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谋面
像飞流叔这样简简单单抱着再单纯不过的梦想,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活着的是梅东冥最为羡慕的,他偶尔心烦意乱的时候甚至想过自己为何不能像飞流叔一样,丢下身外的纷繁复杂恩怨纠葛,孑然一身浪迹江湖。
登高望日出日落,下海观潮汐起伏,纵使餐风露宿饱尝风霜之苦,但凡没了心灵上的羁绊,即便葬身天地之间,他也是个洒脱自由的鬼魂。
可怜可叹他血脉中流淌的是传承自梅长苏的执念,他怎么就死死抱着父债子偿的念头无论如何都难以劝服自己抛开一切远走高飞呢。
或许他天性传承下来的执拗忠耿一如各色美食对飞流叔的吸引力一样,注定到死都放不开。
天知道他二人在青州集市遇刺迄今才过了多久,飞流叔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痛,从街头的小摊儿一路连吃带拿嘴里塞满手上多得都拿不下,还东张西望不放过任何一个他感兴趣的食肆,跃跃欲试不知何时就会扑向下一个得他青眼的小摊儿。
话及于此,想到他刚才眼角余光扫到躲在角落隐蔽处一道道窥伺的视线鬼祟地身影,梅东冥冷笑之余颇有兴致地自嘲起来。在廊州这江左盟腹地,再给那些人多几个胆子也绕不过莫临渊对他下手。前前后后安排心腹盯梢,不外乎防着他改弦易辙撇下江左盟一走了之,可笑他要走早就走了,金陵之行后直接远走高飞又有何难,哪里还会等到今日。
“暖暖!帮忙!”
吓!
梅宗主手忙脚乱地接过飞流叔突然塞过来的一堆吃食玩物,空荡荡的手上顿时堆得满满当当,冷笑瞬间变作苦笑。
飞流叔啊飞流叔,真该感谢你稳居琅琊榜首勤练不辍的武功修行,照您这贪吃好玩的性子,只要懈怠上三五日,人就该整整肥出一圈了。
好在这位江湖第一高手从来没有减重的烦恼,有如出笼小鸟般姿意游走于集市中不消多时就又能攒满两手的物件顺带把嘴巴塞得满满当当。本就为飞流叔解闷才来的市集,又何必拘着他不让他尽兴,梅宗主毫无原则地宠溺着他的飞流叔,任他在视线所及之处乐呵。
忽然眼尾扫到街旁某处吟吟浅笑着向他敛目颔首致意的清秀女子,略一沉吟就想起了那一叠带着“过往”滋味儿的糖酥年糕,和加了料的银耳莲子羹。
她还真是胆大,就不怕被莫大长老盯上么!
不想这自称莲雾的女子莲足轻移迎了上来,屈膝福了福,柔声道,“宗主想必累了,大长老吩咐属下在楼内备下酒菜,请宗主移步小憩。”
梅东冥笑容微僵瞳孔几不可辨的缩了缩,随即压低嗓音唇形不动含声质问。
“你到底是谁的人?”
莲雾声色不动,低下头让过半身施礼,错身而过的刹那,他耳畔传来她细如蚊呐的低喃。
“郡主已久候多时。”
梅东冥不动声色地沉着脸,招呼不远处的飞流叔一道去享用莫大长老的“好意”。
待得二人走到一处雅间外,飞流虽一言不发,梅东冥却觉察到他浑身绷紧如张满的弓弦,死死盯着一门之隔的雅间杀气凛冽。
“吱呀”一声,雅间洞开,门内安然凝立着的女子不再年轻的端丽面容含笑噙泪,带着思慕和怀念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激越中带着掩不去的哽咽。
“今日方得一见,东冥,我来迟了。”
霓凰郡主果敢善战之名自三十年前起远播天下,自南境一地之后,东海多年来既无外侮胆敢进犯,也无海匪袭边扰民,可谓海内升平百姓安居。她平素威仪赫赫,少有流露出这等温情脉脉的时候,莲雾追随她东征西讨四处征战,从未见她对谁假以辞色,只怕府中两位少爷都没这等福分。
这位林氏后人在郡主心里头的份量非同小可。
“郡主,此地人多眼杂,不如请梅宗主入内详谈。”
我的郡主啊,属下逮住这个身量相当肥瘦合宜、离莫临渊既不远也不算近的手下不容易,您要是指望属下借她的身份往后来往于江左盟总舵,千万别在这儿晒鱼干了。
眼瞧的这两位一个乍见故人之子心绪难平,一个突遇父亲故交一头雾水,居然都直愣愣地傻站着一动不动,让莲雾这个做人下属的好生为难。她辛辛苦苦费了周折安排他们见面可不想因此露了马脚,不得已贸然出言提醒。
穆霓凰经她一说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久在军中不拘小节惯了,全无寻常王侯贵女矫揉造作的小女儿状,坦然自若请梅东冥入内。
无论对方是以朝廷郡主的身份亦或是父亲的故交身份纡尊降贵来此寻他相见,梅东冥都不能失了礼数更甭论装聋作哑。他正过袍袖理直衣襟,长揖及地端端正正地向这位德高望重的南境郡主施礼,既敬她的功勋卓著,也敬她执着于故旧之情亲来相见的情意。
穆霓凰既是他的长辈,又曾与他的父亲有过婚约,尽管没能缔结姻缘,以她与林殊的兄妹之情,不避不让受梅东冥这一礼也在情理之中。令她意外的是明明已经坦诚相见依然对她心怀戒备,执拗地紧紧守在梅东冥身边虎视眈眈的飞流。
“飞流不记得我了么?我是霓凰姐姐。”
大凡礼仪规矩从未被飞流记在心上过,他忠诚地扮演着守护着的角色,即便对穆霓凰的示好有些微的触动,却依然故我的警惕着在他看来已不那么可信的穆霓凰。
“记得,变了。”
变了?
简简单单两个字,出他之口入各人之耳,品出的含义也各不相同。梅东冥乃是后辈,无论霓凰郡主是不是改了心志移了心性都无他置喙的余地。于霓凰来说飞流轻描淡写两个字,却似有千钧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莲雾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叹息自己还没离开,才有为郡主申辩的余地。即便郡主的贸然之举连她都一时难以理解,为人属下者也得尽心尽力。
“郡主那日……”
“不必为我解释,我当日所做并无恶意,单纯为了不忍见你身陷泥沼难以自拔。飞流也无须防我如同防贼,我与兄长情谊深厚,无论如何不会存心害他的孩儿。”
这句话,他信。
梅东冥一手拉住挡在自己身前作护卫之姿的飞流,行至霓凰郡主身畔,正色道,“郡主大义,东冥心领。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里面请。”
他肯借步说话就等于有了商量的余地,穆霓凰自然喜出望外,颔首应允之余不假思索地嘱咐莲雾留在门外,倒不是怕有人接近他们毫不察觉,出于展现出她的诚意,也为了不再次刺激到已然剑拔弩张心存防备的飞流。
于是就有了三人围桌而坐,中间楚河汉界分外鲜明的场面。穆霓凰又好气又好笑地欣赏着桌对面紧紧挨着梅东冥而坐,俨然以保护者自居、一丝不苟地盯着自己一举一动的飞流。梅东冥不以为忏地纵容着飞流叔以他的方式宠溺他的暖暖,个中的温情如同冬日的暖阳般可贵,那可是他整日阴霾密布的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安慰。
一时的误会,只消几句话就能解释得清,穆霓凰不急在这一时。到得此时方能认认真真端详这孩子的样貌,她百感交集无以名状。
不论世事如何变化,时光总是半步不肯停歇,不为所动地一点点流走,留存在记忆深处属于林殊哥哥的过往亦被渐渐磨平,一件件往事化作道道剪影,顽固地盘踞在某一处,故人的音容笑貌明明犹在眼前,她真正想回忆时却常常觉得模糊不清。
她想,真的过去太久了,她,已然不再年轻。
尘封的两小无猜鲜衣怒马在看清梅东冥的刹那间鲜活起来,她仿若见到了冠盖满京华纵马驰楼坊,意气风发少年轻狂的林氏小殊。
“林氏宗祠一面之缘没能看清你,如今瞧来你很像你的母亲,眉眼间的气韵神采却更像你的父亲。”
“师尊也说我长得像母亲,无缘得见深以为憾。至于父亲的神采……郡主所说的父亲,指是林殊,还是梅长苏?”
每每有父亲的“故人”提及所谓的像与不像,他都不置一词一笑置之,本以为听得多了早就麻木了,当一触及穆霓凰追思中饱含怜悯的眼神时,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连他自己听在耳里都皱眉的尖刻。
“是在下失礼了,请郡主恕罪。”
这孩子还是有些脾气的。
一时被问得无言以对的霓凰郡主并不在意他言语间的些许冒犯,这样的少年心性在梅东冥身上恐怕已被压抑得少有出头之日,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不久前还是个少年郎。
“你问得好,东冥,你问出了我们这些林氏故人始终回避的症结。你的父亲,在弱冠之前可是金陵一霸,谈及林氏小殊,有多少人称道其年少有为功勋卓著,就有多少人斥责他任性胡来放纵跳脱。再看看你,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留在江左盟里连说句话都要思虑再三,哪里有半点儿赤焰林氏的模样。”
“我们都说怀念兄长,怕你留在江左盟受苦。陛下更是一心一意要你认祖归宗承袭林氏香火,为的是什么?不仅仅是延续血脉而已,东冥,赤焰之魂曾是大梁武将中的领袖,当年大梁人人称道有赤焰林氏便可守土安民不惧外敌。”
“一人私情怎样都可成全,我穆霓凰愧歉林氏的婚约愧歉兄长的情意,粉身碎骨总能报答。家国天下怎么办,黎民百姓怎么办,东冥,跟我回金陵。”
“郡主,这么多年了,林氏后继无人大梁一样海清河晏四海升平,郡主您名震四境何人敢来进犯,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有何要紧?虽然力有不逮,江左盟却有非我不可的理由,非我恋栈虚名,而是我不能走。”
稚气未脱却已满心忧思的梅东冥听得穆霓凰一番肺腑之言,虽言过其实却不失真性情。她以诚相待,他也乐于投桃报李开诚布公。
经历过林氏覆灭、丧父之痛,亲自肩扛手担挑起云南王府千钧重担,受过伤淌过血流过泪,再苦再难都挺过来的郡主唯独没有尝过众叛亲离孤立无援的困顿。她出身王府生而高贵,从来视晋身朝堂为正途,在她看来,兄长为洗雪赤焰冤案而投身江湖乃是不得已而为之,临终前竟容林氏仅剩的血脉流落江湖为人摆布纯属不智之举,林氏世代忠良堪称大梁军神,百年间数代传承下来的赫赫战功、忠义美誉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江湖帮派的宗主之位的份量?
她明人不做暗事,既然心有疑虑百思不得其解,大费周章安排了此番回面,遮遮掩掩迂回套话这套自然能省则省。她观梅东冥温润谦和没什么脾气,沉稳宁谥好比一泓清可见底的池水,性情涵养远胜寻常刚加冠的青年,他静静坐在哪儿有如跃然纸上的谦谦君子,举手投足写意闲适自成章法,从见面到对坐相谈无不使人妥帖舒适。加之进退有度从容不迫,这等养心的功夫连她都自认未必耗得过,不据实以告坦诚相待恐怕也难从他嘴里套出一星半点儿的有价值的东西来。
倘使霓凰郡主不是纵横沙场的将军而是寻常权贵家娇滴滴的夫人,他几乎想象不出该如何让这位郡主明白他所思所虑。她生在王侯贵胄钟鸣鼎食之家,大半辈子为家国大义奔忙;他一个江湖草莽微末小民,眼界所及不过盟中弟兄们的一日温饱。
然而,就是这一日温饱,却牢牢捆住了他的手脚,也终将令朝廷瞻前顾后不得不做出退让。
沉吟着斟酌片刻,梅东冥打好腹稿却寻不到合适的切口,琢磨着霓凰郡主既然与父亲相熟,聂大将军也曾藏身江左盟,许对此比旁人知晓得更多些?
“郡主可知江左盟这样的江湖帮派平日做何营生?”
“不外乎走镖、河运之类的。”穆霓凰凭着印象好一番臆测,本想着不能全中亦不远矣,没料到抬头便撞上梅东冥一脸的似笑非笑。“怎么,我猜错了?”
“错不至于,郡主说中的只占其中一二而已。可有兴致听我一言?”
“愿闻其详。”
“蒙陛下盛意眷顾,江左盟这些年来如日中天风头一时无两。小子无才无德忝为江左盟新任宗主,新近堪堪领教盟中事务繁琐,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回想这些年来好逸恶劳坐享其成,实是不胜羞惭之至。”
“你还小,何需对自己如此苛责。”
穆霓凰的安慰纯粹是长辈对后辈的放纵宽容,梅东冥听了不过一笑置之。
“江左盟盘踞江左十四州由来已久,枝繁叶茂根深蒂固,所涉产业自保镖、运货、酒楼、客栈而下不一而足,我细细算过一笔账,真可谓是衣食住行民生大计无一不包无一不含。”
“那又如何,总不能江左十四州除却江左盟遍寻不出第二家镖局第二家酒楼了?”
“郡主说笑了。”
自己有一碗饱饭吃,少不得匀出几口给旁人,竭泽而渔等于自取灭亡的道理父亲懂,莫临渊又不是傻子,如何不懂。
“江左盟辖下明面上就有数万弟兄背靠大树吃饭穿衣,他们卖的是力气,赚的是血汗钱,不论盟中掌舵人如何恶贯满盈罪孽深重,他们总是无辜的。”
“郡主自踏入江左以来,百姓富饶安居,这廊州城内说一句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都不为过,我江左盟可谓功不可没。举凡酒楼钱庄客栈食肆米店粮店花嫁成衣,说得粗俗些,婚丧嫁娶的营生江左盟都占去了十之五六。过去的十多年里,江左盟不给谁留生路,谁就别想在十四州的一亩三分地上立足。”最可怕的是朝廷明令收归官营严禁私下贩卖的盐铁大权,近年来盟中都有人肆无忌惮的倒卖贩运,而十四州辖内官府竟无一人敢出面管上一管。
他这几月的杂务不是白看的,越看越能循着蛛丝马迹找出些端倪来。然而仅凭他一人之力是扳不倒莫临渊揪不出那些胆大包天之人的。
兴国侯虽与父亲也是旧识,这人却是个骨子里忠耿表面圆滑的棘手人物,梅东冥如何敢将希望寄托在这个事君犹胜事亲的人身上。霓凰郡主恰到好处的出现,无疑帮了他一个大忙。
他轻描淡写几句话,听在穆霓凰耳中却是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都说江左盟势大,长久以来却罕有地方官员参奏其不法之行,朝廷只道其循规蹈矩谨守本分,忽视了其在江左一方的影响力之深恐怕已超乎朝廷所能控制。
“你是说,江左盟会反?”
“决计不会。”
莫临渊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当今陛下勇武果敢吏治清明民心思定,哪里来的可趁之机容一个江湖帮派举旗造反。他原是把江左盟的声名地位看的赛过自己性命的人,一夜之间变得蛮横无情甚至不顾香火之情对他痛下杀手的理由……至今仍未有解。
“江左盟不会反,却难保江左盟麾下有心思不端为财帛荣华动摇心志的人,他们走错道做错事总要有人承担后果,我身为江左盟宗主少不得负起失察纵容的罪名。”
事涉谋反,牵连进来一星半点都难保不被诛连!穆霓凰看多了冤死于这一罪名下的亡魂,在国法刑律面前萧景琰这个死脑筋犯不犯倔实难预料。可她能说什么?劝梅东冥弃江左盟于不顾?任其分崩离析支离破碎?
随着掌控江左十四州的草民皇帝无冕之王轰然倒下,全盘势力无人可以全盘掌控,势必令十四州暗中沦为野心者瓜分的对象。届时局势动荡人心躁动,十四州黎民百姓生活安宁祥和的局面亦将荡然无存。
然而……
“你有没有想过你也会难逃一死?”
这般残忍的话从自己的口中以异乎寻常的平静口吻道出,在刚过及冠青春韶华的年纪,梅东冥对自己已然残忍到罔顾性命的地步了?
“梅东冥何以不能死?莫临渊何以不能死?普天下也只有江左地界上的府君是需要递帖拜见江湖帮派舵主的,江左盟这个超脱朝廷律法之外的庞然大物无论掌握在手里恐怕陛下都会夜不安寝食不知味。”
“郡主,为江左十四州百姓计,请代为恳求陛下,治江左弊病需徐徐图之切莫操之过急,江左盟上下今后必遵从陛下钦旨不敢违抗。只当看在先父的份上给我盟中数万弟兄留条活路,盟中毕竟尚有故人在——”
“东冥,这些话在金陵时,你为何不亲自说与陛下听?”
梅宗主痛苦地闭了闭眼,着实不想让人看见他眼中的伤痛。
“青州,刺杀,暖暖。”
一直默不作声护卫着梅东冥的飞流竟而突发惊人之语,将梅东冥本意隐瞒的遇刺之事直截了当捅了出去。
“飞流叔——”
“事实,就是事实!”
“飞流从不说谎,东冥,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霓凰见他仍有意回避不打算实话实说,不由得拔高嗓音厉声逼问。
“说来话长一言难尽,正如飞流叔所言,我们在回程到青州时遭遇刺客,飞流叔险些中毒不救。我也是直到那时才意识到盟内局势已然全不由我控制,那些个狼子野心之辈不惜断送江左盟上下的前程去搏虚无缥缈的富贵……而我只恨自己势单力薄,已无回天之力。”
“郡主,求您施以援手,救救江左盟。”
他还年轻,假如上天多给他一线生机,他不会挑选这条自寻死路满布荆棘的道路。他也曾夤夜难眠辗转反侧,假如退一步,隐瞒此事或是故作不知又会怎样?只怕没了这份投名状,他连向大梁那位陛下替江左盟无辜帮众求取恩赦保全他们生计的机会都不存在,毕竟朝廷已派了兴国侯专查献州逆案,顺藤摸瓜查到江左还会远么?
近些日子随着被莫临渊隐藏在暗处的阴谲诡秘逐渐浮出水面,息事宁人的想法彻被他彻底掐灭。时常半夜惊醒冷汗淋漓地回想起噩梦中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或披枷带锁或茫然失措,他们的身后是老弱妇孺的悲泣和流离漂泊的凄苦。
“暖暖!”
“东冥?”
夜半的恶梦突然袭卷而来吞噬眼前的清明,梅东冥一阵晕眩面色苍白,即便是瞬间的异样也没能逃过飞流和始终注视着他的霓凰的眼睛。
他扶额调息,眩晕渐去,昏沉感却未随之消散,皆因近来忧思郁结兼之时节气候不适,一番倾吐过后难免情绪起伏得大了些,并无大碍。
“郡主放心,我无事,”飞流叔虽不擅言语,掌心传递来的温暖已足以让他明白他的不安,他打起精神展眉微笑道,“飞流叔,暖暖挺好的。”
“暖暖?飞流叫的是你的乳名?”
乳名……也算是吧。
“只飞流叔这么叫我,算是乳名吧,叫惯了,改不了。”
见穆霓凰忽然对他的名字兴致盎然起来,梅东冥赶紧岔开话题。世间有个飞流叔暖暖暖暖的从小叫到大就够了,再来一个……他好歹已经及冠是个大男人了,脸该往哪儿搁。
“江左盟之事还请郡主代为进言,廊州内外多为大长老眼线,郡主千金之体留在此处过于冒险,还望早离莫再流连。”
他的劝告纯出本心一片好意,倘若守在门外的莲雾能听见也只会赞同。穆霓凰领他的心意就是但笑不允,于她而言这一面见得实在值得,硬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
“东冥,我与兄长虽今生姻缘浅薄,却无碍兄妹情深。我远离朝堂已久,听闻兄长有子又见你通达明理聪慧持重,不胜欣喜之至。本想着不顾一切也要将你带回金陵去,不想你早有成算。”
“郡主好意,我……”
梅东冥本欲解释,话到口边却被穆霓凰抬手拦下。
“无须解释,正因你心里装着家国天下装着黎民百姓,才最是可贵。”霓凰郡主瞧着他的目光慰籍中带着怀念,曾经携手金陵放马猎场许嫁终身的男子,本以为自他魂断梅岭后就已是缘尽今生,不想这份遗憾和歉疚还有机会在他的后人身上寻到报偿。“好男儿当志在四方,你可想过此间事了你将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担负罪责少说也逃不掉一个发配徙边的下场,若三司定案时严苛些许,人头落地都不稀奇。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没想那么多。”
“陛下与你父亲有手足之情、朋友之谊、辅政之义,定会想方设法令你认祖归宗承袭林氏宗祧以偿多年遗憾,这于你而言未尝不是一种保全。无论那是不是你想要的,帝王要给,你就得拿,我这个做姑母的多一句嘴,只望你记在心上早做打算。”
“郡主……”
他如能逃得一命,宁可浪迹江湖也好过陷入金陵这个五光十色错综复杂的权欲漩涡中守不住本心的清明。在南楚神殿时追随师尊贵为少师,神殿内的阿臢事都没少见,林氏不过大梁一臣子,说什么兄弟情深倚为股肱,又怎么抵得过权势迷人眼。
有些话,出她口入他耳,只为尽一份心力圆一场夙愿。梅东冥作何想如何做,两人心照不宣,无需宣之于口。
“时辰不早了,再多留该惹人疑窦了。”
非是她不想多留梅东冥,正如他所说,身在廊州还需小心使得万年船,行差踏错一步都可能招致祸事。
“莲雾是跟我多年的心腹,她最善易容之术,我来江左时她‘借’了莫临渊手下一女子的身份,当可出入你总舵无碍,今后如若有事,可寻她传信。”
堂堂南境郡主,竟肯为素不相识的故人之子精心计划妥帖安排,言语之间更是甘冒大不敬多有提点,此中的恩情岂是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谢能道尽的。
梅东冥肃然起敬,扶着飞流叔的手起身,郑重其事地长揖及地聊表感激之情。飞流依然静立在他身侧执拗地保护着他的暖暖,然而穆霓凰感觉得出他对自己的敌意和防备都削减了泰半。
她含笑托起梅东冥,送他到得门边,正待他二人举手欲推门而出时,她忽似想到什么,抿抿唇瓣轻声道,“东冥,到此时你还不愿唤我一声姑母么?”
他伸出的手凝在半空,久到霓凰郡主以为无缘听见这个执拗的孩子圆她所梦,尽管难掩懊丧,她仍然出言为梅东冥解围抑或是宽慰自己。
“不愿就罢了,下次再说,不用勉……”
“——姑母。东冥告辞了,您多保重。”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