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惊蛇

    不过两天的功夫,献王在京城中布下的各府眼线被拔除大半,连城东隐秘的“称心茶楼”也被捉走了掌柜小二封楼打烊。

    皇帝这一手奇袭迅如闪电,整治得献王在京的人手元气大伤,余下未得传信避过此劫的眼线断了茶楼处的受命,多少有些心慌错乱各自藏身府内不敢妄动。

    被抓入天牢待审之人有硬骨头的自然也有胆小怕事挨不过刑讯逼供的,只消有一个人开口,剩下的自然也就瞒不住了。

    “霓凰恭喜陛下胜券在握。”

    献王谋逆刺杀皇帝一案大有斩获,萧景琰的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究其原因说到底献王名义上分封献州为王,实则等同于流放,贫瘠荒僻如献州都能让献王折腾出风浪来,献州百姓已不知被他盘剥成什么样子。

    以全国之力敌一隅萧景琰从未想过他有输的可能,当务之急是如何查实证据处置献王一党还献州百姓一个清平安乐。

    “郡主擒获的眼线除了互相指认外,大多直指‘称心茶楼’。茶楼的掌柜小二却拒不肯招认,更不吐露幕后指认之人。”

    “陛下担心茶楼掌柜被抓会惊动幕后操纵之人龟缩起来不敢轻举妄动?”

    “不止如此。京城这边断了联系,朕想献王也会……”

    “不如陛下和臣打个赌?”

    名满天下三十载的霓凰郡主倏尔顽心大起,即便御座之上的九五之尊也得败下阵来。萧景琰无奈地纵容儿时玩伴的神来之笔,默默回味着心里应运而生的亲切和怀念。

    “赌什么?”

    “献王性子急躁又无甚才能,身边若无高人指点再给他二十年也不可能做大到今日这般,从前兄长正是先行扳倒谢玉,令他自己乱了方寸,这才轻而易举地扳倒了他。霓凰猜想定然又有‘高人’为他出谋划策,先不论‘高人’是何人又打的什么主意,此人绝不仅仅只有‘称心茶楼’这一处据点,狡兔尚有三窟,献王又是个浮躁无能之辈,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就此蛰伏?陛下信不信,数日之内京中必有异动?”

    萧景琰闻言轻叹道,“霓凰足不出户已推断得八九不离十,豫津离京前向朕进言,猜测献王身边的‘高人’多半是誉王身边的那个秦般若,此女对朕和小殊怀恨在心,忍气吞声多年诈死逃生,藏在献王身边将他操控于鼓掌之间十分不好对付,若单单只是献王一人朕又有何惧,秦般若……唉……”

    先前对此一无所知的穆霓凰听闻萧景琰一语道破秦般若的存在颇为惊讶,她久经沙场又见多识广,只诧异了片刻便对言豫津的判断表示赞同。

    “陛下放心,任秦般若精似鬼,当年还不是落入兄长手中,言侯既然猜到其身份,也应早有安排,何况霓凰在此,大统领在此,绝不会坐视他们危害百姓动摇大梁朝局。”

    宇内第一巾帼女将郑重其事许下的承诺,如何能不信。

    萧景琰暂且放下萦绕心头的忧虑,举杯相敬儿时旧友。

    “霓凰能在此时回京助朕一臂之力确是朕的幸运。”

    “陛下言重,臣愧不敢当。”

    “寒烟那里,有劳霓凰了。”

    穆霓凰愣了愣,随即频频摇头。

    “此事霓凰也是得了高人指点,非一人之功,霓凰不敢贪功冒领。”

    “哦,霓凰身边也有高人?”

    萧景琰见她一时有些紧张,不由打趣道。

    “陛下,霓凰是得了言老侯爷提点。”

    言老侯爷……愣神的人换成了萧景琰,帝皇不自觉地自顾自饮尽杯中美酒,浑似忘了穆霓凰的存在一般,思绪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言侯豫津,梁帝陛下倚为股肱,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天子爱臣,已无几人记得他年轻时醉心杂艺纨绔荒唐的过去。他的改变快得恍若隔世,似乎一夜之间,言豫津就不再是那个少不经事贪玩爱闹的半大青年。

    在那之后,言老侯爷突然上疏请旨,将兴国侯的爵位传予其子,随后退居山间道观潜心修行不问朝局。言豫津也收起吊儿郎当的性子,一门心思辅佐陛下处理朝政,和萧景睿两人一文一武珠联璧合,堪称武朝双璧成为萧景琰的左膀右臂。

    但是言豫津摇身一变的速度着实太快,快到任谁都觉得浪子回头固然好,这位的决断却快得实在异乎寻常,而熟知内情的人无不三缄其口,力求埋葬这段并不光彩的往事。

    事情发生在十几年之前,柳氏当时的老爷子中书令柳澄大人在一次朝会后与他私下相商,言道家中尚有一孙女儿云英未嫁待字闺中,其时被太子纳为太子妃的柳氏大小姐寒烟早已正为东宫,而柳家确是还有位幼女初初长成尚未出阁。

    柳氏诗书传家门风谦谨,教出来的女儿十有八九不会错,言老侯爷虽未满口应下,却惦记着儿子的终身大事匆忙间回了府向独子提起此事。

    豫津此人虽看起来不着调了些,骨子里受言氏家规教诲甚是循规蹈矩,当即恭敬答道人生大事当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并无意中之人,但凭父亲做主。

    言、柳两家的婚约就此达成,饶是言豫津就在螺市街清乐坊出入,也仅止于听曲观舞,不敢有丝毫逾越之举。听闻要娶媳妇儿,言小侯爷一时兴起背起行囊乐颠颠地再上琅琊阁。

    琅琊阁上回断言他的妻子将会是青梅竹马,柳氏的幼女清溪幼时也算熟识,琅琊阁的论断不算错,这回他想求问的却是……

    “什么?这,这怎么可能?我不信,我不信!”

    他兴冲冲赶到琅琊山,按照规矩把疑问写下放置于格子中,三天之后等来的批语却如同一盆冰水兜头罩下,他魂不守舍地将批语掖进怀中摇摇晃晃下了山。

    之后言侯豫津虽如约与柳氏缔结姻缘,两家的关系却并未因联姻而热络多少,反倒是言老侯爷退避道观不见外人,柳澄大人几次三番亲上城外寒钟观求见都未曾得见。

    兴国侯夫妇结缡多年始终相敬如宾,直到近些年膝下儿女双全且都渐渐长大,夫妻二人少不得为孩子的事儿凑在一块儿商议,这才显得亲近和软许多。

    而这打击得言侯豫津体无完肤心灰意冷的批语,却是来自一个当时不过七八岁的稚子之口。

    也是他远赴琅琊去的时间不巧,蔺大阁主正巧“云游四方”不在阁中,琅琊阁中一时寻不出与闺阁女子相干的消息,三日之内信鸽也来不及到大梁金陵打个来回了。

    其时已然成为南楚少师的梅东冥恰好在琅琊阁小住,跟着师尊学习所谓的“神棍”的本事,他本身灵性过人前所未有,只要身在南楚即便不在神殿内得祭祀祭祷加成,也能凭借“观镜之术”窥得寻常人的命运轨迹。

    被鼓着包子脸不住纠缠的小小少年经过一番“观镜”提笔草草写下批语,便被蔺家的两个小屁孩儿拖出去陪着一起玩耍去了。

    而这张价值远超百金的南楚少师亲自占卜的结果,则在言豫津赶回金陵派人明察暗访后才证实不幸言中——

    姻缘天定,红线传情,柳家好女,情有他系,其志不移,其心早异,瓜扭不甜,成人美意。

    ……

    “柳氏二小姐当时为人所蒙骗,心系之人乃是个不学无术油嘴滑舌的不肖子弟。柳大人为了拆散两人一念之差做主为孙女儿定下了兴国侯府这门姻亲。”

    “是啊,却险些亲家做不成闹成冤家。言侯自觉对不住豫津怒而退居寒钟观,言柳两家几乎反目成仇。”

    “这些事陛下还记得如此清楚。”

    “哪里忘得掉,过去那些事总是历历在目,无论你我,又有谁真正能忘记?”

    铁血女将军莞尔一笑柔和了几许肃杀之气。

    “不管怎么说,这次言侯提点我进宫寻皇后娘娘,应当是放下那段恩怨了吧。”

    “都已儿孙绕膝尽享天伦,再多的怒气也该消了,何况言老侯爷为人大度,想来也是等待一个契机。”

    穆霓凰不由想起自己十多年来与聂铎夫妻携手生死与共的情谊,心底缓缓淌过暖流,帮她重新振作起精神。

    她还盼着此次入京能凭借些许功劳,求得陛下松口放他们夫妇回归南境呢。

    廊州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来得急骤,一夜风雨过后落叶满地黄绿交杂,清早的就有杂役挥舞大扫帚清扫路上的落叶,免得踏来踏去踩得多了,将层层叠叠的落叶踩成污泥。

    宗主居所外整整齐齐排了十多个帮众,手上捧着或高或低一摞摞的竹简文书,低着头静静等候着大气不敢多喘一下。

    这宗主居所内的宗主是个好脾气性子和软的,可怕的是另一个江湖煞星,凡事只凭喜恶从不讲情面,在他的分界中只有两种人,一个是他喜欢的,目前唯独寥寥数人而已,另一种则是不相干的,则囊括了放眼四海除了第一种之外的所有人。

    这位智力有碍的江左盟最强客卿长老牢牢固守着宗主的居所甚至片刻都不肯让宗主离开他的感知范围,在数名帮众毫无招架之力被他不分青红皂白直接丢出宗主居所之后,受命于莫大长老的帮众们纷纷学乖了,在宗主和客卿长老起身之前,没一个敢擅自搅扰到他们的好眠。

    在这阴雨天容易胸闷气短的梅东冥是总是难以入眠,只有从小到大一起同进同出同榻而寝的飞流叔知道他细碎的小毛病,为夜半三更犹觉不适的他端茶倒水拍背顺气,入睡得晚自然也就起得晚了。

    若换作从前,他定不忍让人候在门外苦等多时,定然早早起身迎他们入内。眼下……哼哼……

    人说爱屋及乌,自然也会恨屋及乌,识破了莫临渊的真面目,看透了他贪婪诡谲的心思,从前的悉心教导都成了心怀叵测的代名词,他敬重了十多年的大长老对着他所钟爱的江左盟都能痛下杀手义无反顾地将之推向死路,何况区区一个梅东冥。

    父亲,可怜你自认半世才子半世儿郎,识人的本事却糟糕得很哪,你亲手把你的儿子和亲信托付给了一个狼子野心的莫临渊,却没想过为我们留下一条生路么。

    莫临渊自那日答允了彻查青州、池州之事后便再没了音讯,他从未奢求过莫大长老真会把他的女婿何欢交出来背负罪责,但为了警示莫临渊不让他做出过分之举,他每日里带着飞流叔从起床开始就在莫大长老身畔“学习”盟中事务,莫大一次两次驱赶他不走,总不能举着刀剑把他杀了吧。

    不过怎么说莫大长老走过的路比他吃过的盐都多,对付他的法子不消三日便流水价地摆在了他居所内的案头上。

    举凡江左盟下辖所有鸡毛蒜皮上报的事务不管多巨细靡遗一概从大长老麾下的一些专司处理杂事的帮众手上被移送到他这个宗主的手边。

    美其名曰,江左盟的事务本就该由宗主亲阅,然而真正的机要大事依然握在他莫大长老的手中不曾放开分毫。

    一日日一堆堆的竹简,从高到低,从有到无,无论巨细靡遗梅东冥从无怨言,芝麻绿豆大点的事都耐心仔细读完,一字一句刻下批语待日落之后发还大长老处。

    他在磨砺自己的性子,一再告诉自己这里不是他的家,江左盟里的人也都不是他的爹娘,他受江左盟恩情被抚养长大,做这些仅仅回报些许而已。

    他不断告诉自己,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应该还有转机,应该还有转机,他必须静心、等待,不出手则已,一击不中则退路尽断。

    “飞流叔,该起了,暖暖要做事了。”

    “继续睡,不想起。”

    “不行,外面还有人等着暖暖,那些都是暖暖的责任,”视线避无可避地落到榻边剑架上一柄看起来陈旧的长剑上,剑柄的上的裹布都已被磨得硌手,抽出长剑多看几眼,剑刃上还有几处细小的缺口触目惊心。

    当时这柄长剑被人连同盟中文书竹简一并送到他的案头时,他的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响,不知过了多久才清醒过来,自己已经被一脸忧虑的飞流叔紧紧拥在怀中。

    他不大记得当时怎么安慰飞流叔,只是听南飞说起时依然一阵后怕,只说他脸色煞白瞪着一双眼睛无神地看着门外的某个方向,意识空茫气息微弱,口中喃喃重复着一个人的名字——

    甄平叔——

    江左盟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无冕之王,洋洋得意地坐在他的王座上,错手交握着他的拐杖,肆无忌惮地发号施令。

    梅东冥自认不是恋栈权位的人,他曾单纯地希冀着身边所有的人都开心满足,现在回过头一看才发觉当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天真。

    从甄平叔踏出江左盟起到他的佩剑被送到他的面前,只不过短短两天的时间。这两天里甄叔经历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仅仅从他说过的那些话可以推敲得出他意在与留在江左盟内的其他赤焰军旧人联手对抗莫临渊。

    这一举动本身就是火中取栗的险招,且不论昔年的赤焰旧人还有多少肯横下心来与他同仇敌忾,即便有,和势力盘根错节的大长老比起来也无疑蚍蜉撼树。

    偌大一个江湖帮派,赤焰旧人的势力在莫临渊有意无意的清洗下早已凋零得所剩无几,而他自幼被隔绝于总盟之中,既无威望也无心腹,莫临渊又早在他身边和住所之外安排了眼线,他是进也进不得,退也无路退。

    甄平叔的事绝不能放着不管,寻找个合适的机会,他必须得去四处查探一下。

    “飞流叔,这两日还有人在屋外盯梢么?”

    “没有,不敢。”

    自认蛰伏顺从了这么久,多少总能麻痹莫大长老的警惕心,飞流叔功力深厚耳力非同寻常,住所内外的动静都瞒不过他。但莫临渊此人心思细密诡计多端远超寻常人,他若当真放下警惕,必然不会把人撤得干干净净,这样空门大露自暴其短的做法,无疑是布下了后找等着守株待兔。

    “看来大长老想等着我先出招。”

    “暖暖?”

    “呵,没事。不能再赖床了,飞流叔不饿吗?”

    飞流的世界里“好吃的食物”是排在数一数二的位置上的,唯有苏哥哥和暖暖能让他放弃美食的吸引,连蔺晨哥哥那个大坏蛋都得退位让贤。

    默默地摸摸一夜下来饥肠辘辘的肚子,飞流一骨碌从榻上翻身而下,拽过床边衣架上的衣衫草草穿上了事,眼睛直勾勾盯着固执地起身后坚持先为他整齐衣衫的梅东冥。

    梅宗主低垂下头专心致志地为飞流叔重新将内衣外衫一件件侍弄得整齐干净,漂亮地给衣带打上绳结,再把他按坐下来细细梳捋乌发挽成发髻佩上发带。

    “暖暖的飞流叔果然英俊潇洒。”

    “暖暖?”

    今天的暖暖,好奇怪!

    飞流疑惑地眨眨眼,再眨眨眼,怎么也想不明白。

    “飞流叔去开门吧,早饭放久冷了就不好吃了。”

    尽管满心的疑惑不得甚解,飞流的注意力依然被转移到了门外的美食上,他兴冲冲地跑去开门的那一刻,错过了身后梅东冥从袖笼中滑出的一枚紫黑色的丹药。

    一枚丹药,一杯清茶,一次赌博,一条……性命。

    郁郁葱葱的松柏散落院中,是莫大长老居所内仅有的点缀,他近些年来格外钟爱这份苍劲挺拔历久弥新,虽不似梅兰幽香扑鼻,它们的坚韧葱翠却是他这个眼瞎的老头子也为之倾倒的。

    院落外熟悉的脚步声有些不同往日的沉重,他看着长大直到再也看不见的孩子,这段日子神思焦虑坐卧难安的滋味儿不怎么好受啊,连一贯从容淡定惯了的步伐里都不免透出急躁。

    一个多月了,难为他能忍这么久才来,在他这个年纪又缺少见识历练,能有如今的心性城府足见蔺晨□□有方,很不容易。

    “宗主来了,怎不先报给老夫,老夫也好出门迎接。”

    他说的是客套话,人却照旧挺直腰板儿立在廊下一步都不曾挪动。仿佛在告诉旁人,在他的眼里梅东冥还是那个少不经事青涩可欺的梅东冥,江左盟宗主这个唬人的身份说出来不过能吓唬吓唬外人罢了,对他还是趁早省省吧。

    “莫大长老德高望重,我一个乳臭未干的后学晚辈哪儿敢劳您大驾亲迎。”梅东冥撇下大长老院外的几个守卫径自闯了进来,他就不信“宗主”这个招牌连区区几个守卫都能不放在眼里,“我有要事相商,大长老请!”

    梅东冥难得强硬起来即便莫临渊也不好当着下属的面直接驳斥,哼了一声反身拄着拐杖回转屋内。

    “飞流叔,暖暖有重要的事要和大长老商量,你帮暖暖在外面看着,别让任何人进来好吗?”

    飞流得他吩咐,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转身到了院门处警惕地张望守卫。

    梅东冥笑意浅浅,看了眼那个心无旁骛关怀爱护着自己的身影,袖笼下的手紧紧攥成拳,别过身追着大长老进了屋。

    莫临渊的居所远较外人所能想象到的更为陈设简练,除了最起码的榻几桌案书架柜橱,多余的摆设竟是一件都无,总盟里的人交口称赞其节俭质朴的品德,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他只是眼睛不能视物才撤去了屋内多余物件,早些年他房内屋外成排的兵器架可是江左盟一景。

    “老头子眼瞎不便,宗主不嫌简陋请自便就是。”

    莫临渊熟稔地摸到矮桌撩开下摆扶着拐杖徐徐落座,手上的拐杖也被稳稳地放在身边。自他失明之后,这根拐杖就成为了他助行防身的器具,日子久了也成了他权威的象征。

    “宗主来找老夫总不是来闲聊的,宗主憋了这么久,有什么想说的尽管开门见山。”

    矮桌边的红泥炭炉上咕嘟咕嘟煮着水,桌上茶壶里空空如也,屋子的主人自顾自稳如泰山,全无寒暄待客之意。幸好不速之客没指望过能得到什么盛情招待,自己动手取了茶加了水,幽幽的茶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让闻者精神为之一振。

    梅东冥拿过茶盏,为自己斟上一杯,举杯嗅上一嗅,“茶汤浓郁,汤色如碧,果然好茶。可惜了……”

    明知他话中有话,本不欲接口陪他玩不入流小把戏的莫大长老眼瞎后格外灵敏的耳力捕捉到几不可辨的物事沉水声,心中微凛沉声道,“宗主这是做什么!”

    “此物名为九转断魂丹,遇水即溶无色无味,服下去盏茶的功夫就能夺人性命。”

    “宗主莫非觉得毒死老夫就能真正把江左盟拿捏在手?未免太高看了你的本事,小瞧老夫的手段!”

    “莫大长老此言差矣,我梅东冥何德何能敢对大长老下毒手。这九转断魂丹,是为我自己备着的。”

    “你敢要挟老夫!”

    莫临渊声音猛的拔高,失明的两眼徒劳地圆瞪着隔桌而坐的梅东冥。

    “大长老!”

    “站住!”

    “无事!退开!”

    院外守着的几个人哪里是飞流的对手,量梅东冥也不敢当真做出过激之举。

    “暖暖!”

    “我没事,请飞流叔替暖暖看着点外面,莫要放进一个人来!”

    梅东冥手上把玩着化入九转断魂丹的茶水,笑容莞尔着高声嘱咐院外的飞流叔。他是势单力薄没错,可只消有一个飞流叔,控制住这一隅绰绰有余。

    “莫大长老,我的来意不必多说,你我心知肚明。”

    “自然,老夫就是在等,等宗主何时沉不住气了来找老夫。宗主虽然年少,却远比老夫意料中的更沉得住气。”

    “大长老谬赞东冥愧不敢当,待到今日方来不过是因为近日里东冥才有机会拿到这颗药丸罢了。”

    “拿到又怎样,你能耐老夫何?”

    梅宗主浅淡的笑容中带出几许无奈,面前倔强固执的老人是他仅见的对手,也是他生身因果的起源,他对自己知之甚深,若非走到绝境无计可施,他决不愿与这难缠的老人为敌,但该出手时他也不会手软。

    “大长老果然年纪大了记性也差了,方才东冥就说过,这丹药,这杯茶,都是为东冥自己备下的。东冥既救不到自己想救的人,气急败坏之下难免做出玉石俱焚的傻事来。”

    你这悠闲从容的口气像是气急败坏的人么,“老夫闯荡江湖几十载,从不把威胁放在眼里,宗主以为拿出这么一颗药来就能骗过胁迫老夫就范?”

    “莫大长老还着落在东冥身上图谋甚多,东冥不得已拿自己赌上一把,押上性命赌大长老还舍不得东冥就这么死得毫无价值。”

    “且慢!你待如何?”

    梅东冥死在江左盟会令江左盟顿成众矢之的,留着他有用之身以后还可以对抗大梁君臣和那个神出鬼没难缠至极的蔺晨。一想到自己到了这把年纪居然还会受制于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莫临渊就气不打一处来,脸色黑沉似铁。

    “甄叔在你手里,放他出来,我保证他绝不会再与你作对。”

    果然是为了甄平!

    “不愧是梅长苏的儿子,赤焰旧部在你眼里的地位非比寻常啊。”

    “大长老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手里的赤焰旧部可不止甄平一个,其他人你就不救了?”

    听到预料中的答案,说不懊丧是假的。甄叔果然联络了盟内父亲的旧部以卵击石对大长老下手了,可叹他们棋差一步满盘皆输,眼下全都成了大长老的阶下囚。

    幸而莫临渊是个瞎子,不然他的倦怠无奈都会变作莫临渊手中的利器,他与之对垒的胜算也会更小上几分。

    “赤焰旧人在盟中早已所剩无几,除了甄叔余下的都不成气候。没了首脑,小卒子们自乱阵脚不战已败又哪里会被大长老放在眼里。”

    “即如此,我更不该成全你放出甄平任由你们垂死挣扎给自己添麻烦。”

    “大长老决意不肯高抬贵手,甄叔等人也就没了生路,东冥无能救不了他们,更无颜面见九泉之下的父亲。看来这杯茶备着还真没错,少不得给自己一个了结。”

    梅东冥说得决绝,莫临渊却只当他色厉内荏全不放在眼里,冷笑着抓起拐杖作势欲起。

    “老夫一辈子最恨遭人威胁。宗主舍得自己性命的话不妨一试,看老夫会不会心软!”

    “莫大长老不愧是莫大长老。也罢,只当梅东冥自己命不好,亲自试试琅琊阁出品的精品。”

    闭目举杯仰头,碧色的茶汤近在咫尺……

    “呯——”

    玄铁拐杖挟着劲风扫落茶盏,茶盏被莫临渊一杖敲成碎片,茶汤洒落一地。

    梅东冥眼中闪过释然的得色,不无惋惜地看着周遭满地狼藉道,“大长老又何必多此一举,东冥手下人虽没有,□□却是要多少有多少……”

    莫临渊火冒三丈眼里几能喷出火苗来,他恶狠狠以杖顿地像是要把地板穿出个洞来,但他不愧横行江湖枭雄半世,得失取舍之间毫不犹豫,既然想明白要在梅东冥手上输一筹,不如输得干脆爽利!

    故而梅东冥随即便听他很恨从牙缝中挤出的话,心中的大石也总算落了地。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梅东冥,记住你的话,看好甄平,别再放他出来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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