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无声,寂静得奇怪。
秦桑的心,砰砰跳动着。
她清楚地感受到他臂膀的力量,这般禁在他怀中,特属于男人的气息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不是熏香味,不是汗味,在别处从未闻到过,秦桑形容不出来,却觉得十分好闻,仿佛空气也变了味道。
就在她还懵懂的时候,朱闵青松开了她。
“很得意么”他的声音冷冰冰的,宛如第一次相见时的样子。
一盆冷水泼下来,方才的朦胧思绪顿时烟消云散,秦桑呆了一瞬,反问“你说什么”
“是不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朱闵青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折,但紧绷的嘴角,暗沉的目光,无一不在表示他在克制自己的怒气。
秦桑一时不明白他在气什么,想了想才说“我没觉得自己多了不起,如果你指的是我骑马这件事,或许我有些莽撞,但你这顿火气来的太莫名其妙。”
朱闵青扯了扯嘴角,“莽撞你简直是不要命没见过你这样骑马的,等你摔”
他猛地咬住话头,打了个顿儿才继续说“你过于自信了,看你刚才的架势,是不是第一次骑马”
秦桑默默错开了他的目光。
朱闵青眉棱骨跳跳,强忍着又惊又怒又是后怕的心境,目光霍地一闪,逼视站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二人,大喝一声,“常福”
小常福吓得浑身一颤,“扑通”双膝跪倒,战战栗栗道“小的没牵住马,差点儿酿成大祸,求少爷小姐责罚。”
旁边的豆蔻也跪下来求饶。
秦桑忙道“是我要学骑马,他们只能听我的吩咐,怨不得他们。”
朱闵青依旧阴沉着脸,秦桑便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事情因我而起,别让我难做。”
朱闵青睃她一眼,“为何想学骑马”
“我和崔娆她们约好了,五日后打马球。”
“你连骑马都不会,还要打马球”朱闵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不是骑马踏青的游戏,每年都有几个打马球摔残摔死的,太危险了,不准去”
“我不过是走个过场充数而已。”秦桑笑道,“有件事情我比较介意,必须要现场看一看才放心。”
朱闵青默然半晌,知她主意已定,便道“拉车的马不适合打马球用,街巷也不是跑马的地方,去城郊,我教你骑马。”
京郊湖水澄碧,烟柳如云,连绵春草向远处延伸着,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其间,正是暮春初夏的好景致。
朱闵青的马通体乌黑,惟四蹄雪白,正是罕见的乌骓马。
这马身形高大,马背都快比秦桑个子高了,秦桑一见心里就开始打鼓。
“别怕,让疾风熟悉你的味道。”朱闵青给她一把松子糖,“放它鼻子下。”
秦桑依言摊开手心,那马凑过来闻了闻,舌头一卷吃了个干净。
秦桑被舔得手心发痒,因笑道“吃了我的糖,咱们就是朋友,不许给我尥蹶子。”
“疾风性子温顺,不会伤你。”朱闵青手托着她的腰,略向上一送,秦桑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背上。
朱闵青随后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我先带你跑几圈。”
他双腿一夹,疾风箭一般飞了出去。
秦桑紧紧抓着他的胳膊,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觉得自己好像也飞了起来,身在云端般的美妙。
她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朱闵青唇边浮上一抹笑意,轻勒缰绳放缓速度,“你试着握缰绳跑一跑。”
秦桑正在兴头上,接过缰绳随口道“你搂着我点,别把你给掉下去。”
朱闵青面皮一僵,整个人都不好了。
然到最后他也没勇气揽她的腰,只一只胳膊虚虚绕过她抓住马鞍。
极其别扭的姿势,几圈下来,饶是骑术过人的朱闵青也觉得半边胳膊疼。
但看秦桑无忧无虑大笑着,高兴得像个孩子,他便默默忍下了。
小半年的相处,他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开心。
落日渐西沉,漫天的彩霞染红了西面的天空,将原野罩在绮丽的天幕下。
朱闵青牵马慢慢走着,马背上是笑吟吟的秦桑。
她说“我从来没这么快活过,哥,谢谢你”
朱闵青的脊背微微一僵,“不谢。”
“哥”
“嗯”
“没事,就想叫叫你,哥”
“又怎么了”
“你说现在我们算不算同路人”
朱闵青没有回答,亦没有回头。
秦桑默然片刻,幽幽道“我可是把你当亲哥了,你再无动于衷,说什么不是一路人的话,就太没有心了。”
朱闵青终于回头看了她一样,可他眼中的神色,复杂得让秦桑看不懂。
他淡淡说了声,“哦。”
此后一路,他再未开口说过一个字。
打马球那天的天气好的出奇,湛蓝的晴空中,暖阳毫不吝惜地散发光辉,白的云在西郊的原野上投下一片片阴影,缓缓移动着飘向远处的山峦。
马场设在这片原野间,四周有矮墙环护,沙土填埋,表面压制得十分规整平坦,东西两端各设一丈多高的球门,旁边竖着旗子,一青一红。
场边,秦桑穿着蓝白的紧身窄袖衣衫,手持偃月形球杖,骑着乌骓马,别管会不会打球,那副英姿勃勃的模样倒挺能唬人。
杨玉娘上下打量两眼,笑道“这装扮起来倒像回事,待会儿你上场就跟着跑,抢到球就传给我。”
冯芜含着几分关切说道“摔着了不是闹着玩儿的,不行就不要上场了。我看朱大人也在,不若我和暮雨商量商量,阵型换成三女一男,让朱大人替你上场。她那边也有男伴,想来是肯应的。”
阳光刺眼,秦桑眯起眼睛仔细望了望场外,果真见七八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策马而立,他们手持球杖说说笑笑的,约莫也是来打球的。
其中有个白色身影看上去有点眼熟,秦桑忍不住看了又看,却在此时,那人似是察觉到她打探的目光,扭头望过来。
他逆着光,秦桑看不清他的具体容貌,但他投过来的目光很是柔和,秦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此刻这人脸上肯定是友好的微笑。
秦桑一面沉吟着,说道“我哥不会上场的,还是我自己来吧。那几个人都是苏家少爷吗”
冯芜答道“只两个是,其余的人我也不认识,都是陪江安郡王打球的。你知道江安郡王吗他马球也打得非常好,等暮雨过来,请她帮你引荐一下,他们关系很好的。”
江安郡王和苏暮雨关系好,冯芜这是在向她传递什么信息么
秦桑眉头暗挑,“你认得他”
“见过一次,不是很熟,我家和苏家不同,和宗室向来不太熟络。”
这话另有含义,不过朱闵青貌似不喜江安郡王,秦桑自不会特意和江安郡王结交。
秦桑没有顺着她的话继续说,“冯姐姐,说起来是我失礼,上次推举第一公子,多谢你选了我哥哥。”
话题跳得太快,冯芜恍惚了下才笑道“不算什么,朱大人担得此名头。”
秦桑原意是试探,并不确定是冯芜投的那一票,哪知她这么痛快就承认了,着实出乎自己的预料。冯芜的态度多少能反应冯次辅的立场,这是不是说明,冯次辅想要和爹爹交好
正暗自琢磨着,一阵马蹄声声,苏暮雨等人已策马过来,秦桑忙敛了心思,然让她意外的是萧美君竟也来了
仍旧是一身火红的装束,神色倨傲,丝毫没有受挫的颓废样子。
她没有出言挑衅秦桑,只是脸色不善罢了。她不挑事,秦桑也懒得搭理她,随即和邱青见了礼。
邱青长相只能算中上,在一众姿容亮丽的小姐中显得有些普通,但大大方方的,倒也讨喜,对秦桑也客客气气的,只是瞧着和杨玉娘不对付。
她们两人只打了声招呼,就再也没说过话。
面和心不和都谈不上,难道是因为不愿意和杨玉娘组队,才去找苏暮雨
秦桑想着这两人的官司,却听崔娆低低道“秦妹妹,这马和这球杖都是朱大哥的吧,他对你可真好,他的东西从来都不叫别人碰。”
崔娆是笑着的,眼中却透着丝丝落寞。
秦桑端详着她的神色,掂掇一阵道“这几日我一直用疾风练习,骑惯了,换别的马谁也不放心。再说我是他妹子,又不是别人如果是崔大哥,肯定也是什么好的都给你留着吧”
崔娆呆了呆,须臾面露赧色,觑着秦桑说“也对,你们是兄妹,我想岔了一会儿,能不能让我摸摸疾风”
秦桑心下一动,猜测她是不是喜欢朱闵青,正要试探两句,却听一阵鼓声,马球开始了。
只见场内飞马奔腾黄尘四起,银镫金鞍耀日生辉,众闺秀一反平日矜持之态,或高举球杖抢夺丸球,或俯身向前击球入门,看得秦桑是眼花缭乱,恨不得拍手叫好。
她自知技术和人家是没法比,所以只在外围跟着溜溜达达地观看,一来二去,她也看出些门道。
比如,杨玉娘和邱青拼抢得很凶,那球杖都快挥到对方脸上了苏暮雨和冯芜在旁策应,偶有对撞,也是一触即离,彼此都留了余地。
萧美君横冲直撞,不像打球,倒像泄愤;袁莺儿却跟在苏暮雨后面,见缝插针挥一杆子,每次都将球送到苏暮雨那边。
崔娆力弱,一人对二人更不占优势,很快她们就落后对方两球,露出败迹。
杨玉娘急了,奋力抢到球传给前方的秦桑,“快快”
秦桑赶忙驱马追逐,她击球的技艺不怎么样,但疾风灵性,无须她多做驾驭,就能恰到好处地跑到丸球旁边,方便她挥杖击球。
苏暮雨知道她是头次打球,怕伤着她不好交代,也有意让她一球,是以没多做阻挡。
邱青更不会没眼色地抢秦桑的球,只有一个萧美君想要争抢,也被杨玉娘和崔娆合力拦下,结果秦桑如入无人之境,顺顺利利地把球击入球门。
秦桑汗颜,“多谢诸位让我。”
苏暮雨笑道“无妨,我第一次打球也是姐妹们让着的打,等熟练了我们就不会再让你。胜负是其次,只注意不要受伤。“
话虽如此,但再开场,杨玉娘的球就传不过来了。
杨玉娘好胜心切,频频呼喊秦桑加入战团。
战况激烈,满场彩带飘舞,红色丸球空中飞腾,马嘶连连,娇呼声声,观者不住喝彩,在此情形下,秦桑看得是热血沸腾,手也跟着痒痒起来。
她驱马上前迎战。
立在场外,一直默默关注她的朱闵青,见状微微咬了咬牙。
秦桑并不是鲁莽之人,她没有上前硬拼,她只阻挡袁莺儿,还是那种毫无章法,胡乱挥杆的打法。
袁莺儿不敢和她当面拼,一味躲避。
秦桑暗笑,偶尔柿子捡软的捏也是蛮不错的。
局势慢慢扭转,第二场结束时,双方已是平局。
趁休息的间隙,秦桑问朱闵青“杨校尉和邱总旗不和吗我看他们两家的闺女都恨不得一棍子打死对方。”
朱闵青递给她手帕擦汗,“两人一同进的锦衣卫,邱万春在南镇抚司,杨雨在北镇抚司。北镇抚司的震慑力强于南镇抚司,如今杨雨品阶不如邱万春,但权力更大,两人明里暗里较劲,连带家眷都卷进来了。“
秦桑敏感抓住了要点,“两司应当是地位相当,现在既分出高低,是不是也有争斗”
“两司不合由来已久,不过有督主弹压着,出不了大事。”朱闵青口气一转,含着些许叱责的意味道,“这就是你须得来此打球的原因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你冒风险上场”
“不是因这个。冯家和苏家不知为何生了间隙,冯家应是愿意和爹爹交好,冯芜清楚地表达了这个意思。”秦桑伸出两根手指晃晃,笑嘻嘻说,“还有个意外发现,某个人对你有好感”
朱闵青呆滞片刻,“谁”
“偏不告诉你,你自己睁大眼睛好好瞧。”秦桑调皮一笑,嘻嘻哈哈上了马。
第三场开始了,因是决胜局,双方拼得很凶。
秦桑水平有限不敢贸然突进,只在外围相机而动,或传球,或截断,逐渐找到了窍门,打得有声有色。
便是朱闵青也暗自称奇,秦桑进步神速,她的领悟能力的确非常人能比。
不但是他,另一旁观赛的几名男子啧啧赞叹,“她不是打得最好的,却是进步最快的。”
且秦桑姿容明艳绝伦,很自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变故便在此时发生。
袁莺儿抢到丸球,传给苏暮雨的途中被杨玉娘截走。杨玉娘刚要击门,然邱青一杆子击在她的球杖上,几人顿时纠缠一团。
萧美君掺和进来,崔娆见状,怕杨玉娘吃亏,连忙上前助阵。
混乱中,红色丸球飞了出来,秦桑忙策马逐球,却不知怎的马惊了
疾风像是受了剧烈的刺激,连连蹦跳。
身后传来痛呼声,似乎谁受伤了,慌乱之下,秦桑顾不得往后看一眼,她紧紧抱住马颈,勉强没被甩下马背。
疾风暴躁极了,长嘶一声,蓦地越过矮墙,发疯般飞驰而去。
朱闵青大惊,立时翻身上马拼命追赶,但他骑的马是普通的马,和疾风根本没法比,眼看距离秦桑越来越远。
正发急时,身边突然掠过一道白影,快如闪电,一瞬间便将他甩出去老远。
朱闵青认得那人的身影江安郡王朱怀瑾
前方二人间距越来越小,他看见,朱怀瑾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抱着秦桑滚下了缓坡。
朱闵青眸子一暗,蓦地一股又酸又辣,如血似火的东西直冲上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一腔邪火无处可发,憋得心口酸疼。
他一提马缰绳,加速向前奔去。
近黄昏,西面天空的紫红色照下来,将素白的衣衫染上绯红的霞光,朦胧了如玉般的面孔。
眼前的男子半跪在地上,脸上仍是平和的笑,让人看了很舒服,不自觉就想靠近他。
秦桑讶然,“江安郡王”
朱怀瑾揉揉扭伤的手腕,温和道“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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