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中,已是暮色沉沉。
然,容府的灯火依旧明着,将庭中和廊上照得敞亮。
阮令月一路跟在望南身后,人影横斜,在容府廊上疾步行着。
她抱着着她的嫁妆盒子,一路上一直谨慎地垂着头,目不斜视。可路过庭中那瓮时,还是忍不住瞧了一眼。红鱼游曳在近乎墨绿的阔叶间,漾起层层水波,画面恬静柔和却又格外鲜活。
到书房门口时,门正关着,望南在门口躬身道一声公子。
两人在外头候了片刻,才听见里头幽幽传来一声:“进来。”
望南朝阮令月使了眼色,示意她进去。
阮令月轻提一口气,却是刚迈出两步,便见望南向跟她前走了过来,一双眼睛带着些警示的意味,看着她。
“你可千万别想着弄些幺蛾子,容易把命弄没了!知道吗?”望南低声道。
且若是自家公子一个不高兴,他这个月的月银,就真的没戏了。
阮令月一愣,朝他点点头,道:“您且放心,民女惜命,知道轻重的。”
刚说完,忽然一怔,将自己的嫁妆盒子递给了望南,道:“劳烦官爷替我保管片刻。”
望南接过,轻哼一声,侧身放人进去。
推开门,便见宽大的屏风后头端坐着一人,瞧着人影脊背挺直,有股铮然之感。
隔着屏风原就瞧不真切,案几上的香炉,还吐着袅袅烟气,叫这地方朦胧的越发不像人间之地。
阮令月方才稍平和的心,此刻又提了起来。
她昨夜是见过容隽的,虽姿态颀长挺拔,可模样却是清隽温润的。
不过,温润模样说明不得他是个好相与的。
从前春风一顾的鸨母说过,那些一瞧模样便极凶悍的,往往不过是色厉内荏。反是那些瞧着温文尔雅,面容可欺之人,才最是可怕。
阮令月在屏风外行礼跪拜,道:“民女阮氏令月,拜见大人。”
屏风后的人手上似乎拿着什么物件儿,并未抬头瞧她,亦未开口。
一阵静默之后,屏风后头传来一声,“进来回话。”
仅凭这一句,阮令月听不出他的情绪,只得站起身绕过屏风,动作间,额间隐隐起了些汗意。
绕过屏风后,她不敢抬头,一双眼只低垂着,瞧着地面,在案几前再次行礼跪拜。
容隽将手上刚清理完的古竹简放在一旁,垂眸瞧了跪在案前的人一眼。
室内灯火明亮,将她身上的衣裳照的微微泛着橙黄。
“你究竟是如何进的蒋家?”容隽低声。
阮令月蹙眉,回想起来的路上,望南瞧她的神色分明变了许多。方才进屋的时候,还警告她,叫她别耍花招。
刚要开口,却是听见了头顶上的声音,有极强的压迫感。
“你只有一次机会,最好想清楚了再开口。”
容隽端坐在乌木案几后头,将目光收回,伸手又执起一支老旧竹简,手上刷子在竹简上轻动。
阮令月蹙了眉,室内静极了,便是连刷子刷在竹简上的声音都听能得清楚。
她心下的颤抖已然连成一片。
“回大人,我并非是前日被蒋家绑来的,而是前日嫁进蒋家的。原是要嫁给蒋家庶子蒋元景做妾室,万不知蒋家竟是要拿我替人顶罪。”而且还是杀头之罪。
容隽手上动作一顿,仿佛自言自语,“蒋家过往势大,还有许多商铺农庄,想要攀龙附凤之人,多如过江之鲫。”说着微微摇头,“不过便是想着攀附,也总是要瞧清楚自己才是。”
这话里的讽刺一清二楚。
诚然,容隽不喜面前的女子,此人狡猾且势利。
不过这些话,也只是激她罢了,为得是看她情急之下是否会失口。
他还不至于毫无缘故,仅凭着喜恶去为难一个女子。
阮令月将头垂得更低了些,身子也伏低,“都是民女心急,一心只想着富贵,才惹上了这祸事!民女现下已然知错,悔不当初,只恨自己瞧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还妄图攀附二品大员家的公子。民女也得了该有的教训,如今当真是知错了!还望大人能宽恕民女!”
容隽嘴角忽然轻勾了勾。
他放下手里的竹简,抬眸饶有兴趣地看向跪在案前的人。
她跪得极低,肩膀因着恐惧慌乱忍不住地微微耸动,可便是慌成这样了,认错倒是积极地很。
“你从何处学的礼仪?”容隽低声,瞧着跪在案前的人,面上竟带了几分笑意。
阮令月却是被这话惊得连浑身微微的颤抖都顿住了。
她思前想后,不知该如何说,若是一个不小心说多了,便是得不偿失。
可若是今日说了谎,来日被查出来,只怕更是凶多吉少。
“民女原是在春风一顾,一位叫琼燕的姑娘身边做丫鬟的,后来被鸨母看中,便歌舞礼乐地教导着。”
在这之前,容隽从没有一刻是真的想饶了她,唤她来问话,也不过是觉得事有蹊跷,为防万一。且,就她方才所言,既是一心想着攀附富贵,那富贵崩塌之时,她也合该一并承受。
可“春风一顾”四个字从她口中一出,他面上的笑意便渐渐敛去了。
眸光紧紧盯着跪在案前的纤瘦身躯。
“贱籍女子①,竟能从春风一顾嫁出来?倒是有些手段。”容隽冷声。
春风一顾乃是京中最大的花楼,却不仅仅只是个花楼。其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不只三皇子一人。且每年都会培养一批姿容绝佳的姑娘,专供给达官贵人享乐兼刺探情报。
分明是个腌臜之地,里头却有着极重要且数量庞大种类繁杂的情报。
楼外头的人,因其背后势力强大,心有忌惮,便是想动却也动它不得。
楼里头的人更是,一旦入了春风一顾,绝不可能轻易被放出来。
阮令月一阵头皮发紧,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案后那人的目光。她心一横,忽而直起上半身,目光笔直地看向容隽,“大人明鉴,楼里一位心善的琴师,已经替我赎了身,民女现已非贱籍。”
她这话说得格外铿锵,目光异常坚定。
然,当容隽看清楚她相貌的那一刻,忍不住轻笑了笑,眸中却是极其冰寒。
此等相貌,实属绝佳,春风一顾绝不可能放人。
面前之人当真是谎话连篇,且徒有虚颜,着实是令人厌恶。
容隽垂首,轻轻转了转右手上的白玉扳指②。
阮令月并未瞧见他眸中闪过的一丝厌恶,只见他垂眸思索,连忙又伏在地上,面上烫红,心跳不止。
从前在春风一顾,鸨母令她们细细观察过楼里各式各样的客人,她自诩是有些见识的。既见过粗俗草莽,发家俗商,也见过朝中高官,或有为或纨绔的世家公子。
却从未见过容隽这般人。
他符合阮令月对贵公子的一切想象。
有俊秀的面容,挺拔的身姿,极佳的举止,睿智的头脑,和不怒自威的、来自上位者的压迫。
与她这般苟且蝼蚁勉强撑起的骄傲,断然不同。
他是有底气的。
勿论这底气是来自他的家族门楣,还是他自身的能力。
可笑几日前,她还憧憬着自己要嫁之人,是否是这般模样。
这可笑的幻想,今日为人耻笑做白日梦。
却也当真就是一场白日梦。
容隽思索片刻,忽而抬眉,低声道:“你原已算是蒋府家眷,即便不是蒋家姑娘,也该受连坐,与蒋家共进退。不过……”
阮令月跪伏在地,心下早已抖成一片。
却听那人缓声道:“我可以放了你。”
她心下惊异,不知自己有何用处,竟能得这位大人要挟,“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容隽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温润如浅水击玉,可阮令月却是心下忍不住激起一阵寒凉。
“你倒是清楚。”容隽垂眸,看向地上几乎蜷缩在一处的人,“我需要你回到春风一顾,注意楼中人的动向,时时向我汇报。”
阮令月忽然一怔,泪意猛然涌上,双目被逼得通红。
“大人可知有人为了能叫我脱离春风一顾,已然赔上了自己全部身家,甚至自由?”
容隽猛然看见那双眸子的时,向来狠硬的心肠,忽然有了些许动容。
她并未哭得梨花带雨,只是红了眼,可那眼神里满是倔强的模样,却格外令人动容。
正是这份动容,叫容隽更加肯定了,此人可用。
“你有一日时间,可以回去看看家人,若是明日此时你还不想答应,便只能与蒋家共生死了。”容隽低声,面上仍是一派淡然,仿佛这只是一场普通对话,并不会要人性命。
阮令月蹙眉,眼下她除了答应,没有别的路了。
可有这一日缓和,终究是好的,回去赶紧同梦娘说说这两日的经历,也好商量商量对策。
她朝着容隽行礼跪拜,朗声道:“谢过大人。”
容隽眸子瞥了她一眼,低声唤道:“令羽。”
片刻,阮令月瞧见一女子乌纱遮面,身姿妖娆,两三步绕过屏风。那女子瞧了她一眼,神色微滞。而后在案几前翩然跪下,软声道:“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声线细柔,说不出的惑人。她方进屋时,阮令月便嗅到来人身上隐隐传来的香气。
只是身量似乎较一般姑娘,更高大些。
容隽手上又拿起了竹简,手上刷子轻扫,抬眼瞧见令羽时,几不可察的蹙了蹙眉,道:“将这位阮姑娘安全送回康乐坊。”
“是。”
人已走,容隽将手上的竹简放下,长而有力的手指在扳指上轻轻摩挲。
她并未应下,可他心里却是丝毫不慌乱。
一来,春风一顾本就不是第一要紧事,且此刻楼里想来群龙无首,正是慌乱的时候。若不能趁机将其收入麾下,直接铲除也未必不可。
二来……
容隽瞧着指上润透的白玉,笑了笑,
她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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