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昏黄暗淡的灯光,冲破乌漆的黑夜,在道上驱驰、颠簸。
令羽抱臂,靠在车壁上,一双杏眼笔直的盯着阮令月,一瞬不瞬。
直到将人盯得浑身不自在了,才肯开口,声音窈窕婉转,“不知阮姑娘觉得我家公子如何?”
阮令月抱着自己的嫁妆盒子一愣,道:“人中龙凤。”
令羽瞧着阮令月,忽摇了摇头,“果然。”
果然如何?
阮令月虽是心中好奇,却也不敢问。
忽然瞧见窗外头昏暗但又逐渐熟悉的景色,兀自走起神来。
如今,终究是得了一线生机,她心里其实是欢愉的。
一想到片刻后便能见着阿京和梦娘,她有些忍不住想哭。
也不知梦娘今日是在楼里还是在家中,若是梦娘在楼里,那就先在家中睡一晚,明日再去寻梦娘。
“你都不问我果然如何么?”令羽忽然蹙了眉,双目斜睨着阮令月,秀眉微蹙,因着她走神很是不满。
阮令月又是一愣,“那,果然如何?”
令羽得了问话,接着摇了摇头,“我家公子,是个外人瞧着,都觉得他是人中龙凤。可接触久了,便会发现,他呀,是个活阎王。”
阮令月一愣,知晓了令羽的用意。
“令羽姑娘不必吓唬我,我不会逃的,今日见过家人之后,我自会去寻公子,替他效劳,您且放心。”阮令月低声。
令羽冷哼一声,“姑娘明白就好,我家公子年纪轻轻便能入得内阁,凭得可不是一张脸。”
阮令月这回倒当真是惊了,原还以为他只是个有些权柄的小官……
令羽瞧她吃惊的模样,忍不住耻笑她一声,眼神很是轻蔑。
马车飞快,片刻便到了康乐坊口,可一路上,阮令月只觉太慢。
坊内道路狭窄,马车出入不得。
阮令月便下了马车,接过车夫递来的灯,向令羽拜别,道:“更深露重,剩下的路我识得,令羽姑娘莫送了。”
令羽蹙眉。
在阮令月走出两步之后,忽听见后头的令羽冷冷一声,道:“记住了,我是男子。”
妖娆之音尤在空中未散去,阮令月忽然回头。
可回头时,令羽已经上了马车,她瞪大了眼,立了片刻,才回身继续走。
阮令月有些不解,为何容隽那般清冷傲气的性子,清隽的容貌,年纪轻轻还是阁老。怎么他身边的人,却都是这样的妖魔鬼怪?不是望南那种没什么眼色的话痨,便是令羽这比女子还妖娆的男子……
甩甩头,将这些念头抛开,顺着熟识的道往家中去。
踏着脚下并不算平坦的道儿,阮令月蓦然想起,前几日,她便是从这条路上,被两个轿夫抬到蒋家去的。
当时还是满怀憧憬,如今却是劫后余生。
不过经历了那样一番祸事,所幸总算是活着回来了。阮令月心下越发怅然,忽升起一种大难不死的庆幸。
况且,俗话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
日后她定会有多多的福气。
想她这几日甚至没敢好好哭一哭,一会儿见了梦娘和阿京,一定要哭一哭。边想着便忍不住鼻尖一酸,脚下步子也加快了些。
夜深了,已过了子时,四下被一片漆黑笼罩。
独阮令月手上提着的灯,一小团昏黄却温暖,将有些破败的门照得亮晃晃。
她迫不及待的伸手敲门,可刚在门上敲了一下,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一条缝。
阮令月提灯的手忽然紧张起来,笑意僵在脸上,心也突然紧了紧。
为何没有锁门?
只要阿京在家,夜里断断不会发生忘记锁门这般事情。
她连忙伸手,将门推开,一脚迈进院里,却是猛然瞧见地上似乎有血迹。
一刹那,阮令月忍不住毛骨悚然,浑身冰冷。
可随后她便反应了过来,瞬间忘却了全部恐惧,热血几乎涌上喉咙,冲入脑中,只余惊慌。
她一边大叫着梦娘和阿京的名字,一边在漆黑的夜里,提着灯顺着血迹疾步。
直到她跟着血迹,到了阿京的房门前。
她忽然噤了声,这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梗在喉间,越想压下去,却越发腥甜。
阮令月说不话来。
她颤巍巍地把门推开,血迹一直从屋门延伸到床上。
手里的嫁妆盒子登时便掉在地上,内里的珠玉银钱散了满地。
床上的人强行把自己高壮的身躯缩成一团,蒙在被子下面。被子上有大片大片的血迹,一眼就能看出血迹是从被子里头渗出来的。
屋里黑,她瞧不清楚。
可她害怕极了,生怕那人已经……已经死了。
而被子下面的人似是听见了声音,猛然一晃,试图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不被人发现。
阮令月借着昏黄的灯光,看见被子下的人在动,他并不是静止的!
他在动,在发抖!
瞬间泪湿了双眼。
她两步过去,一把夺过被子。
猛然暴露在灯光下的阿京却忽然抱住自己的头,痛哭出声,“别打阿京!你们别打阿京了!阿京没做坏事!你们别打……”
原本静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屋内,瞬间充斥着阿京疯狂的求饶声。
阮令月连忙伸手想拉住阿京,想让阿京看看,不是坏人,是他的阿阮回来了,叫阿京镇静下来。
可阿京力气极大,阮令月试了几回,却根本拉不住他。
只得先替他检查伤口。
可当她把被子掀开时,却顿时顾不得哭了。
阿京的双腿被打得血肉模糊,伤口密密麻麻,有些还在往外渗血,左腿更是怪异地弯折。
她不知道该阿京刚才是怎么忍住的,阿京本就是小孩子心性,痛了便哭。
究竟是多大的惊恐,才能叫他忍住不呼痛,甚至不□□一声?
阮令月猛然起身,往隔壁屋去。
所幸隔壁屋没有血迹,梦娘确是不在家中。
阮令月原是来这个屋里拿止血散的,可她此时已经慌到快要失去神志。
她忽然大哭了一声,随后又颤抖着顺了顺呼吸。好容易顺了些,抬手抹了一把泪,却又发现自己早已满手是血。
可顾不得这些了,连怕也顾不得。
她连忙拿了止血散过去,先给阿京的伤口上撒了药,随后胡乱收拾了散落在屋门口的珠玉,便提了灯直接往外头跑。
康乐坊本就偏僻,住户极少,整个坊里,只有一个大夫。
阮令月马不停蹄地跑了一刻,路上跌跌撞撞摔了三回,才到许大夫家门口,她连忙喊着救命,慌张地敲着院门。
门还未开,便听见院里头一个妇人厉声道:“吵什么吵?大夫不是人啊!不用睡觉啊!每天夜里都有人来敲门!还叫不叫人活了!”
阮令月听着虽是骂声,可那声音却是越来越近的,便忍不住哭。
那妇人一开门看见阮令月时,也着实被吓了一跳。
大夜里,一个柔弱的小姑娘独自提着灯,立在门口,哭成个泪人,浑身脏污蓬乱,脸上还带着血。
阮令月一见那妇人开门,立时便跪下了,顾不得许多,只在地上磕起头来,“许家姨母!我也是这康乐坊的住户,我姓阮!我家傻舅舅伤了腿,求您叫许大夫去给我舅舅看看吧!”
许夫人被这场面惊得忽然一怔,这坊里是有一户姓阮的。这小丫头她也确是见过,模样极出挑,却并不熟悉。可她口中的傻舅舅,许夫人是知道的,人们都叫他阿京。
其实阿京也不是个纯傻的,据说是幼时高热,救治不得,硬生生烧成了小孩子心性。常喜欢在坊口上立着,人高马大的,有些坊里人时常会找他帮忙做些体力活,每每旁人要给些吃的穿的或者银钱做报酬,他都不肯拿,摇头只说拿了家中姊姊要生气。
确是良善的一家子。
许夫人连忙把阮令月拉起来,温声道:“姑娘快起来,我赶紧去叫我家老头子起身,随你去。”
阮令月连忙起身,早已哭得泪眼婆娑,哽咽着对许夫人连声道谢。
片刻后许大夫出来了,见阮令月神色崩溃,便连忙叫阮令月领路。
他身旁还跟了个少年,少年因着夜起,满脸的不悦,眼神更是时不时瞥向阮令月,向她翻着白眼。
阮令月在前头提灯引路,脚下几乎带风。
边走边带着哭腔对着许大夫解释,“许大夫,我家舅舅伤处在腿上,瞧着是被人打的。伤口有许多,我见还在淌血,便先上了些止血散,瞧着血是制住了,也不知这般做有没有用。左腿似乎更严重些……”
旁边的少年不知为忽然皱了眉,“啧,你现在知道急了,知道哭了,大半夜把别人吵起来忙活。当初干什么去了?明知道他傻还叫他到处跑?活该挨打。”
阮令月瞬时住了口,她脑中一阵晕眩,此刻她指着许大夫救命,这少年身份不明,她反驳不得。
“闭嘴!”安静了一路的许大夫终是开了口,“我教了你这般久,你便是不识医者仁心,也该有为人的起码良善。落井下石,非好人所为!”
“阿爹!我这不是生气吗?”少年也急了眼,“每天夜里头都有人来叫你,昨天半夜里那个胖婶偷吃夜宵撑着了,她家人也非要叫你过去。这坊里都些是什么人!?合着他们都是人,就医者不是人,不必睡觉……”
“住口!”许大夫气得停在原地,一掌便打在那少年头上。
少年被打得头一偏,脸上一阵愣。
阮令月见状,生怕耽误了,连忙开口朝那少年解释,“小郎君,我家舅舅的情状绝非那等小事,左腿瞧着是已经折了。”
“还叫我小郎君,你们家到底是做什么的?”少年白了阮令月一眼,满脸的不屑,却还是不情不愿的跟着走了。
许大夫见了阿京的伤口时,面色立时凝重了许多。
这伤确是人为,且下手极狠。
阿京本就身强体壮,想要将他的腿打成这样,必是下了狠手的。
少年见了更是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想到,这人会伤成这般。他从前跟着他爹,只见过些小病小灾,从没见过这般血肉模糊的场景。
许大夫正要靠近诊治。
可此时阿京已经失了神志,一看见有人要靠近,就吓得不停挥手反抗,大叫着别打我。
许大夫实在靠近不得,无奈只好叫跟来的少年把人打晕。
可少年早已呆若木鸡,拿着木棍子许久不敢动弹。
阮令月脸上泪痕未干,瞧着情状拖不得,一把抢过棍子打在阿京脑后。
阿京终是安静下来了。
阮令月强压着泪意,望着许大夫道:“大夫您快治吧。”
许大夫惊讶地看着眼前强作镇定的小姑娘,先瞧了瞧阿京脑后的伤,确定无碍后,便开始医治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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