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春风一顾乃是京中最大的花楼。

    数栋楼宇临湖而建,连成一片。利用地势,大半都浮在湖上,白日里瞧着便是格外辉煌。楼中人从不辨具体时候,每至天色有些微变暗,便点起无数花灯,直将湖面照的一片旖旎灿烂。

    阮令月将家中事物安排妥当,给那二人备好了饭食,又与许白交代了许多。出门前,她思虑过,可越想越觉得容府的人利用她还来不及,不可能会帮她的,便只找人去容府代她传了口信。

    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选把握最大的法子。

    刚入未时,阮令月便在楼旁的茶馆中等着了,直至天色变暗,许多客人乘舟入了楼中,阮令月才起身。

    方至岸边,撑船的小厮便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她瞧了一遍。

    这姑娘身上披着个极大的披风,帽沿将脸遮去了一半。

    小厮瞧着那披风的料子属实不错,心道:莫不是哪家公子的妻室来寻衅闹事?否则哪有女子来春风一顾?

    阮令月被人上下打量,却似浑然不觉,兀自上了小舟,抬手将帽沿轻轻支起,瞧他一眼,低声道:“撑船吧。”

    那小厮弓腰乐呵道:“这位贵人,我自知身份低贱,却还是要劝您一句:莫踏足此地。有些事儿啊,一旦做出来了,便容不得反悔,可人总要想清楚了,给自己留几分退路才是。”

    虽是话里有话,却也并不过分咄咄。

    阮令月并未多说旁的,只递了一个腰牌给他。

    小厮瞧见,先是惊了一惊。

    这腰牌,是春风一顾的腰牌。

    春风一顾上下无论等级类别,皆是相同样式的腰牌,可质地却是天差地别,一眼便能瞧出。像他这等撑船的小厮,不过木质。他见过最多的楼中姑娘,乃是流莺,可流莺们的腰牌,也不过是下等玛瑙。

    而这姑娘腰牌的质地,却是盈绿润透的翡翠,明显并非是普通流莺,怕是要到玉燕、甚至金乌的等级了。

    (私设,春风一顾的姑娘等级分为五等,由低至高分别为:流莺、铜雀、白鸶、玉燕、金乌。等级越高,在楼里身份越高,接触的贵人等级也越高。)

    小厮连忙躬身,连头都不敢抬,更是不敢直视,只道:“烦请姑娘立好,小的要撑舟了。”

    阮令月立在舟头,小舟轻晃着,往春风一顾去。

    那浮在水面上的楼阁,因着繁盛的亮光,显得格外耀目。越是靠近,越能看清梁柱上艳丽的纹络和精致的雕刻。四处可见硕大的鱼鸟花灯,各色灯光将这原本就勾人的地方,照的更多了两分旖旎。

    这般地方,能叫任何来客迷醉其间,可于阮令月而言,却似个漆黑又阴森的冷窟。

    阮令月仰头,长舒了一口气,努力将心下的波澜抚平。

    当再一次踏入熟悉的地方时,脚下木板还是那般咯吱作响,她忽然顿了顿脚步,轻提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

    浑身的颓丧之气,一荡而空。

    门廊附近身着各色衣裳的流莺们,皆用团扇遮面,只露出怪异的眼神打量着阮令月,却又不敢靠近,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可又想着瞧热闹,不愿走远。

    一个小厮瞧见了,生怕出了乱子,连忙过来,赔笑道:“贵人怕是来错了地方,我们这地界……”

    那小厮正劝着,却见阮令月将斗篷取下,露出了精致的面目。

    她着一身水红色衣裳,暗金线绣大朵芙蓉花镶边,无光时不过普通纹络,此刻在花灯下立时便熠熠生光。腰间被暗金线绣的团花紧簇在一处,腰肢显得越发不盈一握,其下头用红绳系着的春风一顾的翡翠腰牌。

    裙摆轻动,说不出的气韵。

    四周流莺们一见她的姿容和腰牌,但凡手揽恩客的,立时便走了。其余则围立在附近,远远地瞧着热闹,窃窃私语着。

    “这可是前几日跑了的那个金乌?”

    “正是,往日我是见过她的。”

    “什么金乌,人家年纪未到,都还没□□,却是个将来的金乌。”

    “没□□?那不是值得大价钱?”

    “不然若是你这么个流莺跑了,你当秦阿姆为那般生气?”

    “你们瞧瞧她的头饰,可不是寻常的,我瞧着金乌也未必能有吧!”

    “说不准人家自己寻了富贵恩客呢!”

    流莺们的话极露骨,且十分刺耳,说话间葱白的手指时不时指向阮令月,一双双眼睛盯着她,或自哀或嘲讽。

    阮令月恍若未闻,兀自镇定地往楼梯边去。

    边走,边撇了那小厮一眼,她背脊挺得笔直,伸手将斗篷递给他,“倒是有几日不见了,吉安。”

    吉安连忙躬身,本想着跟阮令月说句话,可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瞧着,他只好笑笑道:“是啊,令月姑娘。”

    却是踏上台阶,刚到一处昏暗些的平台,吉安便连忙开了口。

    “令月姑娘,您跑了便跑了,为何还要回来!”

    阮令月原本正兀自踏着台阶,却忽然回头,微微一笑,“哦?”

    “我知道秦阿姆派了人去祸害你的家人,可打都打了,经不能改变了。可您此时回来,岂不是叫你家人白挨了打?”吉安有些急了。

    阮令月忽然蹙眉,下了台阶一步,垂首低声问道:“吉安,梦娘她在不在楼里?”

    “我们都有好几日没见过梦娘了,秦阿姆她也一直是一副没见过梦娘的模样,可哪回楼里没了姑娘,秦阿姆还不都是那副模样?”吉安说话有些急,“趁着秦阿姆还没来,您赶紧从一楼出去,能走多远走多远。一楼现下客人正多着,没秦阿姆的令,不会有小厮妄动惊了客人的。”

    吉安说着便要拉阮令月的广袖,却被阮令月躲了过去。

    “不必了。”阮令月冷声道。

    吉安抬头看着阮令月的眉目,“您莫不是还想着救梦娘呢?快清醒些吧!想想梦娘她宁可自己凶多吉少,为得是什么?”

    阮令月垂眸看他,忽而一笑,道:“你不必为我担忧。”

    吉安劝她不过,只得跟上继续劝。

    却是刚上了二楼,便正遇见从拐角屋内出来的秦阿姆,两人面上皆是一惊。

    秦阿姆体态略微丰腴,有些年纪,却是风韵不减,身姿举止处处优美。她唇上涂着暗红口脂,带着一惯的笑意,却是身后跟了两个大汉。

    她远远地瞧见阮令月,虽是笑着,可目光中略微带了些诧异。

    她身后两个大汉抬脚便要往前去抓阮令月,原也是她默许的,可走近了两步,却忽然瞧见了阮令月发髻上别致的头饰,又轻喝一声:“慢着,莫惊了客人!”

    阮令月在看见她的那一刹那,几乎忍不住恨意,想要扑上去,掐死这个伤害阿京的人。

    凭什么她家舅舅那般纯善之人,被打的浑身是血,还折了腿。可这笑里藏刀的罪人,却还能在此处安然无恙?

    可她忍住了。

    她强压住内心翻涌的恨意,她知道,要想达成此行的目的,今日非要过了秦阿姆这一关不可。

    便缓步上前,低声道:“阿姆目光如炬。”

    发髻上的攒金丝华胜在灯下越发耀眼。她今日特地戴上了从蒋家顺回来的头饰,繁复贵重又甚是惹眼,目的便在于此,叫秦阿姆以为她已经有了身份贵重的恩客。

    秦阿姆细长的眉毛微蹙,凤眼也弯了弯,将眸中复杂的情绪隐去,瞧着周围姑娘们不时轻瞟过来目光,温声一句,“到屋内说罢。”

    倒是秦阿姆先转了身,后头那两个大汉也跟上。

    阮令月瞧着她的背影,眸中恨意几乎溢出,掌心隐隐起了些汗意,面上却仍是维持着镇定,“阿姆,有什么话不能在外头说的?”

    秦阿姆在这楼里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可阮令月不能跟她进屋。

    若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便是悄悄消失了,也不会有人提起,大家只会装作不知情。阮令月丝毫不怀疑,秦阿姆也一向有这个令人恐惧的本事。

    她不能冒这个险。

    “哦?”秦阿姆微微回眸,面上仍是带着笑意,温声朝那两个大汉示意,“抓住她。”

    廊边的花灯纷繁,将场面烘托得格外热闹盛大,然此刻,这廊上却是有些安静。

    眼看大汉两步便到了阮令月身边,伸手便要抓人。忽有看热闹的姑娘见此情景,惊叫了一声,引得众人齐齐看了过来。

    “谁敢放肆!”阮令月朝那扑来的二人低吼一声。

    话是说给大汉听的,可她瞪了那二人一眼之后,却又眯了眼睛,看向秦阿姆。

    那两个大汉也惊了,现下当真是瞩目的很,且他们看着阮令月脊背挺直,底气甚足,一时竟被骇得不知该作何反应。

    阮令月几步到了秦阿姆身边,低声道:“阿姆,我头上这些珠玉钗环,皆是源自容府。若是阿姆不信,大可派人去查,我昨夜还伴在容家公子身边。”

    她在赌,赌秦阿姆在三皇子倒台的当口,不敢招惹太子一派,不敢惹怒容隽。

    秦阿姆终是转了身,一双凤眼瞧着阮令月,敛去笑意,定定地瞧着面前的姑娘,冷声道:“你的意思是,如今我动你不得?”

    秦阿姆细细瞧着阮令月,她今日确是与同往日不一样了。

    今日的她,目光仿佛格外有底气。

    可从前的阮令月,便是在几个小金乌里头,都算是极乖顺的,每每与她接触,只觉她温软如蹲卧在窝中待哺的雏鸟一般。

    如今,这是翅膀硬了。

    不过,她是否真的出入容府,这可以查,如今她既已然现身,只要找人跟紧些,错处来日再罚也不是不可。

    只是这个当口,她已经派人将她的舅舅打伤了,阮令月虽然暂时不知,可若再有旁的冲突,便极可能因着她将那位容大人得罪了,倒确实棘手得很。

    秦阿姆在心里头暗叹:总还是要多些鞭子,小鬼儿们才肯好好干活啊。

    复看向阮令月,“容大人既然已点了你的名儿,你此刻回楼里来做什么?”

    阮令月也抬眸看向她,道:“蒙容大人偏爱,许我看望梦娘,可梦娘她不在家中。”

    秦阿姆忽然笑了,看来她已经回过家了。

    如此,那个傻子被打了的事情,她该是已经知道了。

    秦阿姆微微摇头,温声答道:“梦娘她也不在楼里,且已经有几日没在了,我亦不知她在何处。不若你明日去求求那位容大人,替你寻人?”

    阮令月蹙眉,心中的怒意越甚。

    从秦阿姆的目光里,阮令月可以肯定,她知道梦娘的下落。

    阮令月垂首,双手交叠朝秦阿姆躬身,将几乎要隐不住的情绪,掩在衣袖后头。

    “谢阿姆告知,我去收拾些物件儿,今日戌时,还需得去容府一趟,劳烦阿姆安排打点。”阮令月低声。

    “你如今也算是春风一顾的金乌了,择时候挑两个丫鬟吧。”秦阿姆笑道,看向阮令月身边的吉安,“吉安,你负责令月的车马安排。”

    吉安立刻躬身道是。

    秦阿姆吩咐完,面上带着一惯的笑意,转身时,却低声一句:“来人,将我身后这二人带下去。”

    瞬时便有几个不知从何处来的小厮,将方才那两个打晕了大汉带走。

    周围的姑娘们立时便开始了窃窃私语,多是震惊于向来说一不二的秦阿姆,今日竟是没将阮令月拿住。

    阮令月眯了眯眼,究竟还是没忍住:“我家舅舅之事,可是阿姆所为?”

    “是又如何?”秦阿姆微微侧首,忍不住蹙眉,瞥向身后的阮令月。

    “来日方长。”阮令月看着她的背影,冷声道。

    秦阿姆轻笑一声,缓步过廊上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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