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方入秋,容府院里的银杏早就黄了叶子,风里已然夹杂了些许凉意,将本就变黄了的银杏叶吹得摇摇欲坠。

    天刚微亮,还不到卯时,容隽如往常一般起了身。

    室内,两个丫鬟正小心翼翼地替容隽理着官服。

    令羽自容隽起身后,便一直立在屋内,只等着他吩咐了便开口。可等了许久,都不见他有开口的意思,便偷偷瞧一眼自家公子,却发现他似乎神色不大好。

    正偷偷瞥着,忽听见自家公子开了口。

    “说吧。”容隽沉声一句。

    衣裳已然理好,瞧着时辰,容隽直接迈步出了屋子,在廊上行步,腰带下垂着的玉佩轻动。

    令羽连忙拱手跟上,头上的步摇随步伐颤动着,边走边道:“回公子,昨日那个阮家姑娘,她所言不虚,她家确是有个痴傻舅舅的。只是……”

    容隽微微蹙眉,“直说。”

    “只是她那个舅舅被春风一顾的人打断了腿,我亲眼瞧过了,伤得确实不轻。”令羽低声,虽是开了口,可说话还是有些犹豫,“我猜测着……她今日大约会求到咱们容府来。”

    容隽一边听着,一边在廊上走着,却忽然顿了顿脚步,转身往庭中去。

    他垂首瞧了一眼在水中缓动的鱼儿,温声道:“未必。”

    “公子,那若是她真来了,我等该如何待她?”令羽小声问道。

    容隽忽转了身,将视线从那碧波红鱼间收回,上廊继续往庭门方向去,也不瞧令羽,只沉声问道:“我瞧着十分好相与?”

    令羽被问的一愣,不知自家公子这话是何意。还来不及答话,却是又听见容隽一句低声。

    “你和望南,似乎对她有些格外青眼。”

    容隽不过就事论事,且有些不解罢了。因为在他眼里,阮令月是个令人厌恶的。

    可令羽却是被这话惊得心下一慌,连忙解释,“请公子明鉴,并非是我等对她青眼,不过是往日在咱们府上,接触的都是些男子罢了,极少接触女子,因此有些不适应。”

    “着人盯紧她,今日我回府前,将她的底细查得再清楚些。”容隽只沉声吩咐一声,并未说旁的,便出了府门,上了马车。

    令羽连忙躬身,道:“是,公子。”

    望着公子去上朝的马车,令羽一阵思虑。

    *

    戌时中,已是暮色四合,容府内外皆点了灯。

    梆子刚敲过,春风一顾的马车就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容府偏门口。马车一路过来时,远远地便能闻见上头香气阵阵,车外点缀着轻纱繁花,在风中摇曳飘荡,车前两盏粉黄花灯,甚是美妙。

    这般马车便是于闹市中,亦十分显眼,更遑论此刻的容府门口。

    车方停稳,吉安便扶着阮令月下了马车。

    容府门前的小厮一瞧见有春风一顾的花车敢停在自家门口,便连忙上前,正准备驱赶。

    可看见车上下来的人时,却是愣住了。

    他们昨夜见过阮令月的,她的长相过于出挑,便是当时穿了丫鬟衣裳,也能记得。

    见她过来,小厮们连忙上前行礼,却无人敢直接放了她进去,尤其今日,她穿得这般妖娆隆重,还是坐着春风一顾的马车来的。

    可此事却也拖不得太久,若叫老太太知道有春风一顾的马车在府门前停过,只怕是要掀了容府的房顶。

    小厮们只好先将阮令月请进门房,赶紧把春风一顾的马车打发走了,才忙找了个腿快的,去寻望南。

    望南方听完令羽同自家公子汇报,得知了那梦娘现下处境,以及阮令月入了春风一顾寻人的事情。心下正叹着:此女真乃虎狼之人,这“虎狼之人”便来了。

    请示了容隽,便慌慌往门房处赶来。

    可瞧见阮令月那一身水红暗金绣边的衣裳,细致的妆面,和殷红的口脂时,猛然愣了一愣。心下忍不住揣摩她穿成这般模样过来,究竟是何用意。

    阮令月看出他眼神里的意思,却并未解释,只面上红了红,朝他福身行礼。

    望南撇撇嘴,道:“跟我来吧。”

    一路两人在廊上皆是静默无声,廊两侧已然上了灯火,此时算不得太晚,却也寂静无声,只阮令月身上的金玉首饰有节奏的响着。

    此刻望南并无心思听什么声响,只一心只思索着:阮令月今日穿成这副模样,莫不是明知他家公子生了气,故意想要诱惑一二?自家公子的确是无论相貌品性,都是万里挑一的,这阮令月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此二人若是不论身份,倒是相配的很。

    望南忽然被自己这心思吓了一跳,瞧瞧回头看了阮令月一眼,又连连摇头,忙在心里头念叨:不行不行,身份差太多了,相配不得,相配不得……

    阮令月只见望南兀自摇头,却并未猜透他的心思,只好跟在他后头不言语。却是路过庭中时,下意识瞧了一眼那鱼瓮。

    直到了书房跟前,两人才停下,望南在门口躬身道一声公子。

    又是同昨夜一般,在外头候了片刻,才听见里头幽幽传来一声:“进来。”

    眼见阮令月就要推门进去,望南忍不住上前一步,挡在她跟前,神色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低声开了口,“我家公子知道你的作为之后,确是很生气。所以不管你想做什么,最好都悠着点,若是过了火,很可能把命给搞丢了……”

    阮令月一怔,看着望南的神色,上回在此处,望南似乎也是这般叮嘱她的。

    这两日的经历,叫她对旁人透露出的哪怕一丝好意,都格外感激。一时竟忍不住红了眼,她学着上回的模样,朝望南福身,“您且放心,民女惜命,知道轻重的。”

    望南见她红了眼,有些意外,只当是他的话太过直接,叫她害羞了,便连忙催促道:“赶紧进去吧。”

    其实,阮令月今日来之前,时候是宽裕的,足够她换身衣裳,去了妆面。可当她坐在妆奁台前的时候,却又犹豫了……

    于容隽这里,她当真是没有半分把握的。若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救梦娘,她也只能引诱了。

    于他心中,她大约也就是个风尘女子吧。

    阮令月立在门前,将心中的忐忑和羞耻感压下,推门进了屋内。为了救梦娘,她现在也只能进去了。

    刚进得屋内,正要在屏风外行礼,却忽然听到里头人低声道:“进来回话。”

    方才望南说他家公子生气了,可这一句,阮令月并未从语气里听出什么情绪,只得战战兢兢的绕过屏风,进屋内。

    容隽穿了身石青色的长衫,冷翠色显得他更是面目温雅。他指间正握着一本书,目光似是还在书上,并未看她。

    阮令月有些摸不准他的心绪,偷眼瞧了他一眼,便跪拜行礼。

    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见容隽开了口。

    “你倒是果决的很,瞧着蒋家攀附不上,又打起我容家的主意了。”容隽将手上的书卷放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圈椅上,垂眸看着阮令月,“心思倒是越发大了。”

    阮令月禁不住发抖,虽然这话有些玩笑的语气,可她能听出容隽的不满,额间立时起了一层细汗。她根本不敢抬头,生怕他会从她的眼中看出什么来,连忙道:“大人明鉴,若非为了救我母亲,我绝不会出此下策!”

    她当真是慌了,才会口不择言,可话已然出口,收不回了。

    “原来做我的女人是下策。”容隽眉头微微挑起,竟是忍不住轻笑一声,“说罢,如今,你于我还有何用。”

    阮令月舌头正打着结,不知该如何解释,幸亏他问了话,这才定了定心思道:“我可替大人将春风一顾收入囊中。”

    她虽声音轻软,可语气却是坚定无疑。

    “哦?”容隽长眸微眯,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思索着方才令羽的汇报,“你今日见的那个琴师是春风一顾的楼主。”

    阮令月一怔,如实道:“正是,此人名唤亦琴。”

    容隽长眉微蹙,瞧着阮令月,“我既已知道了,还要你何用?”

    “他生性多疑,轻易信不得人。可他手上有我的把柄,因此我说的话,他还能听得一二。”阮令月毫不迟疑,这套说辞,是她在路上便想好了的,却也是事实。

    “他既手上有你把柄,我又怎知你是他的人,还是为我办事?”容隽轻笑一声。

    阮令月忽然抬头,目光坚定地瞧向容隽,“我有求于容大人,自然是为容大人办事的。”

    容隽细细瞧着她那一双眼睛,灯火下尤其亮,“救你母亲?”

    “不瞒大人,若是大人不肯替我救母亲,那亦琴便不能信我有说动大人的能力,自是不肯信我。”阮令月道,“因此,我所求,不止此事。”

    “哦?”容隽微微抬头,对上她的一双杏眸,温声道:“说说看。”

    “我求大人,若时机恰当,便除了那亦琴。”阮令月双手交叠,俯身垂首,将额头贴在手背上,再次朝容隽行跪拜礼。

    “一来,我确是想借大人之手,还我舅舅一个公道。”她顿了顿,继续开口道:“二来,此人非寻常恶人,奸猾狡诈,行事狠辣,且野心勃勃,绝非甘心为人所控之人。”

    阮令月的这番话,说得倒是可信。

    容隽垂眸思索,胳膊架在圈椅扶手上,长指转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兀自思索着。

    他瞧着跪在下头的阮令月,忽觉得,此人如此牙尖嘴利,又有求于他,且目前瞧着似乎也并无什么腌臜心思,兴许还能有些旁的用处,便忽然起了身。

    阮令月察觉他起身,心里惊得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往日在春风一顾学的东西,瞬时忘了个干干净净。

    却只见他大步从她身边略过,直接往外头去了。

    容隽一推开门,便见望南正尴尬地立在门前,意图闪躲,脸上还带着讪讪的笑。

    八成是方才在偷听。

    容隽瞥了他一眼,并未理睬,直接行步上了廊。

    阮令月连忙起身,她心中后悔,后悔自己方才没伸手一把抓住他。现下他出去了,大庭广众,又该如何求他,他才能答应?

    只好跟着他的背影,一起踏上廊,却是一路到了庭中那瓮前。

    下人们瞧见自家主子出来了,却又见他身后跟了个姑娘,皆不敢上前,只远远地立着,等自家主子传唤。便是往日递鱼钵的小厮,今日也没敢主动上前。

    庭中灯火半亮,瓮中水面泛起点点橙光,瞧着朦胧又真实。

    阮令月跟在容隽身后,蓄意向他靠近了两步,他颀长的身量,将她衬得越发娇小。顺着他的视线,阮令月往那瓮里一瞧,便瞧出不同了。这瓮中的鱼同上次的明显不一样,换了一拨。

    容隽似浑然不觉身后有人,也不觉瓮中不同,只长身立在瓮前,面色如常。

    他瞧着瓮中的游鱼,忽然低声开口:“阮姑娘,我可以今夜便叫你见你母亲,自然,你若是想明日再见她也可以。”

    阮令月忽听见他称自己阮姑娘,瞬间浑身汗毛直竖,可他后头的话,却是叫她几乎要哭出来。

    这句话里话外,都基本是默认了,他会帮她救梦娘。

    可阮令月万万没想到,事情会这般容易。她知道他若是肯答应,自是有条件的。可他能答应便是好的,无论什么条件。

    她连忙开口道:“容大人请吩咐。”

    容隽轻舒一口气,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道:“明日有位王姑娘,要来我府上,你替我将她打发了。”

    阮令月一惊,万万没想到竟会是此等事情,下意识道一声:“是。”

    可方答应了却又有些犹豫,只好瞧着容隽,又问道:“那位王姑娘……?”

    “你不必担忧,她并没有什么家世,不过博了我母亲的喜欢罢了。”容隽侧首,瞧了阮令月一眼。当真是极美,眸子竟似瓮中水一般。

    阮令月虽不知他心思,可与他视线对上的刹那,连忙垂了头,低声道:“那我母亲?”

    “令羽。”容隽低声唤。

    令羽连忙上前道:“公子。”

    容隽递了一块玉佩给令羽,吩咐道:“叫万仇带她去牢里见见人。”

    言罢,又朝着阮令月解释了一句,“此事终究归刑部,需得明日我同刑部尚书知会一声才是,你今日先去见一见她,明日我再同刑部说了此事,放她归家。”

    此刻,阮令月只觉一切都来的太过容易,实在是有些难以置信,瞪大了眼,张了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不想见你母亲了?”令羽见她愣怔,有些不耐烦。

    阮令月却忽然往容隽跟前疾步,问道:“大人为何如此容易便信了我?就不怕我骗了您,最后功亏一篑?”

    “我从不曾信你,亦没说要用你,更不曾同意过你的计策,何来功亏一篑?”容隽忽然蹙眉,道:“快些去吧。”

    阮令月丝毫不吝身上华美的衣饰,在庭院中跪下,朝他磕了三个头,朗声道:“谢大人!”

    她转身,跟着令羽。却忽然红了眼睛,诚然,她面对即将救她母亲的恩人,心中更多的是感激。

    可她的身体里有种感觉,不可遏制地生了出来,且愈加强烈。

    这是她从前不曾体会过的悬殊差距。

    此事,于她而言,要赌上她的尊严、性命,且步步艰难。

    可于他而言,却不过一句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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