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夫手法娴熟且迅速。
少年立在一旁,一边瞧着自家阿爹诊治,心里却是战战兢兢的。
这伤口确是狰狞,可初见时的惊惧过去后,倒也没有那般可怖了。
叫他不安的,是方才阮令月称他那一声小郎君,使他联想诸多。
他此刻受的,是内心的煎熬与忐忑。
许大夫很快便将阿京身上的伤口理好了上了药,左腿也固定了。
可当他开好方子,回头看着阮令月时,却是忍不住面色凝重。
阮令月见到许大夫这般神情,也愣了愣。
她清楚阿京那双腿伤的多严重,可还是强压住内心的翻涌,咬了咬牙,道:“许大夫,您直说吧。”
许大夫叹一声气。
“他这腿我虽是固定上了,可恢复起来极慢,稍有不慎,便可能溃烂。即便恢复的顺利,想要恢复如初,怕是没太大指望了。”
阮令月的眸子太过明亮,许大夫同她说这番话时,竟不敢直视,只觉太过残忍。
许大夫又叹息一声。
他回过头将药方拿了递给阮令月,起身道:“小姑娘,按方抓药吧,一副药熬两回,一天两次,少见风,莫接触水。”
阮令月见许大夫只字不提诊费便要走,连忙从嫁妆盒里取出一根玉簪,塞进许大夫手里。
见他要推拒,阮令月忙福了身,道:“我知晓许大夫心肠好,许大夫于我阮家之恩义,令月定会铭记于心。现下手上没有银钱,这簪子便顶了钱,请您收下吧。”
许大夫长舒一口气,道:“这玉簪子太贵重了,况且你还不懂,他这后面吃药,才是真正要花银钱的。”
“深夜将许大夫扰起,令月心下已是极愧疚,还请您收下。”阮令月向后退了一步,面容和语气皆是笃定。
见着他们二人连番推拒,在一旁瞧着的少年很是烦躁,终于忍不住了,吼道:“有什么可推拒的,阿爹你就收着吧!”
正推拒的两人皆是一愣。
少年长舒一口气,往阮令月跟前走了两步,“阮家姐姐,有些事情,我需得告诉你。”
阮令月见他单纯的面上,神色凝重,忍不住沉声问,“何事?”
“今日黄昏时候,我见了几个汉子进坊,气势汹汹地,按着他们走的方向,大约就是在往这里来的。”少年双目黑白分明,“瞧着好像是春风一顾的人。”
许大夫忽然厉声,“别瞎说!”
“阿爹你怕什么!”少年不服气,“那地方是势力大,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楼子罢了。况且方才你还教育我要与人为善,怎的现下反倒要阻止我了!”
“我本也没往此处想,可突然想起来时路上你唤我‘小郎君’,便猜着你同那春风一顾有些瓜葛。”少年朝着阮令月道。
他原是理直气壮,倒豆子似的,说得噼里啪啦。
可瞧见阮令月的神色时,他又忽然犹豫了,“若是我想错了,阮家姐姐你可莫要生气,我不懂事,也不是说你是个烟花女子的意思……”
阮令月在听见春风一顾四个字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嗡鸣。
只见许大夫父子二人在她面前争论,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见,满目愣怔。
许久之后,被那少年晃着,才缓神过来。
阮令月双眼猛然被恨意逼红,她一把死死抓住少年的肩膀,瞪着他道:“你可有凭据?”
少年被吓着了,慌张道:“我……我怎么会有凭据?可是春风一顾,无论小厮还是打手,戴的腰牌同别家的都不一样,样式很特别,只要见过一回便能记得。而且那几个人里其中有一个,我阿爹还给他治过伤的,我绝不会认错!我……”
许大夫一把将还欲继续说话的少年拉倒身后来。
“姑娘,听老夫一句,无论此事是否是春风一顾所为,你都莫要去寻仇,那地方于咱们平头百姓来说,是个魔窟。”许大夫顿了顿,“更何况你这般弱女子,无甚根基依靠,去了只怕出不来。”
阮令月恍惚了片刻,忽然回过神来,向着许大夫福身道谢。
许大夫见她恍惚,便也没再多说,强拉着少年走了。
阮令月湿了布巾,静静坐在阿京床前,替阿京擦手。
其实方才她就注意到了,阿京的手上很脏,两根手指上断了指甲,甲缝里有许多泥土混着血的脏污。
阿京他,是爬回来的。
阮令月一边替阿京擦手,脑海里一幕一幕,皆是阿京被打以及他断了腿,一点一点爬到屋内的场景。
那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屈辱和累及阿京的悔恨,渐渐地,像被烧滚了的水一般,在她心里翻滚,沸腾,最后涨满整个胸腔。
将往日积压的恨意、怨怒,一点一点被勾起。
头回梦娘想替她赎身,却被鸨母身边的人当着众人的面掌掴讥讽;头回因着训练时,姿态不良被针扎;头回被迫学习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
无数次地被迫妥协,到后来几乎麻木。
可春风一顾,并没有春风那般温暖,却似春日墙边的藤蔓,不断地抽芽、紧紧缠绕,无穷尽。
如今还将祸水引到了阿京身上。
阮令月手上止不住颤抖。
她忽然将阿京的手放下了,生怕一个不小心,手下力道太重。
抬头对着漆黑的屋顶长舒一口气,再次执起阿京的手,细细擦着。
梦娘大约是不在春风一顾的,否则鸨母也不会明目张胆地派人来康乐坊。
具体是何情状,还需等阿京醒了细问。
现下情势未明朗前,鲁莽不得。
*
令羽上了马车往容府走,却在转过街角后又下了马车,轻功跟在阮令月身后。
他将这情景瞧得一清二楚,才回了容府。
回去路上便想,诚然阮令月被蒋家骗了顶罪,也有些她自己的原因在,可却是要丢命的,已竟算是极其窘困了。可今日竟又瞧见她更狼狈的模样。
令羽回到府上时,天色已然漆黑,容隽早已歇下。
他便回了自己院中,却见回廊拐角处的亭里,灯还亮着。
望南正等着他,一见他回来,提了灯便往他跟前去,边走边问道:“你要吃点儿什么宵夜?”
却是走近了一看见令羽的脸色,便忍不住惊诧道:“你怎么了?”
令羽面上颓丧,抬眼瞧了瞧望南。
“那个姓阮的丫头,家中确是有个傻舅舅的,这话倒是不假。”令羽垂首低声道。
望南看着他越发颓丧的神色,忍不住一愣,道:“恩,怎么了?”
“她那舅舅被春风一顾的人打折了腿,现下……”令羽正说着,望南却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是问他怎么了,我是在问你。”
令羽忽然抬眸,惊诧地看向望南,望南眸子里满是关切。
望了片刻,才将目光收回,低声道:“我没事,不过觉得天地乃熔炉,世人煎熬于其间,太苦了。”
望南忽然抬手,想要抱他,却又攥了拳,缓缓放下,蹙眉低声道:“也并非全然如此的。”
令羽抬头,看见月光下,他的眸子格外亮,神色异常坚定。
犹豫了片刻,忽而笑道:“这倒是,世事皆苦,独你的翡翠小面咸淡得宜。”
望南见他笑了,这才放心下来,“好!翡翠小面最是简单,我这就去给你做!”
边说着,边把手上的灯笼递给令羽。
令羽蹙眉瞧了瞧他的背影,轻舒一口气,跟了过去。
*
天方亮,阮令月一早便等在门口拿了药回来。
正煎着,却是忽然听到阿京的叫声。
阮令月过去一把拉住阿京的手,温声安慰道:“阿京莫怕,是阿阮,坏人已经走了。”
阿京认清了阮令月,却忽然哭了,“阿阮,阿京……阿京没做坏事……阿京没有。”
阮令月抱住阿京硕大的身躯,双眼瞬间被逼红,伸手在他背上轻抚,“我知道的,他们是坏人,阿京没做坏事。”
“阿京疼!”
阮令月的眼泪忽然忍不住,却连忙抹了一把,安慰阿京道:“我正在给阿京熬药,一会儿吃了药就不疼了。”
阿京见阮令月哭了,便强忍着疼,抿紧了嘴不说话。可阮令月看他这般模样,愈加难受。
“阿京可知道梦娘去哪里了?”阮令月忽然低声。
阿京紧紧蹙着眉,道:“不知道,阿京没见姊姊。”
阮令月登时便陷入了恐慌。
莫不是梦娘当真陷入春风一顾了?那些打阿京的人,可是来寻她的?
阮令月心下不由地慌张。
此时去春风一顾,冒险极大,可万一梦娘在里头,绝对是有吃不尽的苦头,这是她最受不得的。
阮令月心中立时有了计较,照顾阿京喝了药,便又去了许大夫家中。
开门的,正是昨夜的少年。
他瞧见是阮令月,明显一愣,只当是阿京的腿恶化了,急道:“可是你那傻舅舅不好了?”
见阮令月神色一变,少年更是慌张,“我去找我爹!”
“等等!”阮令月低声道:“并非如此!我其实是有事想请小郎君帮忙。”
少年一愣,“我?”
“我母亲不知去了何处,我必须去寻她,家中无人照顾我舅舅。”阮令月低声,“临时寻人又不得力,不知可否请小郎君替我照顾舅舅一日?”
少年一阵愣怔,不知该做何回应。
“小郎君不必担忧,我去寻你母亲,与她商量一二。”阮令月慌忙道。
许家姨娘原就对阮令月印象不错,昨夜许大夫父子俩又收了人家的玉簪,她一瞧那簪子,便越发觉阮令月是个良善之人,更是喜欢,轻易就答应了。
少年倒也没多说旁的,跟着去了。
路上阮令月忽然想起一事,侧首问少年名字。
少年看向阮令月,眼中闪过一丝异彩,答道:“许白。”
“谢过许家弟弟了。”阮令月朝他福身。
许是长了这十五年,头回有人以对待成年人的方式待他,许白忽然红了脸。
又怕阮令月看见,连忙别过脸,道:“哼,别以为你这伏低做小,礼仪全乎的,我便会觉得你是个好人了。”
阮令月自是瞧见了,他那害羞又别扭的模样。
心中忍不住羡慕,这般单纯、无忧虑的日子,她仿佛不曾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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