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怀瑾脸上毫无异色, 仍旧是那种平和的淡笑,他将簪子往秦桑跟前递了递, “秦姑娘,这簪子很配你。”
酒杯大小的花簪,含着玉石的温润和内敛,又不乏牡丹的雍容华贵, 层层叠叠的花瓣中,连蕊心都雕刻得栩栩如生,都能闻见花香似的。
这样的簪子,由这样的翩翩佳公子亲手送来,女孩子们见了,大约没有不喜欢的。
且是皇上亲手雕刻, 其贵重程度又是另当别论。
但是秦桑此刻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喜, 片刻的不知所措之后,取而代之是隐隐的愠怒。
她只想问问朱怀瑾你到底居心何在
当着文武大臣勋贵外戚、内外诰命各家闺秀的面, 你送簪子给我, 这不是明晃晃地告诉大家, 您要和我爹联手
那些老大人们正愁找不到把柄弹劾我爹,这可好, 这位爷亲自递上去, 新鲜出炉, 还热乎着呢
她甚至不能去看爹爹一眼, 无论爹爹是否给她暗示, 落在别有用心之人眼中, 都会肆意歪曲她的举动。
秦桑沉默着,暗暗思索如何应对。
苏暮雨也沉默着,极力不让她的表情失控。
冯芜默默错开了目光,心里却想另一件事,此后冯家应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这个角落的沉默一点一滴传开,慢慢感染了邻座的人,渐渐的,刚才还喧闹的宴席逐渐安静了。
就连吹奏丝竹的乐工们都察觉到不对停了下来。
朱闵青在男宾席中间坐着,脸色十分难看,手上青筋暴起,显见是在拼命忍耐着。
他看向朱缇,然并未得到任何暗示。
朱缇手持拂尘站在永隆帝身后,双眸微垂,面上没有一丝的波动,仿若没看到眼前这一幕。
似是要打破这片诡异的沉寂,朱怀瑾轻笑道“莫非秦姑娘也信了那些流言”
秦桑怔楞了下,望着他含笑的眼神,一道极亮极亮的光从脑中倏然划过,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她明白了他的用意
“是”秦桑提高声调,声音中带着小女儿的莫名委屈,“人言可畏,本来没影儿的恶意猜测,传的人多了,也便成了真事。郡王还是把簪子拿回去吧,我可不敢要,要了,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爹爹犯上作乱的罪证”
永隆帝听得真切,讶然道“朱缇犯上作乱怎么回事”
朱怀瑾盯着手里的簪子,摇摇头,叹了口气,含着无尽的无奈和惘然。
“皇上,机缘巧合之下,微臣救过秦姑娘一命,本不是什么大事,结果传来传去,传成了朱总管妄图利用女儿操控微臣,参与立储之争。”
“这话简直荒谬,皇上正当春秋鼎盛,谈立储言之过早,也不知是哪个疯魔钻营的人说的胡话,微臣听了不过一笑置之。”
“但听说秦姑娘因此饱受非议,平白受了不少委屈,微臣是救人,却成了害人,就想弥补一二。”朱怀瑾双手一摊,苦笑道,“秦姑娘戴着皇上雕的簪子,或许能压压小人口舌,结果”
此言一出,四座之人面色各异,看江安郡王的目光又有不同。
秦桑唇角弯了弯,掠过一抹微笑。
说这话的人利用的就是皇上的疑心,用这个疑心,一点点消磨掉爹爹的信任。
朱怀瑾则直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管你什么阴谋,统统变成阳谋,因势利导,光明正大的把这个敏感话题抛出来。私下里指指点点算什么,有本事当面锣对面鼓讲清楚。
然没人站出来,他们没有实证,且朱怀瑾先给他们定性了钻营疯魔的人。
他的路数倒是和常人不一般
秦桑如是想着,但听永隆帝道“朕记得谁好像提过这事,不是过去了么,怎的又有人弹劾你”
他说着,却是看向朱缇。
朱缇忙躬身答道“皇上,老奴没见到折子,许是还在内阁。”
苏首辅颤巍巍站起来,“内阁也没有收到弹劾折子,方才江安郡王也说是流言,流言不可信,皇上无须在意。”
他也不敢说别的,他不仅几次邀请朱怀瑾到府做客,还有意结亲,若真撕掳开了,他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永隆帝闻言点点头,面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嗯,这种流言就不要再提了。朱缇,叫你闺女收下吧。”
如此,那枚簪子名正言顺地落在秦桑的掌心。
朱怀瑾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往后不用避着我了。”
秦桑的心微微颤抖了下,盯着他澄净的眸子,好像有个不得了的发现。
朱怀瑾一笑,转身悠悠然走了。
秦桑心里乱糟糟的,没注意朱闵青暗沉沉的目光。
又阴又冷,几欲能杀人。
在皇上眼里,这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风波,过去就过去了,他压根没放在心上。
很快,箫笛琴瑟复又不绝于耳,煌煌烛光中,众人端坐着举杯劝饮,其乐融融一派祥和,却是各有心思。
席间,不知哪家诰命提起苏暮雨的琴艺,称赞是余音绕梁,闻者无不倾心,乃是天下一绝。
便有人提议苏小姐演奏一曲。
苏暮雨似乎已从方才的惊愕和失望中恢复过来,不失端庄地笑着婉拒了,“微末小技怕扰了大家的雅兴,实不敢献丑。”
冯芜笑道“你那琴艺,别人不知我还能不知若你是微末小技,那我就该找个地缝儿藏进去”
几位相熟的小姐也笑闹着要听她奏琴。
苏暮雨只是摇头不应。
可能小姐妹们的声音有些大,将皇上的视线拉了过去。
永隆帝闲坐无聊,宫廷乐师的曲子早听腻了,听说苏家小姐会弹琴,立即把人叫来,“朕还雕了枚玉蝉,索性让你得个巧宗,弹得好,朕就赏了你。”
皇上金口一开,按说再无拒绝的道理,然苏大小姐颇有脾性,还是摇头。
“臣女才疏学浅,只能将就听听而已,若说琴艺好,秦姑娘无论与谁比也不遑多让。不若请秦姑娘先奏一曲。”
突然被点名的秦桑目光有些茫然,“让我弹琴”
朱缇从没听闺女说过会弹琴,生怕孩子为难,忙赔笑道“皇上,小女那两下子也就糊弄糊弄老奴,别扫了您的兴。”
秦桑也道“我不大会弹琴。”
苏暮雨眼神微闪,笑盈盈说“秦妹妹不要谦虚,你是不好意思吧不如这样,你选曲子,咱俩一起弹。”
秦桑眉头微蹙,“我没谦虚,琵琶勉强会弹弹,古琴真的是不行。”
“巧了,我也会弹琵琶,不如我们合奏一曲”
“可以倒可以,但听了我的琵琶曲,今晚上可能所有人会睡不着觉。”
苏暮雨噗嗤一声笑出来,马上咳两声掩饰过去,“你说话真有意思,放心,我定能睡得着。”
永隆帝也笑“越说朕越想听,这让人睡不着觉的琴声是何样的声音,别怕,弹得不好朕也有赏。来人,拿两把琵琶来。”
秦桑不再推辞,从宫人手中接过琵琶,调弦试音,“就十面埋伏吧,苏姐姐,准备好了吗”
苏暮雨略一点头,率先拨动琴弦。
自从母亲去世后秦桑再没摸过琵琶,指法明显生疏不少,琴声也有些涩滞,但慢慢的,凌厉气势出来了。
嘈嘈切切,带着一阵强似一阵的杀气,宛如置身尸横遍野的战场,战马嘶吼,厮杀声震天响地,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只觉心跟着越跳越急,恨不得能跟着琴声起来狂舞。
苏暮雨已然跟不上了,生生急出了一身薄汗,心乱,手也乱,嘣一声,琴弦崩断。
血,一滴滴顺着食指流下来。
然无人注意她,就连苏首辅也陶醉于秦桑勾魂摄魄的琴声中,无暇注意他的亲孙女。
苏暮雨面如死灰。
一曲罢了,所有人仍沉醉其中,久久不语。
好半天,永隆帝才叹道“这才叫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朱缇,你当真好福气,朕怎么就没养个这么好的闺女”
朱缇嘿嘿笑着,谦恭中带着得意。
永隆帝道“得,朕辛苦雕的小玉蝉也是你闺女的了,小姑娘拿着,唉,你说得对,朕耳朵边全是你的琴声,今晚上要睡不着觉喽。”
尽兴之后就觉乏味,永隆帝不免兴致缺缺,刚到亥时就散了席。
苏暮雨一直没与秦桑说话,秦桑没耐心做场面功夫,更不会自讨没趣去安慰她。
自从朱怀瑾站到她面前的那一刻,秦桑便知,她是不可能和苏暮雨交好了。
夜色浓郁,朱闵青护着她回帐。
秦桑见他面色不善,猜测也许和朱怀瑾有关,不愿他心存芥蒂,因劝道“江安郡王今晚上是挺莽撞的,但是也消除了爹爹的隐忧,你就别生气了啊。”
朱闵青冷哼道“一根簪子就把你收买了”
“快别提这事。”秦桑故作烦恼状,“你没听皇上说嘛,不能磕不能碰,这是簪子吗我敢戴吗我还不得当个祖宗一样供起来”
朱闵青心情顿时好转,“你真的不喜欢”
秦桑笑笑,把玉蝉递到他面前,“送你”
朱闵青声音柔和几分,“你自己留着玩吧。”
秦桑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眨着眼睛笑道“若不是为这只玉蝉,我才懒得和苏暮雨较劲呢”
朱闵青愣住,她这是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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