等程处弼他们杀到眼前来,方才被猛地惊醒。他们这在里纵横数年,万没想到会被半夜割了脑袋!

    虞玓示意他们坐下,“后厨有人盯着,这些饭菜没有问题,且先吃着吧。”

    客栈一楼的大堂内的三张桌子上摆满了饭菜热汤,还有温酒佐料。

    程处弼眼有异彩,甫一回来就有饭菜热水等着,在这冰冷的雪天确实是一件大好事。

    饥肠辘辘,浑身僵硬的十几人坐下,那热腾腾的热气打到脸上,登时就好似活过来般,四肢竭尽的力气也稍稍有了。

    吃着喷香的饭菜,就连肚子也开始暖呼呼了。

    虞玓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同还未坐下的程处弼说道:“程大兄也快去吃着吧。后厨已经帮着你们烧好了热水,已经安置到各屋的浴桶里去。虽两人一间有点挤,但是好歹能松活些。”

    哪怕是再骁勇善战的队伍都需要合适得当的补给休息。饭菜都是经过留下来那几个程府家丁的检查,更有人亲眼盯着店家在后厨做出来的。

    那十几个刚拼杀回来的人与程处弼一同大吃大喝起来,等舒服的饭菜下肚后,各自回了房间还有热热的温水等着,虽然是两人一间挤了点,但是就着热水擦洗,在烫过冰凉彻骨的脚掌后,就是从底往上的热意蒸腾,暖得他们手脚酥软,躺下来就鼾声大起。天井关的贼窝已经被他们彻底铲除,现在客栈内还有四位兄弟在守着,他们睡得很是安稳。

    程处弼酒足饭饱,清理完自己后没有立刻去休息,而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下来,看着他程府家丁被虞玓指使得团团转也不生气,而是好奇地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虞玓。

    “为何要把尸体搬出去?”

    虞玓平静地说道:“这群土匪在这里盘踞五年了。”

    程处弼蹙眉,他倒是没想到时间是如此的长久。

    虞玓看着那道紧闭的客栈大门,宛如能透过那层厚实的木板看到后面木然站着的百姓。方才家丁们进进出出的时候,他就已经留意到有许多人正默默地躲在门外看着。

    “他们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咚咚!!

    话音刚落,哪怕是留在大堂的他们,都能听到客栈外突起一道仇怨愤怒的哭泣咒骂声,紧接着是砍刀、又或者是木棍敲打在肉.体上的声音。

    起初或许只有一两声,紧接着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那些聒噪的喧闹声汇聚着怨怼血泪,不断袭击着大堂所有人的情绪。

    怨恨!悲痛!绝望!

    诸多情绪交织,宛如浪潮拍打着。

    哪怕是坚毅的程处弼,都有那么一刻被带入到那种极度的情绪中去。

    虞玓低眸,平静的嗓音在这寂静的大堂响起,在这一瞬显得有点刺耳,“于是,构成了民愤。”这些无辜百姓被欺压了多久,被虐杀了多少人,就有多少无法用话语描述的恨意交织着,盘旋着,终有一日会爆发成洪流。

    不让他们宣泄出这一波无法再容忍的怒火,总会出事。

    程处弼有些出神地听着门外那些悲愤的哭泣声,喃喃自语说道:“这就是百姓。”他所希望庇护的百姓,所希望平安的大唐子民,有富裕安康的,却也有如此绝望哀恸的时候。

    有那么几个瞬间,那客栈外爆发出来的洪流都让人极其抑郁。情感的蔓延,是会把健康的人都裹挟到那种群体的愤怒情绪中去的。

    时至午后,客栈外喧闹的声音才渐渐停歇了下来。

    程处弼经过一早上的休息早就睡饱了,等他午间清醒后,就哄着虞玓去休息。从昨夜开始虞玓就一直部署着各类的事情,熬了个整夜,哪怕这岁数再年轻,也不能这么轻易挥霍。

    “三郎,我瞧着那些百姓开始收拾贼人的尸体了。”程一丁从楼上的瞭望处下来,端是看着他蹙眉的模样,就知道客栈外估计不是什么好模样。

    血肉模糊,碎块散落都算是轻的,压抑的绝望怒火冲击之下,所能做出来的事情往往能突破一个人的底线。若是从前,程处弼或许会让人出面,但是这次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随他们去。”

    程一丁想了想,然后点着头说道:“当如此。”随后他的神色松了松,“我听大牙说也有人在外面放着布袋纱网,也不知要作甚。”

    程处弼的脸色有些莫名,他摸了摸后脑勺说道:“你看他如何?”他忽而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程一丁知道他所说的是何人。

    “我看那小郎君可真是一个狠角色。”程一丁摇着头说道,胡茬下的面容颇有些赞许,他朗声说道:“我当年上战场的时候见血后可吐得没个人形了。可这虞郎君看着遍布满院的尸体,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甚至在之后还不紧不慢地请店家去准备热水饭菜,分派着谁去盯后厨,谁去帮忙搬尸体,就连派人盯梢这种细节都思考到了。”

    为行军打仗的人准备足足的后勤补给休养的做法甚妙,可是这样的想法与思路是需要经过培育,或者是有意而为之的。可虞玓不过是一个普通县城里出来的小郎君,这份超脱的心态以及全然缜密的行事做派,让程一丁很是赞赏。

    程处弼嘀咕着说道:“我就说,丁叔你这种脾性,可轻易指挥不动你去做事。”

    程一丁嘿嘿一笑,“我听大牙说,是虞郎君建议三郎割首级带回来?”

    程处弼耸肩,修长有力的双腿架在椅子上,“走之前他确实是这般建议,左不过是顺手的事。没想到竟是为了让百姓泄愤……他的做法虽有些出奇,却当真有效。”

    在二楼盯梢的人每隔一段时间会通报一下外头的情况,那些形如槁木神情呆笨的百姓在情绪爆发后,像是突然从那种静默的压力中走出来了。

    如同冬去春来的枯木,总算长出了新的绿芽。

    “我让人去相州一趟,再如何也得让附近的折冲府团练兵看顾着这里,免得刚赶走了一窝又来一窝,那可真的是割草一般个割不干净了!”程处弼琢磨着,话里话外压根就没提起这科斗店的官府。

    在他的心里,把整个村镇都祸害到这等地步,这官府里该当都是死人了。

    哪怕现在不死,等人到相州后,那该杀的该死的,总该有个了结!程处弼一想起这事,脸色就极为难看,当官者应当庇护所属的百姓,可科斗店这里的官员却是无能纵容,实在可恨!

    直到今日,还未看得他露面,简直可笑!

    等虞玓下楼,已经是暮色。

    程处弼本就打算在这里再歇一天再走,故而压根没让人去叫虞玓起来。当他看到虞玓有些颓废的模样,忍不住惊笑道:“你这是睡了还是没睡啊?”

    虞玓忍住哈欠的冲动,面无表情地说道:“太吵。”

    程处弼想起下午的动静,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就这动静真的是太吵了些。

    虞玓在程处弼的对面坐下来,留意到客栈门口已经打开了,程一丁正带着人进进出出不知道在搬些什么东西。

    还未等他发问,程处弼就幽幽地说道:“是百姓送来的东西。”

    他和虞玓一起看着门口,“他们送来的东西几乎堆满了整个客栈的门口,丁叔本来要带人出去准备干粮,这门刚打开差点被压死在下面。”回忆起下午的情况,既惊骇又有些好笑,要不是程处弼眼疾手快,程一丁真的要被沉重的米袋之流的东西压出重伤来。

    可当他们把程一丁从重压下拖出来的时候,面对着那近乎堵死了客栈门口的各种东西,却有一瞬间无法言语。

    那是沉重无言的感激。

    车队进科斗店的时候,百姓们无人敢提醒他们,直至现在这只骁勇的队伍带人砍杀了天井关的土匪,他们似乎也无颜面登门道谢。那些无法表达出来的沉重谢意,就这么化为遍布整个客栈门口的东西。

    米粮瓜果豆子衣裳皮毛草药……就连客栈的老板都默默地给他们的马车塞了好几袋干粮。

    杂乱的袋子一层层堆积着,含着百姓们极为质朴的感激。

    程处弼不敢说他差点就红了眼,他自认为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当不能做出这样子有辱颜面的事情,还得是躲着去后院平复了情绪后才再出来。

    “程大兄不打算收下?”

    程处弼摇了摇头,“不能不收,可也不能全收。我们就三辆马车,怎么可能全带走。但是这是他们的感谢,如果不带一点的话,拒绝反而会让他们更难受。”

    清晨虞玓所谓的那句“发泄”让程处弼对某些事情有了新的感悟。

    程府家丁忙碌了半个晚上,才整理出来客栈门口的道路,那堆满了东西被他们规整到了后院去。他们把能带走的东西都塞在了马车里,程一丁在忙活的时候,还听到有小年轻嘀咕着:“这些带不走可咋整,辜负了他们的好意了……”那种懊恼是真心实意的。

    程一丁摸着大胡子,经此一事,对三郎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当然,让他来想的话,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自当是从此不再出现为好。

    时间转瞬即逝,宛如瞬息就到了次日天明。

    虞玓晨起洗漱后,下楼就看到程处弼宛如一条死狗般坐在座位上。他顺着程大兄的视线望去,早晨的菜肴至少摆满了大堂四张大桌子,满满当当的盛菜并着后厨还在不断翻炒的声音,确实让人敬畏。

    程一丁已经去阻止了。

    虞玓在程处弼的对面坐下,“吃完赶紧走。”

    昨日本要给客栈住宿费,没想到那老板直接就给人跪下了,搞得程处弼抓耳挠腮好半天。

    程处弼拿着个大碗,里面已经塞满了菜肴,一边吃着一边嘀咕着说道:“那也得能吃完,这多浪费啊!”在军营里混过的程处弼对菜色口味没有要求,却见不得浪费食物。

    虞玓难得脸色松活了些,看起来眉眼也柔和下来,“那你可得多吃点。“

    这顿早饭把车队二十几个人都吃撑了,就连虞玓都悄悄放松了些束着腰的腰带尺寸,免压得难受。待酒足饭饱之后,程一丁带着人去备马,驽马慢吞吞扯着重了不少的马车出了后院,停在了客栈的前头。

    坐在马车里的虞玓听到车窗外低低的絮语:“有人跟着。”

    他们走的这条街道本就是科斗店最多人的一处,两道街坊屋舍众多。本来就是晨起,起初只是一两个探出头来,然后是三个,继而是十几个,二十几个……原来往日安静的科斗店,其实有着这么多的人。

    待车队走到村镇口前,那里不知何时就已经聚集了少说百来人,面对着乌泱泱的人们,就连骑在马背上的程处弼也进退不得。

    村镇口围着的人像是等候了许久,在在车队出现的那刻就簇拥着围了上来。

    两相夹击之下,车队压根就动弹不得。

    安静、压抑的气氛被一道尖利却带着伤心的嗓音打破,“恩公,你们这就要走了?客栈里的东西,为何不拿去?”这就好像是什么响起的号角,很快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说话了。

    有的在细数往日的冤屈,继而不断感激着他们的出现;有大胆的上前靠近马车,趁着人多混乱往里面抛着东西,扑通的重响听来是钱袋的响动;更有的直接就抓着程处弼他们的缰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是感激,也是无形的挽留。

    哪怕除掉了常年镇压着他们的土匪,百姓们还未曾脱离那种阴影,就连哭泣声听起来都是那么压抑。被掠夺的娇娘,被虐杀的青壮年,被肆意玩乐的戏弄,被抢走的钱财……而他们的明府,他们的长官,本该维护他们的存在却隐隐抛却了他们。

    哪怕冤屈震天响,都无人能救得了他们。

    苦啊,如何不苦?

    程处弼有些手足无措,这种场面温情而悲痛,他作为武人虽然没有那种纤细的情感,可现在百姓都围了上来,一个两个全都哭得如此,程处弼也不敢强行带人离开。

    僵持了好些时候,车队中央的马车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程处弼抬头看了一样,却是那坐在马车里的虞郎君弯腰掀开了车帘,站在了车辕上。

    虞玓还未长开,瘦削单薄的身影看着有些羸弱,可站在马车上的他便是这中心最高的人了。

    他的神色淡漠,漆黑透亮的眼眸极为平静,那袖手站立的模样让百姓们渐渐把注意挪到了他身上。有人认出那是一直在客栈的小郎君,登时激动地说道:“多谢郎君的大恩大德,多谢——”

    虞玓蹙眉,立刻弯腰在程处弼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这位憨厚的程大兄立刻点头,从高头大马上飞扑出去,猛地把这猛地跪倒在地的年迈大爷给搀扶了起来。程处弼这举动,连带着周围因着老大爷的跪下一并想要跪倒在地的人,都有些怔然在原地。

    虞玓敛眉,袖手看着这数百、甚至可近千的百姓徐徐说道:“科斗店的情形,我这位兄长已经派人快马加鞭送往相州,不日就有接任的官员来此。”

    他清冷淡漠的嗓音在村镇口响起,渐渐地,那些骚动平息了些,总有人静心下来听他说话。

    “谢礼,我们收下了。可路遥车少,总该有个限度,因而客栈所剩,我等虽带不走,却留在我等心中,不会忘却。如今土匪祸害已除,还望诸位重整旗鼓,好生安歇,静候相州来人。

    “眼下我等需打马赶路,还望诸位放行。”

    虞玓平静说完,长身一礼。

    趁此时,程处弼翻身跳回来马背,竖眉喝道:“还请让开道路!”

    那年迈大爷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好半晌后嘶声喊道:“还不快给恩公们让路!”他用力顿了顿拐杖,只是说话的时候,哽咽的情绪就又浮上来。

    百姓便是如此,所求不多,唯安康耳。

    他像是这科斗店极有威严的人物,发出话来后,那僵持冰封的人潮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挪动着让开了马车能通行的距离大小。

    “我等将为诸位立下长生牌,日日供奉上香,望恩公们日后长命安康!”

    车队缓缓而行,离开村镇口数十步后,有一年轻的书生高声叫着,似喜似泣。那些繁杂吵闹却充斥着情感的话语在车轮滚动后,终究是消散在身后。

    直到过了窄道天井关后,负责殿后的家丁才确认了没人再跟着。

    程处弼苦闷,掀开车帘到虞玓的马车里坐着。

    虞玓敛眉,与他说道:“程大兄,我所言,皆是空谈。”他的语气很淡。

    便是相州来人能做些处罚,可祸害的人们所遭受的苦难却永远无法弥补。每每想起,便有些可恨。

    “护卫百姓,本该是我等之责。”程处弼冷着脸色,方才那些激烈的情感仍影响着他的情绪,他顿了顿,宽慰虞玓说道:“你说得也不错,日子总是得过下去。”

    科斗店的事情让队伍的气氛沉郁了好些天,中途虞玓留意到程处弼偷偷消失了一夜。

    这一夜他披星戴月带着血腥而归,可做什么去了……虞玓没有问。

    袭击朝廷命官,总得偷着来。

    数日后,连天的大雪总算是停歇了。

    只是过了山路后,车队的进程快了些,一路急行,直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已经是贞观十年。

    …

    春来正月里,长安城外。

    程处弼向来身强体壮,在这般的时节,他早就不需要厚实的衣裳,只穿着薄薄的单衣,那额头分明还留着汗水,正恣意大笑着,“虞玓,你这骑术见长啊!”

    官道上,一轻骑哒哒靠前,马背上的人瞧来瘦削单薄,低眸拽着缰绳的姿态有些随性,听着话来正抬首,却是一位极为俊俏的小郎君,只模样很是淡漠,话也少,“承蒙大兄教授。”

    虞玓这一路走来,程处弼倒是教了他不少招式骑术。

    以他现在的岁数要来做出什么惊天的武艺那自然是没可能了,但是多加锻炼还是能强身健体。虞玓在每日车队休息的时候,就寻着空闲的地方扎马步。

    起初容易不稳当,下肢容易酸涩,可虞玓到底坚持下来了。

    再则程处弼还教着虞玓搭弓射箭,从起初压根拉不开弓,到现在能拉开六十斤的长弓,虽还未拉满,但用常用弱弓能勉强射击了。

    射不射得中就另说了。

    时至今日,纵然是虞玓再跑马,也不会有当初那凄惨的模样,只是这细皮嫩肉着实是改不过来,依旧是淡淡白皙的模样,让程处弼总有些不满。在他看来,晒得古铜才是男儿本色。

    好在程一丁还是知道些轻重,把程三郎的想法按死腹中。

    程处弼朗声大笑,倒是不太在乎,亲自骑马带着队伍排队接受长安城外的士兵检查。虞玓在回到马车内不久,就听到外面的士卒笑道:“您怎么回来了?”

    想来这长安的士卒们,对这些鲜衣怒马的郎君们都极为熟悉。

    程处弼无奈:“可不是给我老爹捉回来了吗?”有着他在,士卒在检查的时候还算是轻手轻脚,确定后头那几辆马车上都无甚要紧后,就抬手让他们过去了。

    马车在停整了片刻后,重新被刘勇给驾起来。

    车队进了长安城内,马车的车帘给程处弼掀起来,正同虞玓说着话,“你就先同我家去,我家那老头子正着急见你。都说了快到了,这还派人……”程处弼吐槽起自家老爹那是从来停不住,只这话说着说着就停住了。

    虞玓抬眸看了一样,程处弼正慌忙从马背下来,像是看到某位重要的人物。

    他敛眉,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蜷起来。

    索性虞玓掀开了车帘,正看到大街的对面停着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其主人正透过车窗往外看,正巧对上了虞玓的视线。

    老者冲着虞玓微微一笑,便从车里出来。

    身着朴素的单衣,老者姿态轻缓,他的容貌很是普通,举手投足却透着一种世家大族的韵感与气质。如同一块温润的璞玉,散发着低调柔和光彩,让人忍不住驻足观赏。

    程处弼喃喃道:“虞公,您怎么来了?”

    虞玓抿唇。

    这称呼应了他心中的猜想。

    虞玓弯腰下了马车,还未说话,就看到虞世南正看着他,那历经沧桑的眼睛里似乎闪现了些什么:“三郎千里迢迢护送我我这侄孙来京,可谓劳苦功高。只自家有住处,自当是在家中住着,三郎也是这般认为的吧?”老者抬眸看着程处弼,他那苍老柔和的嗓音说起话来不紧不慢。

    分明是轻柔的话语,却让得程处弼说不出半个“不”字。

    程处弼支吾了片刻,还是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虞玓被老者给带走。

    看着一瞬间就被虞世南拐带走的虞玓,程处弼郁闷至极,“老头子让我不要走漏消息,说是要给虞公一个惊喜。可我怎么瞧着这嘴上没把门的人是他吧?!”

    他这不拦不是,拦也不是。回去还得被老头子骂办事不利,这简直是气人!

    这一路的消息他只送往了程府,如果不是老国公告诉虞世南的,那消息还能从哪跑的?!

    熟知卢老国公秉性的程一丁选择闭嘴。

    …

    那厢的虞公与虞玓,已经算是说上话了。

    虞世南看起来身子骨羸弱,说起话来很是柔和,只捡着些身体学问的普通话题问着,可举手投足间只见从容大方,不见丝毫局促。

    虞玓回答着虞世南的话,不知怎的却也没有半分疏离。当他亲眼看到虞公的那一刻,他当真说不出他们之间毫无关系。

    虞晦,与虞世南太相似了。

    似乎虞家的人总是带着某种特性。分明看着不相似,可当他们站在一处时,便会有一种恍然大悟,原是一家出身。

    车厢内浮着淡淡的香味,那是虞世南衣袖的香气,老者忽而抬手摸了摸虞玓的侧脸。这车厢内的范围也不算大,虞玓纵使要躲也没有太大的余地。

    只是他愣了愣,就任由着虞公苍老的手摸着。

    车轮滚过,微风拂过车帘,落下了些许暮色残阳。初春的阳光极其淡薄,浅浅的一层覆盖着宛如不存在般,那微凉的温度无法暖化冰凉的寒意,惨白的色彩反而给这暮色染着些奇怪的韵味。

    虞世南叹息:“小小一个,怎如此多心事?”

    他初见虞玓,分明是还未还未及冠的小孩,眉宇间宛如藏着许多故事来。可他本身却好似感觉不到,只冷漠以对,像是从不关心。

    这轻柔的叹息像是鞭打在了虞玓的身上,让他猛地一颤,袖子里的手不知为何却掐住了衣料。那淡淡的残阳打在虞玓的小脸上,睫毛落下来的薄影轻颤,虞玓抿唇说道,“虞公或是言过其实……”

    他还未说完,就被虞世南轻声着打断,“莫要称呼我虞公,你应当称呼我什么?”

    虞玓沉默了会,“……叔祖。”

    这声称呼似乎意味着什么,让虞世南笑出声来。

    那苍老手掌落在了虞玓的肩膀上,然后轻轻拍了拍,“你说不是就不是。”暗香浮动,那是只有长辈才拥有的关怀。

    有那么一刻,虞玓有些触动。

    他想了想。

    有些话很难出口,也从未想过出口。

    可说出来,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叔祖说得没错,我失去了一位很重要的朋友。”这种对话,是虞玓近乎从未有过的,“有时候我,应当是有些难受的。”便是说出口的话,掺着那平静的语气,淡薄得宛如要消散在空气里。

    可在虞世南看起来,更像是在受到了委屈后的小孩,却不懂何为委屈,何为难过,如何排解,如何应对……因为连痛是什么都不知。

    却会难受,便把柔软的情绪冰冻掩盖起来。

    不动它,便不再会痛。

    虞世南心里叹息,瞧来有些难受。

    他复抬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苍老的大手带着温暖的力度,“那便是痛,痛便会哭。想哭的时候,哭出来也没什么。”

    虞世南顿了顿,轻声说道:“就算不知道要哭也无甚关系。”

    虞玓被老者揉着脑袋,他微微眯着眼,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心里跳动着。某种堵塞许久的情绪从不知为何打开的缺口缓缓流淌出来,有些疼。

    他抿着唇,眨眼的时候,隐约有些光泽。

    …

    日头西下,残阳打在东宫的墙壁上,显得有些稀薄。

    殿内,房玄龄合上书本,对着座下他唯一的学生说道:“殿下的才学,臣近乎无可教授的地方。”

    房玄龄时任尚书仆射,但同时也是太子詹事,负责教导太子的学问。同时担任太子老师的大儒少说也有十数位,皆是朝中有名的高官大臣。

    足以见证圣人对太子的上心。

    太子因故昏迷了两月有余,丝毫不曾动摇到其地位。待太子詹事等重新给李承乾上课的时候,曾有担心太子病体是否能支撑,可后续来看,经过孙思邈调养的太子殿下还是极为康健,便是这读书的进度也未曾落下,着实是让这房玄龄等人有些满意。

    “老师过誉了。”太子唇色还是有些苍白,温和道:“只是今日老师好像有些着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洒然一笑的时候甚是清俊,宽大衣袍搭在膝盖上,谈笑间仪态尽显,落落大方。

    房玄龄倒是没想到这稍稍提前的下课,就让他这位太子学生看出了门道。

    这份敏锐让房玄龄笑起来,“家中夫人病重,这几日方好转,故而担忧了些。”

    李承乾颔首,同他说了些宽慰的话,亲自一路把老师送出东宫,路上房玄龄与太子殿下说着闲事,便聊起了卢国公与虞公那么一桩事。

    “老师所言极是,总算能让虞公宽慰一二。”太子殿下挑眉,那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像是想起了有趣的事情一般。

    房玄龄笑着点头,“此事虽然离奇,但是前有王君廓假死,虞公此事,倒也尚在情理之中。”那王君廓假死而逃脱近十年的消息早就传到长安,圣人震怒,令人押解王君廓入京,在半月前就直接斩首示众了。

    太子殿下淡笑着目送房玄龄与带路宫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复才袖手站在宫道上,像是在思忖着些什么。

    后面站着好些个内侍,一个两个全都低着头,不敢去惊动太子殿下。

    太子视线幽幽,那遍布殿外庭院的绿意正恣意展现着春日的娇意。其淡淡的花香趁着东风拂面,让他想起了戴花簪鬓的虞玓小郎君。

    他轻舒一口气。

    总算是到了。

    他背着手踱步往宫内走,身后拖长的影子与森然绿意交相辉映,其后低着头的侍从宛如步履无声,悄然地跟随着。

    不过这份安静很快就被两个小小的声音打破。

    “大哥在作甚?”

    小小嫩嫩的嗓音冒头。

    “在认真思考,兕子莫要说话。”一稚嫩却强装正经的男童回答着。

    “哦~”懵懂的回答。

    她的小身子依偎在九哥的怀里,湿润的大眼睛看着漫步在宫道的太子大哥。

    兕子想。

    大哥今日瞧来,好似……很欢喜呀~

    作者有话要说:九千更新get√

    *

    三合一更新,下一章稍微晚一点orz,大概会是在十点。

    *

    感谢在2020-03-17 04:12:25~2020-03-18 21:04: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白白白白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醉酒 20瓶;苏绣、嘿嘿 2瓶;江边过路客、40735911、刘PP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