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槍舌战自来是文人思辨的利器。
若是嘴皮子上的功夫没练到家, 往往被牵着走的人就是自个。这种感觉萧钺从前少有, 今日却是在虞玓身上体验到了这点。
“……诸士大夫子弟, 无不幼年启蒙, 读《诗》《礼》《传》等常在多数,其诗书礼仪莫不精通。向来少有贪图仕途经济之辈,皆乃麟凤芝兰!而那面朝黄土, 寒窗莽撞之徒,如何能与我等为伍?”
有那来客愤慨, 立于亭中激昂而语。
虞玓自斟自饮,吃下那香醇的酒液时,连同眉梢都泛红起来。
想吃茶,那便吃茶。
此刻想吃酒,那虞玓便吃酒来。
不去管后头如何, 他有时却也随性。
他斜睨那来客一眼,从容淡定, “晓诗书,通礼仪,有才气。确是风流人物。既瞧不得刀笔寒门之流,亦以俦类为耻, 那何须在意某之攻讦?不过是一小儿痴语, 放于学子眼中,亦是胡言乱语,何至于此?”
“虞二郎,你自同出士族, 缘何落于泥泞愿与牛马驱使?莫是富贵仕途蒙蔽你的双眼?!”
虞玓抬手,拎着小酒壶走到他的面前来,挑眉如锋,“做当做之事便是牛马驱使?若你认为为官做事便是如此,若你如此冰清玉洁不贪图仕途,今日归家于父辈请辞,自离那崇贤馆内!凡事……可莫要宽于律己,严以待人。”
他的嗓音清冷,此言一出,那开口之人语塞。
在此人看来,这等凭借世家门第出身所走的门路,如何是那需拼搏厮杀的科举能相提并论?!
在诸多世家子弟眼中,要么是不屑于科举刀笔,自认无需经济仕途;要么是自持身份,认为行那诗书礼仪之道者,无不是芝兰玉树之辈,万不能被那些面朝黄土驱使牛马的粗俗凡夫所玷污……这两种想法或别有不同,却一同形成今日之偏颇。
虞玓敛眉,便是有些无趣了。
萧钺漫步而出,抬手挡住了旁人要出口的话语,“分明你我是一家,缘何至此?”
虞玓抬眸望向萧钺。
萧钺出身乃是兰陵萧氏,与会稽虞氏同出江南,乃是自前朝遗留至今的士族大家。虽未有山东士族那般门第高贵,却也是不可多得的世家。
虞玓淡漠地开口,“三郎,莫要忘了我的出身。”
萧钺微怔,先是思及永兴县公,随即才想到往日京城长安内的诸多传闻。听闻虞家二郎自幼流落在外,乃是在两年前方才归家。
虞玓信步走来,指尖拎着的小酒壶一晃一晃,“君以为,这天下是何人的天下?
“世家之天下?
“圣人之天下?”
虞玓立定,站在萧钺的面前来,直直望着萧钺的眼来,“皆是错。
“这天下,是百姓之天下!”
他双指并拢,遥遥指着院外墙,声虽轻,意却重,“秦王政自名‘始皇’,欲其天下千千年,万万年!君不见今日之天下,却是李氏皇朝!可这百姓,八百年前如此,八百年后亦如此!
“高坐殿堂却耻于落地,张口闭口便是诗书礼仪,某看孔孟圣人却不会收那等心里修德,独吃自疴之徒!”
虞玓环视亭内,一字一顿地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理,无需某来教吧?”
杜荷掩面。
今日之筵席,还未过半,就已然落败。
他踌躇片刻,心知虞玓乃诡辩之思,分明今日欲说的是他抨击世家士族此事,却三言两语被带到士族与寒门的矛盾上来……其根源虽在,却是常年被忽略。
不,正如虞玓所言,不是备受忽略,乃是这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法子,其根本依旧是会动摇他们的利益,故而哪怕不利之流盛行,却也少有去更改的举措。
如那科举能走行卷者,必定有些家底。而能登堂入门,真的使得行卷被朝官大儒所看中,再上那行卷榜者,则必然是那些出身门第上乘亦或是声名远扬的学子……而这两者,都万不是寒门所能触碰。
从伊始便是不公,在掀开遮羞布后,如何能让贫寒学子平愤?
虞玓其实已经给出了一个答案。
杜荷打了个激灵。
他突然想到一个更为深远的影响。
从来太子殿下的身侧皆是杜荷与赵节陪伴左右,再有那汉王李元昌,可自此事始,本该是太子最中坚力量之一的杜荷却从未接到太子殿下的任何暗喻。而今日……杜荷环顾四周,李凤没来,赵节亦如此。
他们两人与虞玓的私交不错,为何今日不曾出现?
杜荷的手紧握成拳,垂下的眼眸有些艰涩,一个若隐若现的猜测已然浮现。
世家世家……
等等……他猛地抬头,望向那亭中正与萧钺激辩的虞玓。若一切正如杜荷所猜测的那般,他与太子殿下竟有此默契?
分明身在两处,却如一同行事!
在这可道是寻常的一日里,尚书省内却也忙得不可开交。
礼部与吏部是其中最为忙碌,两部来往奔走的小吏与捧着文书的官员络绎不绝,两部尚书侍郎与于志宁、孔颖达等大儒激烈辩驳了整一月,正是为了拿出这科举的新章程来。
紧急修改的稿书在地上凌乱成卷,一捧一捧的卷轴被抬出来,各个引经据典吵得不可开交,这些世人以为的大儒甚至恨不得撸着袖子上,在学问中的辩论从来都不是如外人以为的文雅。
待六日后,在那常朝上,两部尚书总算是抬出了初拟的章程来。礼部考糊名,废除行卷榜这两件最急需的事情已经初步定下。
圣人看完新章程后,但笑不语,只让身边的內侍把章程递给太子。
太子殿下接过,俊秀的面容平静看完后,只淡淡说道:“不够。”
圣人饶有趣味地看着太子,笑着说道:“高明认为还差了些什么?”
太子轻笑着说道:“儿臣以为,至少得再添一笔,凡卷糊名后,需再有一轮。有那通晓笔墨之吏者重新誊抄卷面,考官最终能拿到手里的试卷,便是基本能不被任何人左右的试卷了。”
圣人微愣,倒是没想到太子提出了这般古怪的要求,但是仔细思来却极寻常的道理。
常言道字如其人,在糊名之后,再要依靠字迹来分辨究竟是何人所写的卷面其实并不难。而这点,只需要有门路的学子多跑动几趟,就是足够畅通无阻的事情。
圣人颔首,赞许了此事。
有那辩驳此举过于繁复者,被太子殿下淡淡的一句给堵回去了,“凡通科举者,皆是日后天下百官。在这等极其重要的途径考试,难道不需力尽完美公平!”
其他数条皆是寻常,太子清楚事不能贪多,添了这一句后,在接下来的朝会就少有开口,只微笑从容地听着朝事,做那个朝臣眼中完美有礼的太子殿下。
不过现下……这形象可算是有了诸多裂痕。
待太子下朝后往那右春坊而去,通事舍人来言:“禀太子殿下,襄阳郡公求见。”
襄阳郡公乃是杜荷,当初杜如晦去世后,圣人哀痛不已,再让其长子继承爵位后,还封了次子杜荷为襄阳郡公。
太子挑眉,咀嚼着这其中的含义,轻笑着说道:“让他来。”
难得久雪初霁,晴朗的天色看起来极为舒畅。落雪消融后,那寒凉之意也消退了不少。坊墙内外的道路都重现显露,踩着石板的百姓们擦肩而过,笑叹是个好时节。
自打冬至颁发了新的科举诏令后,常聚集在雍州府前的学子就渐渐退去了。而那两位重伤的学子从鬼门关被抢回来,虽今年无法参与考试,到底性命无忧。
而那雍州府内的司马等一批人被悄然轮换了个遍,如今却全是新面孔来。
那永嘉坊内,白霜正提着裙角越过门槛,与阍室的几位门房打了个招呼,就往正门去。她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段,再绕过两处院落往左迈进,这才将将要到虞玓的院子。
扶柳正在院门外,看到白霜过来便露出笑意,“白霜姐姐回来了?今日郎君可还未起来呢。”
白霜露出个苦笑来,“怎还未起?难不成又被大郎给偷带着吃酒去了?”
白霜这两日归家去,只在她离开前,虞陟就常有这般偷摸的举动。房夫人虽已经回来,却因为冬至与即将新春的诸多事务烦神,还未来得及去管教这顽皮的大儿。
屋舍内,虞玓赤.裸着脚踩在毛绒绒的地毯上。
这是大郎虞陟知道他的坏习惯后,特让家奴卷了一大卷柔软的毯子把他正屋都铺上了。
莽撞的酒意还在虞玓的头作祟,闷闷的痛感让他拄着下颔发愣,那双往日漆黑清透的眼眸有些迷离,那些锋芒都被藏在柔软眼波,宛如温驯无害的幼物。
他微合着眼,有那毛绒绒的温暖蹭上他的手背。
虞玓懒懒睁眼,一大团彻底占据了他视野的蓬松黑色正慢吞吞地、试图用软啵啵的肚子包裹住他的右手。
他茫然动了动手。
被禁锢束缚的感觉不似作假。
“咚咚——”
门外是白霜敲门的询问,“郎君?”
砰——
“郎君,郎君?”
白霜一愣,急切地叫起来。
“无碍,无碍——”郎君的嗓音有些闷闷,不知为何听来有些嘶哑。
“白霜姐姐,莫要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三千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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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卡文…今天有三更,这是第一更。
十二点前会有第二更或者二合一(我不卡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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