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秦桑早早起来,换了新衣,在晨阳中舒展了下身子,漫步在院子里踱着,一点一点捋着自己的思路。
钱文亮自出了诏狱,十天内找了两个员外郎,四个监察御史,两个中书舍人,共计八人,最高从五品,最低从七品,都不是高品阶的官员。
和他之前招供的名单差不多,有几个外地的官员,联系不到便罢了。
这八个中底层官员人不能撼动爹爹的地位,她更相信这是幕后之人扔出来的问路石。
但朱承继说过,有二十多个朝臣,包括两名阁老要联名弹劾爹爹,如果他说得是真的,这个就要头疼一下。
毕竟两个阁老的分量不轻,皇上不能置之不理,如此一来爹爹就很被动。
她建议爹爹倒逼钱云亮他们提前出手,要的就是把水搅混了。
既然你们有意弹劾,那等什么过完年,大朝会多好的机会,文武百官勋贵宗亲俱在,对爹爹不满的也大有人在,有此良机还不赶紧动手?
一人弹劾,无人敢从,二人联手,便生观望,三人成众,余下的人难免不意动,况且这是八个人,定然从者如云。
有道是法不责众,大约他们想,就算弹劾不成,皇上也不怪罪他们。
不止是朝臣,宗室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宁德郡王狼狈离京,相当于狠狠扇了他们的脸——龙子凤孙竟被一个宦官走投无路,不能忍!
若宗室掺一脚,场面就更热闹了,朝堂上肯定会出现一面倒的形势。
恐怕这个局面是幕后之人都没想到的。
皇上怕什么,最怕臣子们拧成一条绳,他们上下齐心,皇上就要大权旁落了。
他们的弹劾肯定会失败,说不得还会惹得皇上龙颜大怒,痛骂他们一顿。
这一局,爹爹稳赢!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应没人再弹劾爹爹,但想要爹爹倒台的人并不会收手,就是不知道接下来他们还有什么招数。
爹爹常在宫中,她就成了极好的试探和利用对象。
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收到别家闺秀的请帖了,第一个会是谁呢……
日头渐渐升高,朱闵青从垂花门进来,脸色带着点疲倦,却掩饰不住嘴角的微笑。
秦桑忙问道:“大朝会散了?结果如何?”
“大获全胜!”朱闵青道,“督主抓准了时机,前阵子他敬献了块玉石,皇上这几天一门心思琢磨怎么雕刻,大朝会就是来走个过场,一听弹劾就先沉了脸,根本不愿理会。”
“有钱云亮几人挑头,不依不饶定要皇上处置督主,群臣跳着脚骂,有几个老亲王甚至想冲到御前把督主拉下来,大朝会整个乱了!皇上当时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督主要护着皇上跑,反倒提醒了皇上。一声令下,闹事的臣子,廷杖六十!”
本来笑盈盈听着的秦桑面色凝固了,不敢相信似地问道:“都打了?”
“嗯,共计三十七人,当场杖毙八个。”
“死……”秦桑一阵眼晕,喃喃道,“我以为皇上会申斥、罚俸,至多贬谪他们。”
寂静的院落里,是朱闵青清冷的声音,“皇上恐慌了,群臣不顾圣意,挟裹君主顺从臣意,在他眼里,无异于谋反,他如何能容?”
秦桑这时才意识到,朝堂上的争斗,比自己想象得要残酷得多,她虽然讨厌那些人,却没有叫他们死的意思。
一种排解不开的郁闷越来越重压在心头,她深深叹了口气,努力调整心情,道:“总归爹爹是无事了。”
她的视线落在朱闵青的衣服上,红色飞鱼服的下摆有几点暗红的痕迹。
朱闵青随之低头看了一下,淡淡道:“许是溅上的血点子,让豆蔻好好洗洗。”
不消说,他肯定是行刑人之一。
“佛天老爷!”一声惊呼,林嬷嬷站在厢房门口,满脸悲凄,嘴唇嚅动半天,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屋子。
朱闵青望着院子里蹦蹦跳跳的几只麻雀出神,良久才道:“这种事是免不了的,要不然今天死的就是督主和我了。再说那些臣子竟以受廷杖为荣,真不知怎么想的!”
“博个好名声罢了。”秦桑无奈一笑,慢慢走到他旁边站定,“经此风波,说不得外臣们会暂时冷静冷静,只要他们不过于激进,总能找到温和的解决方法。”
朱闵青道:“皇上情绪不稳,一刻也离不得督主,这段时候我不会离京,有事你找我即可。”
说罢,提脚就往东厢房走。
“等等!”秦桑转身回屋,再出来时端了盆水,并有皂角手巾之物,此外竟还有一碗米。
朱闵青眼中闪过一丝讶然。
秦桑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原来是给他清洗衣服上的血迹。
她低着头,一头乌黑的青丝挽了起来,隐约可见半截粉颈,白里透红,润腻无比。
白皙的耳垂上一颗小巧的金丁香,在阳光的照耀下晶然生光。
他忽然有些不敢看她。
秦桑用巾子抹去多余的水,起身往他身上撒了两大把米,方笑道:“好了,大过年的,上年纪的人忌讳血光,这样就不妨事啦!”
秦桑收拾好东西走了,朱闵青原地呆站了片刻,才想起要去看林嬷嬷。
林嬷嬷正跪在佛龛前念经,见小主子进来,还没说话,眼泪已经走珠般落下,“嘱咐你多少回了,廷杖的差事不要接,不能和朝臣结怨太深,为何就不听?往后你荣登大宝,还得指望他们辅佐你!”
朱闵青默然片刻,道:“我是奉旨行事。”
林嬷嬷语塞,继而重新跪好,手里拨动佛珠,虔诚地一遍又一遍诵着经文。
单调枯燥的声音中,朱闵青一阵气闷,悄悄离了此处方觉得好些。
西风吹过长街,苏府高大的院墙上,不知何时生出了几丛白草,在风中瑟瑟颤抖。
府里后花园,光秃秃的树木都挂上了冰柱,雪地中,一个裹着玉色狐裘的年轻男子漫步走着,仔细欣赏周围的景色,好似这是绝世美景。
他身边的小厮道:“郡王,以后咱们是不是就留在京城了?”
“暂时。”
“小的觉得走不了了,宫里的贵妃打算和您联手。”小厮挠头,“小的看苏首辅也有投靠您的意思,刚才都想把他孙女许给您啦!”
江安郡王朱怀瑾抬手敲了他一记,笑骂道:“慎言,没的坏了人家小姐的名声。京城这个是非窝,又是朱缇的阉党,又是苏光斗的苏党,还有什么后宫勋贵,没摸清局势之前,我不去做冤大头。”
刘文摸摸脑袋,讨巧道:“是,不做宁德郡王那样的蠢蛋。”
“若是他知道自己成了贵妃的弃子……蠢人发起疯来更可怕。”朱怀瑾摇头叹道,“罢了,好容易来趟京城,先玩几日再说。听说东城‘灯市口’灯市合一,最是热闹,咱们就去瞧瞧。”
上元灯节,明月高悬。
秦桑一早听说东城灯市的大名,很想开开眼界,便请朱闵青陪自己去赏灯。
朱闵青是极其不乐意的,他不爱看热闹,讨厌人多纷杂的地方,寻常的集市都不去,更何况这种人挤人的场面。
但秦桑要去,他只能跟着去。
东城辟出十里长的灯市,街道两旁商铺林立,珠宝玉器、罗绮华具应有尽有,各摊位、商铺俱挂了各种花灯供游人赏玩。
此外还有耍杂技、跑旱船、舞龙舞狮、踩高跷……,一队队敲锣打鼓喜庆极了。街上人头攒动,看灯的,看热闹的,扯开嗓门叫卖的,还有挤丢了鞋踩疼了脚叫骂的,夹杂着孩子们阵阵惊叹声,街面上简直混成了一锅粥。
两人随着人群慢慢地走,一开始还能看看两旁的花灯,随着夜色渐浓,人越来越多,逐渐只能看见人头,看不见花灯。
朱闵青尽力护着她不被挤到,但他功夫再好,在人群中也施展不开,两人又不好意思手挽着手,一来二去,竟失散了。
秦桑好不容易寻了个空隙,费力地从人群中挤出来,靠在墙角微微喘息着。
她无比后悔自己上街凑这个热闹!
看着潮流涌动的人群,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她莫名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嘈杂的人声吵得她脑袋疼。
是该在这里等朱闵青找来,还是去找他,亦或直接回家好了,反正他找不到自己也会回去的。
秦桑的目光漫无目的扫过人群,忽然眼睛一亮,那不是朱闵青吗!
石青色氅衣,个子高挑,脊背挺直,走路姿态也像得很。
她忙追了过去,“朱闵青!”
他没停。
秦桑极力穿过前面的人群,提高嗓门,“朱闵青!”
还是跟没听见似的,眼见他的身影就要看不见。
秦桑又急又恼,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朱闵青——”
前面的人身形微顿。
秦桑气喘吁吁跑到他身后,一拽他袖子,气恼道:“耳朵聋啦,听不见我叫你!”
“姑娘找我?”宛如山泉般清澈的声音,他转过身来,“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
面前的男子眉眼温和,带着平和的笑容,很淡很淡,可是让人看了很舒服,心境也安静下来。
这人长相和朱闵青一样俊秀,多些飘然出尘的味道,也没有他身上那股凌厉的气势。
毫无疑问的,她又认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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