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沿着北街走, 到了北门与北街相交处, 右侧有一栋大宅院。
黑顶红柱白墙瓦, 那是在深夜也亮着靡靡亮光的宅子, 那宅院里在这北里中也算得华丽,或有盆石摆设,小堂垂帘。夜色静谧中, 有那屋舍的墙角摆着个银质香炉,有那幽幽沉香漂浮。放下来的纱帐盖住了隐隐绰绰的胴.体, 在低低的嬉笑声中厮混在一处。
这里是整个大唐夜色后的隐讳归处。
直至破晓,这屋里的动静才停下来,有个胡髯男人翻身而出,坐在床榻边。
“郎君怎么如此着急?”自帷帐中伸出来一只纤纤玉手,似撩非撩地搭着那中年男人的肩膀。他翻身回去使劲香了两口, 神清气爽地说道:“我自有事去做,等回头再来寻你。”
待他穿戴好服饰, 迎着朝阳初升的日头走出来时,方才还残留在他脸上的笑意已然褪.去,他三两步出了这大宅院,沿着北街径直往南走, 一路到南街的边上, 才左拐进了一家客栈。
他等的人已经到了。
“最近长安情况如何?”带着帷帽的女子沉声说道。
“浑水摸鱼的人太多了。”胡髯商人嚼着槟榔醒神,边说道,“除了我外,暗自雇人印刷派发的人可不少。”
现在的长安乱得很。
帷帽女子看了他一眼, “郎君不是同你说,这种槟榔有害吗?”
胡髯商人露着黄牙,说道:“都多少年了,习惯了。你可莫要和郎君说。”他摆着手在女人的对面坐下,身上犹带着的浓香让帷帽女子面露嫌弃,只对面看不清楚。
“这太子殿下到底是年轻气盛,浑然不知会引起多大的麻烦。”胡髯商人摇头说道,“你是不知道,我这些日子在那东西市与平康坊里混,于那等靡靡之地,可有多少权贵子弟对此不满?”
帷帽女子淡淡地说道:“可郎君也赞成他的做法。”
胡髯商人嗤笑了声,“郎君赞成能如何?张如是还不是我们丢出去的一张牌?可惜还不是‘被自杀’了?眼下只因他是太子殿下,故而能强行压下那些不满……哼哼,等他一旦行差踏错,等着要他命的人可多着呢!”
夺人钱财如同杀人放火!
胡髯商人倒是想看看,那太子殿下难不成能一直如此顺溜?
那底下的暗流,可深着呢!
小半个时辰后,有一帷帽女子低着头从客栈里头出来,沿着南街径直出了平康坊。在她身后走过的街道,有几个乞丐探出了脑袋。
再有一刻钟,那胡髯商人才换了一身衣裳从客栈里出来,在他身后有辆马车跟着出门来,那模样像是要押解物什去西市售卖。
等候多时的阿牛把最后一口包子吞下,拍了拍他身边同样半蹲着的乞丐朋友,“我先走啦——”
那乞丐吃完阿牛给的包子,最后一抹嘴巴,也悄无声息地混入这长安城的人烟中。
在那永嘉坊里头,永兴县公府上早早就在忙活着。
今日乃府上二郎设宴,请来几位同窗小聚。虽因着家中主母不在,行事有些急促。到底有那身份高的客女管事在,倒也撑得有模有样。
那席面就摆在后园里的二层小楼上,那二层乃是空旷如亭般,四面并无墙壁遮挡,只悬挂着那卷竹帘与那纱帐来,透过今日那初晴的日头,正能望见那园里满来的红艳梅林,微风吹来,正是满树摇曳,那轻飘红色片片飞入皑皑白雪,让得方被引进来的杜荷等人忍不住驻足,胸怀中正有那激荡诗兴要作。
他们定神一看,只见在那红梅林中,已经立着一位清瘦小郎君的身影。
他手里卷着一卷书,正低头漫步而走,行至一处,便停下来念了几句诗。有那飘扬风中落下的红梅正打在他的肩头上。清冷小郎君捻来看了看,那清幽香味扑鼻,透着冬日的凛冽。
他随手把那梅花簪在鬓间,沿着台阶拾级而上。
那一身犀利清冷被这满园的红梅消融,锋芒被眉梢藏起,垂眸落下了一园的素净来。在那衣袍行走交错中,鬓间簪着的梅花轻轻曳动着,为那俊子秀朗添了几分柔和来。
宛如有所察觉,他回眸看来,那微合的眼帘沾染着雪,霜白的睫毛颤动了两下,抖落了些许残暖来,虞玓敛住眼里的一池涟漪,那卷书被他握住抵在束得紧瘦的后背,他随意抬起左手往那台阶上的小楼,遥声道:“诸位请——”
杜荷等人被他这般邀请,方才回转过来。
不知不觉,已经看至入神。
小楼二层角落里摆着不少暖炉,纵是这种凛冽的天气,上了楼再垂下竹帘纱帐,倒也渐渐暖和起来。
这小楼宽敞,零零散散摆了八条案几来,并着四张宽大的坐具,这面面对坐而来。中间正盛着尊陶瓷壶器,壶高一尺二寸,模样极为圆润古朴,在旁摆了两袋竹矢。
侍女衣襟暗香,轻柔搁下精美糕点,每一桌案上各有红炉暖酒,端得是安排精致。
只是有酒无乐无歌舞,也显得单调了些。
在座八人中,唯独虞玓是吃着茶,他漫不经心地给自己泡茶,让与他坐在同一坐具上的杜荷有些诧异,“这是何意?”
眼下吃的茶多是煎煮为主,虞玓这等冲泡之法少有。
当初在诗会上,黄衫侍女送来的小火炉,其实本意是煎茶。
虞玓沉静地说道:“如此,当不破坏原有的滋味。”他信手取来闲置的茶杯,从茶盅里倒了茶水与杜荷来。
杜荷吃了几口,唇齿留香,确实与往常别有不同。
这宴席因着设宴者虞玓性情寡淡平静的缘故,倒是也走得极为平淡,只聊聊天对对诗来。不过此次宴席诸位为何,赴宴者心中多是有数,总有些是忍不住的。
萧钺忽而道:“只吃茶酒未免有些无趣,我观这场中设有投壶,可有人愿和我一同比试比试?”虽只有一尊不合古礼,但私下玩乐却也没甚不合适的。
萧钺的父亲是宋国公萧瑀,虽贞观十年,萧瑀因政见与偏狭被贬出京城,任歧州刺史。可从李世民点萧钺入崇贤馆读书,可看得圣人对萧家还是隐有爱护。
虞玓敛眉,吃完一盅茶后,平静地说道:“不若就我来罢。”
萧钺一身华服,模样看来高大俊朗,听得虞玓这般说话,便露出笑来,“与二郎比试,自当是我之幸。”
虞玓少参与宴会,故而还从未有人与他戏耍比试过。一听要行投壶之礼,登时就热闹了起来,杜荷自请担任司射主持,而与会者有会琴瑟者,笑着拦下弹奏《狸首》的乐事来。
投壶需得是在《狸首》弹奏时,循着音律而投掷,比试中,也须有司射来做判。
杜荷亲自量了距离,确保虞玓与萧钺距离陶壶有二矢半后,这才捡了计数的“算”来,再望向那正抱琴的学子。
那学子一笑,抬手起弹。
琴声悠悠中,虞玓与萧钺互相作揖行礼。
虞玓淡声说道:“三郎不若先请?”
萧钺在家中排行为三。
萧钺挑眉,朗声笑道:“却之不恭。”
萧钺为红,虞玓为绿。
他身材高大,接过侍女递来的竹矢,凝神望着二矢半外的陶壶,握住竹矢的头部比划了两下,就这么轻巧地投掷出去,美妙的弧度划过后,那竹矢投入了陶壶中。
“好!”
围观的宾客拍手称道。
萧钺作揖望向虞玓,该他了。
虞玓回礼,起身自侍女手中接过竹矢,望向那已有一只竹矢的陶壶,眼眸微落,像是有些游神般的模样。
他捏着竹矢的方式却与常人不同,不在头而在尾,这种姿势反而会因头重脚轻而阻力更大。萧钺正蹙眉,就见虞玓右胳膊抬起,手腕微颤,那竹矢就投掷出去,如同流星般滑逝的速度跌落在陶壶中。
“妙哉!”
纵然是捏着“算”的司射杜荷都忍不住称好。
他笑道:“我观今日,怕是棋逢敌手!”萧钺的本事他们早就知悉,却没想到虞玓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怕是私底下在箭术上颇有建树。
萧钺在琴声中接过竹矢,挑眉笑道:“结果如何,倒也未可知。不过这比试总归得有个彩头才好,只输家吃酒,总归落入寻常了。”
虞玓淡淡地说道:“以三郎之见,当如何?”
萧钺扬眉,挥手说道:“不若就请二郎为我等解惑如何?”
看似欢快的场面骤然冷住,在这种不快的寂静中,就连琴声也中断了那么一瞬,听起来带着某种不美妙的撕裂。
虞玓漫不经心地摩擦着竹面,指腹擦过光滑的侧边,眉梢收敛着犀利锋芒,微弯时,眼眸带有些淡淡的涟漪,“自当如三郎所愿。”
“好!”
萧钺喝道,在那琴声漫漫中,他气定神闲,端详片刻后。
“当——”
清脆一声响。
竹矢已然落壶。
“啪。”
乃是司射计数的动静。
“当——”
二者平。
萧钺笑,随手捏起一支,复如是。投壶于他,本就是信手而为,如同吃水般简单。
“当——”
“当——”
“当——”
接连三响后,八竹矢已去七,参宴者的视线皆落在虞玓身上。他从来都是素净寡淡,饶是现在众目睽睽,依旧是平静自如。
自侍女手中取来竹矢,有客笑,“若是再平,那可就不分胜负了。”
虞玓敛眉,片刻后颔首,声音微凉,“言之有理。”
那人还未明了虞玓的意思,却见他已然投掷出手。细看那壶中,虽有响动,却只有七支。
众人一愣,难不成虞玓失手了?
再看那萧钺,俊朗脸上的笑意却淡去。
乐声渐停,抱琴者款款走来,手中正取着一枚尾部涂红的竹矢来。
原是虞玓所投掷的竹矢,先是轻巧地击中萧钺的红竹矢,在使得那竹矢倒栽弹出去时,擦着壶口的边缘插入壶颈中。
众人一愣。
司射杜荷往虞玓处压下一算,片刻后,再压了一算。
“此局,虞玓胜。”
庭外有风铮铮撕裂竹帘纱帐,压不住的风雪闯进缝隙,瞬间卷走了楼亭内的温热。冻霜顺着骨架爬至后背,风越发急猛,在侍女匆忙的遮压下依旧如刀,刺得冰凉透体。
虞玓信手指那投壶,眉梢掩不住的锋芒如那寒霜,“今日莫行那指东话西之举,敞亮些,直言如何?”
鬓间有梅落,正幽幽跌于靴旁。
作者有话要说:三千四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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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急事出门一趟,所以今天可能只有这一更,不过明天的更新应该能恢复到早上八点了。这几天真的更新时间乱七八糟的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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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前文有个人物bug我回头会修,就是李翼,会全部修成他爹李凤和部分小剧情变动(不会影响任何主线),他之后的戏份会开始下线,所以也不用回头去看。
如有影响感官非常抱歉(。?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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