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小说:大唐养猫手札 作者:白孤生
    当李承乾听着李治同李明达的对话时, 那淡然的脸色忍不住流露出点点忍俊不禁来。

    自从他清醒后, 这两小只经常往东宫跑。

    当初圣人和长孙皇后接到了太子清醒的消息, 御驾与凤撵很快就到了东宫。而孙思邈比他们更快些, 已经在太子的床前为他把脉,并为他执意要沐浴的做法给予了劝谏。

    李承乾苍白的脸色上流露出淡淡的愧疚:“孙道长说得是,是孤之过。”

    圣人皇后进来时, 正听到孙思邈说道:“殿下的身体已无恙,但是还是要好生将养, 不然这病情还是会反复。”

    听到圣手孙思邈这么说着,圣人顿时就沉了脸色,“医嘱莫要轻忽。”

    太子殿下仍然是温温笑着,那俊秀的面容看起来很是温文尔雅,“阿耶说的是。”

    圣人虽然一脸严肃, 但是听着太子那么虚弱地叫着阿耶的时候,这口子郁闷也说不出来, 咳嗽着往旁处扭头,只留下长孙皇后笑着说:“你阿耶也是记挂殿下的身体。”

    太子温柔笑着:“阿娘不必担忧,高明省得。”

    圣人与皇后在东宫逗留了小半日,直到孙思邈不得不出面把他们请走, 这才得以让李承乾好好休息。而太子在圣人与皇后离开后, 登时昏睡了两个时辰,而后才悠悠转醒。

    然后打那日起,李承乾就留意到九弟与兕子特别爱黏着他。

    在李承乾的默许下,东宫的人也不再拦着。

    俩小只还以为是自己厉害避过了耳目, 每次高高兴兴地携手来看望太子大哥。

    以往太子大哥虽然有些虚弱,分明是带着笑意的温柔,却还是让他们有些害怕,不敢靠近过多。可最近昏迷许久后的大哥醒来后,却少了点那种畏惧的感觉。

    有还是有,却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岁数小的孩子最是能感受到这些极其敏锐的微妙变化。

    兕子的小身子靠在李治的怀里,小小声地说道:“九哥,兕子脚酸。”

    李承乾漫步走到两小只藏身的地方,正看着大些的李治抱着小个的兕子躲在树下藏着。这枯木回春的时节,枯树发芽的速度还是赶不上那俩小孩藏着的地盘大小,半个身影都露了出来。

    他把李治和兕子都揪出来了。

    “怎偷偷过来,兕子的身体如何了?”李承乾一手拉着李治,一手带着兕子往宫里走。前一句话是对着李治说的,后一句却是在问兕子。

    而后他吩咐人去皇后宫中说一声,免得让那处的宫人着急忙慌找这两位偷跑出来的小主子。

    李治今年才八岁,可已经颇有小大人的模样,一板一眼地回答着太子大哥的话:“稚奴刚读完书,兕子说要来看大哥,就带着她来了。”稚奴是他的小字。

    李承乾低头看才三岁的小兕子,娇弱苍白的小公主红着脸,害羞地躲在后面。

    “兕子,九哥说得对不对?”李承乾哄着她玩。

    兕子抿着唇,小幅度点头,小手攥紧了大哥的两根手指。

    因着带着俩小孩,李承乾走得很慢,等回到殿内的时候,花费了不少的功夫。他先是把李治抱到胡椅上坐着,而自己则抱着小兕子坐下,淡声嘱咐着宫人去备些适合小孩克化的糕点来。

    李治不料被大哥突地抱起来,严肃的小脸悄悄地红了起来,有点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

    李治向来是有点敬畏他这大哥。

    但这些天兕子的身体不舒服,而长孙皇后更是卧病在床,连刚出生一年多的小公主都无暇照顾。感受到皇后宫内微妙变化的李治不自觉肩负起了带孩子的责任,小妹过小,但已有三岁的兕子时常是他在带着。

    兕子近来看不到阿娘妹妹,圣人来看她也是来去匆匆,这让敏感脆弱的小公主有些闷闷不乐。李治看着有些着急,哄着小孩玩了些天,总算是在今日偷着趁兕子的奶娘不注意时,偷偷把兕子给带了出来。

    兕子乖乖地缩在大哥的怀里,懵懂地听着太子大哥和九哥的对话。

    李治对李承乾是憧憬仰慕的,听着他的话向来是认真。尤其是问着功课学问的内容,更是做足了功夫才敢回答。

    小公主乖乖等大哥和九哥说完话后,才轻轻扯了扯李承乾的袖子,“太子大哥。”兕子软软地叫着。

    李承乾低头看她,“兕子想说什么?”

    小公主小小声说:“太子大哥今天心情好。”小妹柔软的小身子靠着大哥,大眼睛懵懂湿润地看着李承乾,“兕子,兕子也高兴。”

    李治在旁胀红了脸,轻声接着:“稚奴也高兴。”

    李承乾微愣,他的手正扶着兕子的肩膀,生怕小公主就这么摔倒下去。他的手指微一僵住,但是那平静淡然的神色却没有改变过,“大哥确实很高兴。”

    …

    虞昶归家的时候,正听到虞世南朗声大笑的声音。

    虞世南岁数已高,在朝野向来以沉稳著称,如这般性情外露的表现实在少有。

    他略一掂量,便知道或许是那流落在外的侄儿归来了。

    虞昶出生的时候,正值虞世基在隋朝任高官。虞世基与虞世南的兄弟情感甚好,两家人向来是住在一处的。虞世基虽然为高官,从未嫌弃过幼弟,对其一家人呵护有加;虞世南虽看不过眼隋朝的糜烂疯狂,只任着小官应付,生活清廉,却从未与兄长起过龌龊。

    两兄弟极为友爱,不然虞世南也不会宁愿请身代替兄长而死。

    故而,在这般环境下长成的虞昶,对初来乍到的虞玓有着非同一般的好感。

    他免去了家仆的上前,自己绕过画壁,沿着廊下走了一遭,在栽种满花草的庭院里看到了一老一少。老者面带笑容,正在同那面善的小郎君说些什么,片刻后听得那小郎君回道:“叔祖安排便是。”

    虞世南笑着摇头,挑眉正看到他的长子回来了,顿时招手:“景明过来。”

    虞玓闻言回头,便起身以迎。

    虞昶年已三十有余,面相儒雅,说起话来落落大方,“侄儿莫要多礼。”他连忙几步把虞玓给扶了起来,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片刻后轻声叹息,“果真是四郎的孩子。”

    太像了。

    虞晦自来在家中便是最沉默内敛的性情,往往是动作先行,而后才会解释他的做法。虞昶当初在一群兄弟中,最偏疼的便是四郎。

    虞世南呵呵笑着,“他的母亲,是蓉娘。”简单的交谈中,虞世南大致了解了虞玓的父母与日常的生活如何。

    虞昶恍然大悟,苦笑着摇头,“我说为何以四郎的性格……蓉娘可当真是一位极有手腕的女子。”

    在归家的途中,虞世南便同虞玓捡了些过往的旧事来说。

    徐芙蓉与虞晦是打小的姻缘,最初蓉娘对虞晦许是有些芥蒂,时常能看到两小儿闹别扭,直到后来情深意浓的时候,偏偏便是隋末那段风起云涌的日子。

    虞世基遭难那日,徐家同样遭到牵连,最终只逃了蓉娘一人。

    “我们当初也曾去寻过,只是最终没有结果。没想到竟是蓉娘把四郎给救走了。”虞昶感慨,偷天换日还不曾落下痕迹,当真不知道徐芙蓉究竟是如何成事。

    “玓儿方归家,你便扯着他说着些旧事作甚?”虞世南板着脸色,抬手驱着虞昶。

    虞昶哈哈笑道:“阿耶想要疼惜侄孙,可我也是疼我这大侄儿的。他一路走来舟车劳碌,阿耶还是让他快快歇息,有什么话还需等明日养足精神再谈吧。”

    虞世南看着坐在他下方的小小郎君,闻言有些赞同,“你大伯说得极是,是我疏忽了。”

    虞玓抿唇,声音放得稍显柔和,“两位长辈皆对我关怀备至,如此便是折煞我了。”虞昶笑着拍了拍虞玓的肩膀,便带着他这独苗苗的大侄儿往后头去了。

    虞玓刚到虞府就被接去说话,而跟随着他的刘家一行人早就被带到安置的院子去。

    “前些日你大伯母的阿娘突然昏厥,把她急得不行,这半月有余都回娘家侍疾去了。”虞昶给那并未出现的大伯母解释了一句,言谈间他们已经到了特地给虞玓准备好的院子。

    虞府在这长安城中不算大,但四进的宅子已经能住得很舒服,虞玓的住处便在右侧的院子里。除正中的屋子外,往外的半开间,左右两侧还有罩房,是一处极雅致的院子。春来的颜色极为好看,在墙角下摆着数盆花枝招展的娇艳花朵,正在日头下汲取着阳光。

    不过临近暮色,倒是只有几分残阳。

    虞昶带着虞玓四处看了看,然后招手让在外面候着的一男一女上前来,“我知你带了人,只是这长安内还是须得有熟知门路的人方才容易融入,就让他们跟在你身边。”

    虞玓拱手,“多谢大伯。”

    虞昶本就是一位令人如沐春风的君子,温柔着说道:“当年的风波,不该牵扯到孩子的身上。若有事来,莫怕。来寻我或是你叔祖皆可……你还有我们。”

    他看得出来虞玓寡言少语,怕他初来有些不适应,只简单说了几句后便自离去,让虞玓能歇息。

    虞玓敛眉,此前,虞世南也同他说过这话。

    虞昶离开后,那客女部曲上前来介绍自己的姓名,女的唤扶柳,男的叫徐庆。

    白霜是个机敏的,短短的时间内已经同扶柳亲热得姐姐妹妹称呼起来,徐庆在虞玓示意他不必过来伺候后,便同刘勇他们一同去安置马车带来的东西。

    虞玓默默去搬书。

    在忙碌的院子里,最初虞玓的行为并未被发现。

    这院子足够宽敞,便是再给虞玓隔开两个书房都是绰绰有余,书柜是早就擦拭干净的。在来回搬运的时候,虞玓心里奇怪的酸软情绪渐渐扩散开来。

    他已经多年未曾感受到这种长辈的呵护。

    虽有些不大自在,可虞玓并不讨厌。

    他踮着脚把两本大块头塞到上面去,宽大的袖子顺势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瘦弱的手腕来。方进屋的刘勇望见,惊得叫了一声,与白霜一同把虞玓给“请”出去了。

    虞玓抿唇,看着如同窥见虎豹一般防着他的白霜等人,闷闷回去了正屋。

    然后把屋舍里的被褥给铺好了。

    白霜哭笑不得,倒是想起了别的事,“郎君今日的大字可是练习了?”

    虞玓便是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每日都会如数完成大字的练习。此事贵精不贵多,需日积月累,细水长流放才能初见成效。

    虞玓慢吞吞地说道:“清晨白霜姐姐不是亲眼看着我写完的吗?”

    白霜:……行,转移注意失败。

    …

    寂静的庭院里,因着虞世南爱静,少有要人伺候,向来是阖府最安静的一处。

    虞世南笑着摇头,挥手让回报的家奴下去。

    余香袅袅的室内,寡淡轻柔的香味正脉脉流动,虞昶正跪坐在他的面前,品茗着自家阿耶亲手给他泡的茶水,笑着说道:“还得是侄儿过来,我方才有这般机会,能品尝到阿耶的手艺。”

    虞世南笑骂了他一句,“这般多话。你倒是有这心性,我也不说你什么。”

    虞昶吃了两杯茶,挥袖重新坐正,笑过后谈起了正事,“阿耶觉得,玓儿是否有些过于内敛了?”

    他对着好不容易回来的宝贝侄儿,自当是哪哪看着都顺眼,只是虞玓这般脾性很容易让虞昶联想到往日虞四郎的模样,当初虞晦可不是个容易交往的。

    虞世南幽幽地说道:“他小小年纪,经历如此多的事。我反倒怕他郁结于心。”

    虞昶蹙眉,像是没想到老者会这般说,还待细问,却看得虞世南挥手,平静地说道:“还是照着往日去对待,莫要过于急躁亲厚,也莫要吝啬言语的表达。那孩子还需多点时间……你待大郎回来后,让他多与玓儿接触,家中一律称呼他为二郎,嚼用家常比照大郎,不可有任何倏忽!”

    自媳妇管事后,虞世南少有插手家务,简单嘱咐了这件切紧的事情后,父子二人才慢慢谈起了朝廷的政务要事。

    “皇后的身子渐渐衰弱,好在有孙神医在京,这才几番妙手回春。太子常在皇后跟前侍疾,魏王也常常入宫探望,有传闻圣人欲使魏王入住武德殿。”虞昶低声说道。

    这些都是近来长安较为引人注目的大事。

    虞世南瞥了眼虞昶,“这又是哪位想从你这打探消息来?”

    说是传闻,便未有定数,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是否有实据。

    虞昶笑着说道:“自然是那几家,只此事事关重大,孩儿自不敢胡言乱语。”

    虞世南略动了动身子,微合着眼,淡淡地说道:“圣人确实曾有此打算,不料被魏征知道了。”

    得。

    虞昶不用知道后文了。

    魏征那臭脾气可当真无人能敌。

    武德殿在东宫之西,其象征意义极重,莫说是魏征,便是虞世南房玄龄都不可能任由此事发生!

    端看圣人如此紧张太子的身体,便能看得出来他对李承乾这个太子还是极为爱护满意。可纵然他没有动摇东宫的意思,一旦任由魏王入住武德殿……就是没意思,也会变成有意思了。

    虞昶叹息着说道:“圣人,不过也是一番拳拳爱子之意。”

    虞世南轻笑,“在其位,谋其政。东宫,有东宫的位置;魏王,也当有魏王的位置。纵使在圣人心中,那皆是他的孩子,可不同,便是不同。”

    万不能乱了国法,断了朝纲。

    这非是虞世南魏征等人针对魏王李泰,而是此事实难从命。

    一旦行事,便会祸起萧墙。

    滴滴答答的雨声落下,俗话说春雨贵如油,如今这春日里来下过的好几场大雨,却是在田野里的农夫高兴异常,连声道这该是个好年。

    就连司农寺的人也高兴,可不是件好事吗?

    只是这雨,却让虞陟很不高兴。

    外祖母身体不适,他与母亲特特回了娘家侍奉,这数日总算得见大好。

    房氏本就嫁与虞家为妇,当家主母总不好时时在外,本就说好今日归家,可未想到落了一场瓢泼大雨,阻了他们的去势。

    要这么整日暴雨滂沱,待日暮后再停也无用,外祖父一家必定会留人。

    虞陟本就不是个坐得住的性格,平日里在国子监来往读书还能在上下学路上玩乐,现在憋了十几天可算是憋得不住。在外头看着落雨好半晌,复回去痴缠着房夫人,“阿娘,您便让我家去吧。我带着几个家丁一同回去,必定不会出事。”

    房夫人是个能稳得住的,昨日大姐归家,总算让她松活了半日,眼下坐在屋里同长子说话,却一副从容的模样,“我知道你想回去看你堂弟,可昨日我也没不让你去,可你那时在作甚?”

    想起昨日的托辞,虞陟不免讪讪。他不是对他不曾见面的堂弟不满,而是着实不敢在虞世南面前露面。不知怎的,他整个人在祖父面前就如同矮了一截,怎都不敢妄为。

    虞玓抵京的消息,房夫人是晚一步知道的。那时偏生就老夫人这边离不开人,不然这般大事她必然是要回去一趟的。

    房玄龄膝下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算得上儿女成群了。可这几个儿子里,如今唯有长子房遗直已经完婚,剩下三个都还是还未有信。长嫂杜氏便是侍疾劳累过度,故而房夫人这出嫁女方才不得不归家帮忙。

    “阿娘,我等再拖延下去,怠慢了堂弟可不好。还是让我先行一步吧。”虞陟长得一双桃花眼,说起话来油嘴滑舌,好在心性还是好的,不若祖父虞世南便先把他打死。

    任凭虞陟痴缠,房夫人便是不肯答应。

    虞陟已经十七,却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房夫人最看不得他抓耳挠腮,总是要磨一磨他的性子。

    好在这天气也像是在帮衬虞陟,过了午后,这瓢泼大雨总算是停了。

    房夫人带着虞陟去拜别了长辈后,再同已经是韩王妃的长姐说了些体己话,而后才带着虞陟那猴孩子家去了。

    房夫人倒不是不着急,她毕竟是虞家的当家主母,这搁置了十数人,必定是会落下许多的事情,更别说是家中来了远客……只是事难两全。

    不过当着虞陟的面,这些话便懒得提。

    他要是知道房夫人的想法,怕是要提窜三尺高,高高兴兴与阿娘商谈起这些事来。

    马车过了好几坊后,总算是在虞家的门前停下。门房早就认出了自家的马车,连忙出来相迎。

    虞陟把阿娘扶下来后,便看着门房说道:“我那堂弟现在何处?”

    门房笑着说道:“午后程家三郎来请,说是要为他设宴,如今怕是在西市乐坊那里。”巧的是这刚好是前后脚的事情。

    虞陟登时一笑,撒开手来抢走了家丁的一匹马,翻身马背笑着同房夫人说道:“阿娘,我立刻去给您把堂弟给请回来。”话音未落,人已经远去,遥遥话尾还飘来,“莫要等我。”

    房夫人当真是无奈又好笑,扯着帕子笑骂道:“等他个泼猴子作甚,待他归家,只许二郎进门,切莫放大郎进来!”这里说的二郎,便是虞玓了。

    阖府上下,对虞玓皆是这般称呼。

    房夫人被侍女搀扶着进去,那厢如同野猴归山的虞陟却极为高兴。毕竟明日他便要重回国子监读书,能如此恣意放肆也仅有这半日光阴了。

    少年郎弯腰拽着缰绳,笑声洒落了主街,纵马往那西市而去。

    主街的两侧栽种满了槐树,从永嘉坊到西市的距离并不遥远。

    与虞陟擦肩而过的香车上,有穿着鼻环、满是异域风情的蒙面胡女载歌载舞。一进坊门,坊内各种喧嚣如同车水马龙,让人一眼望不尽这热闹的街市。

    虞陟熟门熟路往乐坊去,那门口络绎不绝的访客让这乐坊充满了趣意。

    宅子里琵琶弹奏声中,在宽敞的中央半围着些绰约纱幔,隐约可见里面有几位身材曼妙的娘子们正抱着各自的乐器拨弄。

    围着这处,四周都有不同的坐席,再往后便是些独栋的小楼,若要私密些,便可往那处去。那起伏的乐章令人陶醉,便是再不通琴瑟的人都要道声好。

    在后头一处精致的小楼里,二楼的中间坐着几位弹奏的娘子,而虞玓正坐在最边上的开阔栏杆处,软垫并着纱罩挡住了不少视线。

    雨后初晴的湿润清新让他不由得微眯起眼,像是在享受着春日稀薄些的阳光。

    程处弼给他满了茶,“这里的酒水正好,只我可不敢把你醉醺醺送家去,还是吃些茶水罢。”

    虞玓静静地说道:“程大兄是想让我也常常这长安茶水的滋味?”

    程处弼哈哈大笑,被虞玓看破了心思也不恼,反而怂恿着他,“虽说你自有自己的方式,但还是得尝试些新奇的东西。”

    唐朝流行烹水煎茶,佐以少量盐花等配料。这些程处弼向来是吃不惯的。

    虞玓对程处弼想要哄骗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抿唇淡声说道:“程大兄的友人许是来了。”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楼下,还未过少许,小楼便听到上楼的动静。

    秦怀道和尉迟宝琳是最早到的,柴令武和李翼来得慢了一些,程处弼不满地给他们满上酒,“怎就你们几个,旁的人不来?”

    柴令武笑道:“你小子可得意了,你这一走我等可都被父辈蹉跎得半死,李思文直接被丢去读书了。杜荷与房遗爱他们两个更不用细说,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哪里能逃学来见你?”

    文官武勋各有派系,不过因着大唐开朝以来还未有三代,如今这满朝文武大多是当初一起打江山的同僚,文武百官的关系还算可以。

    这些官家子弟交友也不单看这些。

    程处弼踹了柴令武一脚,“有胆子就跟我走,不然就在长安龟缩着,还能如何?去去去,被你们带偏了话题,今日分明是给我这位弟弟设宴,你们吃酒,我弟吃茶。”

    他麻溜地把规矩定下了。

    秦怀道饶有趣味地看了眼虞玓,他打一开始进来就一直在留意这个不言不语的小郎君,见程处弼总算介绍了,便挑眉去看他,“你是他哪家的弟弟?”

    柴令武刚踹回去程处弼,听着秦怀道的话抬手就抽了他后脑勺,“说话怎的油里油气的?这位是虞公的侄孙,名叫虞玓。”

    他的母亲是平阳公主,虽目前已逝,但柴家与宫中联系依旧紧密,卢国公带人去宫里堵虞公一事他也有所耳闻。如今看着程处弼这大咧咧的性格身边还带着个沉默内敛的小郎君,如何能不知道是谁?

    这件事的起因不就是程处弼往上捅的这么一封信吗?

    柴令武一提到虞世南,秦怀道的态度登时就收敛了些,抄起程处弼面前的清酒,冲着虞玓说道:“哈哈哈哈哈哈我这张嘴就是这般,莫怪莫怪,我这就自罚三杯!”

    吃酒对他们这些武勋子弟简直就是芝麻粒大小的事,程处弼更是打小泡在酒桶里长大的孩子。秦怀道直接吃完三杯酒,然后对着那小楼中间正在弹奏着琵琶的歌女说道:“换些激昂的曲子来。”

    他还未说完,就被尉迟宝琳和李翼联手镇压,“可别,我看这曲儿甚是美妙。”李翼看着被尉迟宝琳捂住嘴肘击了几下的秦怀道,笑嘻嘻同弹奏的几位娘子说道:“莫要理会他,娘子们看看弹,看着弹。”

    那纱幔布帘传来几声低低的笑声,暂时中断的弹奏复响起来,曼妙轻缓的曲调悠悠漂浮着。

    倚靠在栏杆上,虞玓眉梢轻缓,时不时吃着那略带咸涩的茶水,再听着耳边程处弼同友人的嬉笑怒骂,日子仿佛从未如此鲜活过。程处弼的友人大多都是武勋后代,除了杜荷房遗爱和李翼等这几个臭味相投的脾性外,多是直来直往的推搡笑骂。

    与别处的安静听曲有些不同,这栋小楼总会响起哄堂大笑的动静,便是那些演奏的歌姬也往往会被他们逗笑。

    虞玓微眯着眼,如同小老头般揣着手坐在最边上,安静而闲适地看着他们的交流。

    柴令武刚拼酒拼输了,被程处弼一脚踹出了局子里。他在离开前扼住程处弼的脖子好一阵猛打,然后才大笑着逃一般窜到了虞玓那处。那程处弼本要再追,却被尉迟宝琳和秦怀道一并抓了回去。

    柴令武一身酒气,坐在距离虞玓几步远的软垫上,斜睨着虞玓宛如不曾变动过的跪坐姿势,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聊,“瞧来有些无趣了吧?”

    虞玓垂眸品茗着茶水,舌根绽开的奇怪味道还是让他无法使用。他从喉咙吞下这咸辣的茶水,慢吞吞地说道:“程大兄与你们感情很好。”

    柴令武有些微妙地挑眉,“我瞧你与他不也打得火热?不然你以为我们如何看你。”

    程处弼对他的维护可见一斑,便是与友人玩乐的时候,还会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虞玓的状况。这乐坊确实是他们常来的一处,可若是论趣味与喜爱,定然不会是他们最爱来的。

    须得是文人骚客,怕才是更喜爱这般地盘。程处弼特特在此设宴,为的是谁可想而知。

    虞玓安静看着柴令武,他的相貌继承了柴绍的英武与公主的柔美,是一个长相极其不错的青年,“你如何看我,我便如何看你。”

    秦怀道乃是国公秦琼之子,李翼是虢庄王的长子,程处弼是卢国公程知节的后代,柴令武的阿耶是柴绍,尉迟宝琳的父亲是国公尉迟恭……这里汇聚着的,是小半大唐顶尖武勋的后代。

    虞世南的身份确实让人敬重,可那是对虞世南……在这些鲜衣怒马,驰骋长安的少年郎将眼中,一个刚进京且依附于叔祖的小郎君,确实没甚值得看重的。

    若不是为了程处弼,这些人没这么好性。

    虞玓清楚这点,程处弼其实也清楚。

    在来的马车上,程处弼摇头晃脑地说道:“甭看他们一个两个的眼睛都长在脑门上,其实要他们认可极为简单。那可要比让那些所谓世家喜欢容易得多,把他们打服便是。”他们是打小打出来的交情。

    程处弼外表虽然憨厚,但性格却不是这般,反而极为敏锐,“你今年方才十三,虽虞公资荫国子监的名额给了虞陟,若是虞家上心,你要去太学还是可行的。可不管是哪一种,都需得是十四岁方能入学。这剩余的大半年时间,你总得和人有交流。”

    虞昶的夫人乃房氏出身,总会有些不得不的人情往来,倘若届时虞玓一个都不认得,那日后交往总是麻烦。还不如皆由程处弼先打个由头,让他先行一步认识些人。

    虞玓也清楚程处弼这番苦心,他来后虽然放任自流,可开口便是强压住友人嚣张的气焰,打头便是隐隐维护了虞玓。便是这群二世祖朋友有哪里不满,也不会当着程处弼的面发作。

    程处弼对此洋洋得意:“我这张厚脸皮还是有些作用的。”

    柴令武的眼里泛着异彩,他对虞世南家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只顶多觉得虞玓之流多是攀龙附凤,可眼下这小儿却着实有些气人。

    他故意逗他,“你来长安后,可曾想过这读书做事?日后如何处事,如何生活?总不可能全依仗虞公吧?可不是小小年纪,却贪求甚多。”

    柴令武这话说得实在,却也微妙。

    已经闹到对面去的秦怀道听着这不大不小的声音,挑眉看着完全不动的程处弼,挤眉弄眼地说道:“你不是护着你这弟弟?怎不去帮忙,任着柴令武欺负他?”

    程处弼摸了摸后脑勺,“这攻击人得攻击到痛脚……我这弟弟可不简单。”他不认为柴令武所说的那些能伤害到小郎君。

    他这弟弟,某种角度来说,也是位冷情冷性之人。

    那厢虞玓平静说道:“虞公只是我的长辈,便是父母也无需为子女负担一生。日后我之一切自当是我的事情,而你……怕是还需得谯国公为你铺好日后大道吧。”

    柴令武的脸色突变,原本还带着若有若无笑意的他顿时冷若冰霜,冷声呵道:“我却是不知你竟是如此得意!汝乃黄口小儿,胆敢如此造次!”

    柴令武颇有傲气,虞玓这话算是戳中他的肺管子了。他猛地一拍桌案,惊得小楼的琴声骤停,歌姬们按住琴弦,有些不知所措。

    虞玓像是完全感觉不到柴令武扑面而来的怒火,慢条斯理地看着他,“敢问在此之前,在你的心里,某是否只是一个依附叔祖方能入得长安,实乃趋势附炎之徒?便是某有手有脚,可一旦沾上权贵,便须得是匍匐在脚下摇尾乞怜?”

    柴令武微愣,虽然不至于虞玓说得这般难听,但多少皆是如此。

    虞玓偏头看着小楼外的日头,阳光打在他的小脸上,有些脆弱到精致的美感,“某祖上有德,父母皆有能为。虽家道中落,却也小有积蓄。便是不入这长安,有手有脚,某径自走某所想要的道路,一切便从我愿。起落如此,生死亦如此。敢问某这般,有哪里让你瞧来不爽利?须得是一切如同你想象那般,世事才算正常?”他回眸看着犹带着怒意的柴令武,慢吞吞去摸那茶杯,“柴二郎君,我无所求于你,你对我是什么态度,你之于我,便是什么地位。你自可自视甚高,却也无能强求我之看法。”

    虞玓把茶杯抵到嘴边一口饮尽,平静叹了口气。

    阿耶说得极是,长安不是个好地方。

    秦怀道和尉迟宝琳默默戳了戳前头的程处弼,悄声说道:“你当真不管?”柴令武怕是要气到暴跳如雷了。

    程处弼也没料到虞玓会把话说得这般透彻,简直是把遮在人人脸上的面具给活生生扯了下来!

    柴令武从原地跳起,正撸起袖子要去揍那虞玓,却看那清冷的小郎君抬眸,幽幽地说道:“叔祖极疼爱于某,现在你若是把某打了,怕是回头便是谯国公来教训你。”

    虞公对他这宝贝侄孙确实很看重,那些个高官老友也因着卢国公的大嘴巴知道得差不多了。

    “你……你不是说你有手有脚,全他娘靠自己吗?”柴令武一愣,这简直是揍也不是,不揍也不是。

    别说是谯国公了,就是他那世子大哥怕也要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虞玓勾起极浅极浅的笑容,古井无波的眼里仿佛荡着涟漪,他把茶杯放回去,挑眉看他,“我既有叔祖,为何不依靠?”

    他这淡然自若的话语,说得仿佛柴令武是在质疑什么天大的道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程处弼哥几个总算忍不住爆发出笑声来,秦怀道拍腿叫道:“柴令武,我看你还是认栽吧!你同这小郎君鬼扯,难不成还能诡辩过他不成?”

    偏生这说来说去,还真有那么一点理亏。

    柴令武这思来想去,依旧气闷异常,正想着继续找茬,却没料到虞玓那厮却突地站起身来,蹙眉望着不远处的大宅子,喧嚣的动静越来越吵闹。

    柴令武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隐隐绰绰能看到有正在对峙的两边。

    这种场景对他们这些少年郎将来说极为正常,谁还没同别人摆过龙阵?

    有输的,自然也有赢的。

    柴令武收回视线,正不耐地想要说些什么,却看着方才一脸硬气的虞玓低头思忖了片刻,竟单手撑着便纵身一跃,轻巧地翻身落地,矮身扶住地面后,他回头看着那抢出半身来的柴令武,“柴二郎君,帮某同程大兄说一声,某去去便回。”

    柴令武:???

    呸!谁要同你说这话?

    身后程处弼几步跑来,低头看着楼下虞玓像是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而去,不禁嘀咕起来:“不对啊,他从未来过这里,这是要去哪里?”

    程处弼往那方向看了几眼,顿时眼神微动,他怎么感觉他好像看到了虞陟?

    等等,那也不对啊……虞玓不是从未见过他那便宜兄长吗?

    作者有话要说:一万字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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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有些人的关系可能历史没有提及或者没那么好or坏,这里应剧情而变动,蟹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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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更啦(挥着小手绢),希望大家观看愉快~

    明天开始恢复八点更新,六千——万更不定(希望我肝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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