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卫峰言语中对朱闵青多有鄙夷怨怼之意, 宗倩娘一阵着恼, 却不发作,转而用手帕子掩住脸,抽咽道:“我如何不知他们手段的厉害, 可我没办法。”
她眼中含着泪水,“只有朱大哥肯帮我,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感激他。哪怕给我一杯鸩酒, 我也会笑着饮下去。”
卫峰叫道:“我也会全力帮你的,你用不着求他们!”
“你?”宗倩娘笑着摇摇头,颇为无奈地说,“爹爹出事之后,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卫家, 可你父亲怎么说的?他反倒催我尽快成亲, 天哪,我爹爹都要没命了, 我却要办喜事?简直太荒唐。”
卫峰脸一红,喃喃道:“那不是怕宗伯伯的案子牵连到你么?我父亲也是好心,你和宗伯母的气性也够大,转天就把庚帖退了,咱们打小的情意, 你就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都过去了,休要再提情意不情意,我也不会跟你回去的。我在这里挺好的, 和你见面只是为安你的心,你走吧。”
卫峰一下子着急了,拽住她的胳膊道:“我来时已说动父亲上书求情,母亲也答应婚事依旧作数,好倩娘,和我回辽东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宗倩娘大惊,却又暗暗欣喜,随即用力甩开他的手,摆出一副又羞又急的样子,“放尊重些!你我早没了关系,休要败坏我的声誉。”
卫峰先是一愣,猛地警醒过来,脸腾的一下红到脖子根,仍是不甘,“倩娘,先前你对我不这样。”
宗倩娘睃了卫峰一眼,冷笑道:“正因为顾及往日的情分,我才没和你翻脸。原本我是不想说的,既如此,你仔细听着——我爹挪用了库银不假,可你知道他是为什么吗?”
卫峰愣愣问道:“为什么?”
“为了给你卫家军发军饷!”宗倩娘的指头几乎戳到卫峰脸上,“朝廷拖欠你家的饷银,你爹不去想办法要钱,却要我爹堵这个窟窿!现今好了,你爹仍是威风凛凛的总兵大人,你仍是春风得意的少年将军,可我爹呢?”
说到此处,她已是泣不成声,“我爹身陷囹圄,备受刑罚之苦,莫说此后仕途如何,能活下来就要谢天谢地了。”
卫峰只觉脑子“嗡”的一响,惊愕、羞愧、内疚齐齐涌上来,心中五味杂全,就像被雷击了似的僵立在地,已是面如死灰。
宗倩娘偷偷觑着他的脸色,有一声没一声抽泣着,捂着嘴不肯放声大哭,越发显得委屈。
卫峰颤抖着嘴唇道:“竟是因我爹而起……倩娘,是我家对你不住,我这就回去,劝我爹把罪名扛下来,还宗伯伯一个清白。”
“不用说这些好听的唬我,且不说你能不能劝得动,只怕你爹手下那些将士就不答应!”
“那……我该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宗倩娘咬咬嘴唇,低声道:“你赶紧回辽东,想法子弄个万民请愿书,再安排老百姓进京求情,不要提银子的事,一力宣扬我爹的政绩,还有抗击鞑靼的功绩。”
卫峰顿悟,“此事好办,我马上安排。”
因见他听话,宗倩娘缓缓吐出口气,只觉心中松快不少,脸上也有了笑模样,推着他往外走,“事不宜迟,你快去布置,再晚就来不及了。”
卫峰恋恋不舍地看着她,想说几句温存的话,却被宗倩娘止住,“等我爹脱困,多少话说不得?”
他只得将满腹的相思情压下,把随身带着的银子全掏出来,“我带的钱不多,你先拿着用。”
又拿出一把玉雕花嵌宝柄匕首,犹豫一下,还是给了宗倩娘,“这个给你防身用,藏在枕头下面。”
宗倩娘没有拒绝,所有东西尽数收下,也没问他是否有回去的盘缠。
刚出了大门,远远看见一辆马车驶近,卫峰突然冒出个念头:听说朱缇有个女儿最是飞扬跋扈,若她欺负倩娘可不行,须得警示她几句,叫她知道倩娘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
于是他立在角落里,且看马车上的人是不是朱缇女儿。
片刻,马车停在门口,车帘一闪,先下来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摆好轿凳,方扶着一位小姐缓缓走下车。
那小姐十七八岁,白净的瓜子脸,长相很秀气,眼睛很大很亮,微微笑时,两颊便生出小小的梨涡,显得既天真,又可爱。
卫峰暗道:这难道就是朱缇的女儿?看上去娇娇柔柔的,谁能想到竟是个尖牙利嘴的主儿,真是人不可貌相。
待再看,门房已迎上来,低头哈腰地问姑娘好。
卫峰即刻确定是朱缇女儿无疑,赶忙甩开长腿,三步两步冲上去挡在车前,粗声粗气道:“且住!在下卫峰,乃辽东总兵嫡长子,宗小姐是我没过门的妻子,承蒙贵府照料,在下感激不尽。此次来得匆忙,待日后定当备下厚礼,正式登门答谢!”
说罢,拱手作揖,也不待对方说话,转身昂首挺胸而去。
他这番举动惊呆了门口三人,一时间都如木雕泥塑傻站着,竟忘记告诉他认错了人!
车帘一晃,露出秦桑极力忍笑的脸,“宗小姐有意思,她那未婚夫更有意思,不止是个痴情的,还是个傻的。”
崔娆这才回过神来,竟自红了脸,忍不住轻啐一口:“哪里来的呆子,疯疯癫癫说这些个胡话疯话,没的叫人生厌!”
秦桑跳下马车,若有所思望着卫峰离去的方向,唇边浮上一抹笑意,“正愁不知从哪儿下手呢,可巧这就送上门来了……”
崔娆心思简单,听不懂,却很知趣地没有问,她现在也是烦心事一大堆。
因她年纪渐长,崔家越来越着急她的婚事,崔夫人将京中适龄男子一一列举成册,天天在家和她念叨,恨不能明天就定下亲事。
崔娆是烦不胜烦,能寻到借口出门,就肯定在外呆一整天再回家。
秦桑使人暗中跟着卫峰,随后和崔娆窝在房中,一边闲聊,一边做针线打发时间。
崔娆一看她手里的长袍就知道是给朱闵青做的,因道:“待出了孝期,你的好事就近了吧?让我算算,明年就差不多了,到时可别忘给我下请帖。”
秦桑挑眉一笑:“你放下了?”
“我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放下了。”崔娆双手支颐,隔窗望着一碧如洗的天际,轻声叹道,“我娘不会让我再拖下去,她说,等到明年开春,若我还没中意的人,那她就替我定了。”
秦桑不知说什么好,也只能劝慰一二而已。
日影逐渐偏西,崔娆见天色将晚,心想朱闵青也快下衙了,遂起身告辞。
秦桑送她出来时,宗倩娘也出了房门,笑盈盈地和崔娆打招呼。
崔娆好奇地打量她两眼,待离开时,偷偷与秦桑说:“这人看上去还挺随和的。”
秦桑点点她的额头,笑嗔道:“赶明儿送你家去,你就知道她到底随不随和了!”
一晃十天过去,辽东那边来了消息。
“卫峰居然搞了个万民请愿书?!”朱闵青又惊又怒,压着火气道,“督主说过此法行不通,怎么这俩人偏要拧着来!”
邱万春垂手而立,备细说道:“因小姐吩咐只探听消息,不可插手干扰,是以属下并未阻拦此事。”
秦桑忙道:“是我叮嘱邱大人的。不过,宗长令的官声真的那么好?”
“是。”邱万春恭敬答道,“卫峰根本没动用卫家的势力,只让长随在街头宣讲,百姓们就自发地在请愿书上摁手印,毫无被迫的迹象。”
“这么说他真是一个好官……”秦桑沉吟道,“如果是朝廷的栋梁之臣,就此泯没倒是可惜了。”
朱闵青叹息一声,“宗长令为人还算不错,可惜皇上大约不会信——每次外察,宗长令的考核都是次等,就是有请愿书也没用。”
本朝考察之法,外官三年一考核,四品以上官员先行自陈以取上裁,然后来京朝觐。然永隆帝沉迷雕石头不爱理政,见外官不过应景儿的事,一磕头就完事。
真正的考核,都是由吏部和都察院主持。
他们给宗长令定的考核结果,没有一次上等,大多是“才能、政平、无为”之类的不痛不痒的话,甚至有一次定了末等,罚了宗长令一年的俸禄。
所以这些年来,宗长令的巡抚之位一直堪忧,但因辽东时有鞑靼侵扰,没人愿意接手这一摊,所以他才能保住这顶乌纱帽。
秦桑听朱闵青细细解释一回,怔怔愣了半天,忽眼神一亮,道:“外察影响官员的仕途,保不齐有人利用察典排除异己。如果宗长令确实政绩斐然,那定然是察典时有人做手脚。”
朱闵青略一思索,冷笑道:“越来越有意思了,既如此,就由着卫家的愣头青闹去,咱们也站干岸儿看热闹,等着卫家来求咱们!”
果不其然,当西北风带来第一片雪花的时候,卫峰打头,领着三四十个辽东百姓,也扛着匾,浩浩荡荡进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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