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暂别
“田掌事亲自选出的人,怎的自己认不得还来问我?”
莲雾行走江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追随郡主后临阵拼杀轮不上她,潜入敌营刺探军情一身换脸如换衣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
哼,江左盟果然卧虎藏龙,她这回是栽了没错,瞧田束的意思还打算从她嘴里撬出点东西来,对不住,这可办不到。
田束要弯弯绕,行,她奉陪;要她吐口背主,纯属做梦。
“碧波本是盟中死难弟兄的遗孤,一向胆小寡言,不要说叫她替你背后的人传递消息,要她同生疏之人多说一句话她都开不了口。姑娘易容术虽妙,性情却改不了,你出入总盟无忌,被抓住首尾顺理成章。”
碧波是田束苦心挑选来“服侍”宗主的,身家清白自不必说,这性子也是没谁了,一个人前后反差如此之大,如非假扮还有什么说法?
他越是笃定,对那边厢莲雾越是不利。
她偷眼瞥了下周遭,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不觉惊出身冷汗。几个高手合围成犄角之势,令她进退维谷,即便不能活捉她,力毙于当场不费吹灰之力。
怨就怨她生就一副宁折不弯的臭脾气,死都不肯屈膝求饶。
田束见她面露坚毅,眸光流转间尽是决绝,也明白想悄无声息地解决此事看来是不行的了。当即最后半步低喝道,“速战速决拿下她,大长老要活的。”
“田掌事果然瞧得起我这个弱女子!”
仗着轻功出众莲雾接连避过两个高手的联手夹击,要不怎么说江左盟藏龙卧虎大有高人在呢,端看这十来个人,虽称不上绝顶的身手,明显训练有素深谙群攻之道,非但没有一拥而上相互掣肘给她喘息之机,且除了围攻她的四人之外,其余人各自守住园中一角把住退路,不容她趁乱而逃。
“姑娘出入我江左盟总舵如入无人之境,当得起本盟慎重以待。我劝姑娘莫要顽抗伤了自己,倒不如坐下来与我心平气和地谈谈,要姑娘真没做什么动摇我江左盟基业的勾当,照着江湖规矩惩罚过后,江左盟自然放姑娘离去。”
江湖规矩,见鬼的江湖规矩,谁不知道江湖上江左盟说的话就是规矩。这个田束不愧是田鼠,长得一副尖嘴猴腮贱人模样不说,行事做派也是一副不入流的小家子气,他这空口白牙的许诺要真能信,螃蟹都会笑了。
“废话少说,田掌事手上功夫不行,耍嘴皮子倒是一把好手,是个汉子的自己下来跟姑奶奶过一场,缩在别人后头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有意激将,然事出仓促这手玩得并不漂亮,至少看田某人那副气定神闲纹丝不动的笃定样儿就知道这话说也白说。
“我江左盟前宗主手无缚鸡之力照样统领众英豪,江左境内何人敢不俯首。我田某人一番怜香惜玉的好心姑娘偏偏不肯领情,那就莫怪我盟中弟兄都是粗人,一时鲁莽伤了姑娘。”
他话音方落,莲雾顿觉围攻过来的压力倍增,围攻之人不再刻意留手,照着田束所言避开她身上的要害,以掌做刀直往她手足招呼过来。
她前一刻揉身躲过迎面扑来的千钧掌力,后一刻拳风扫过险险擦过腰际,带起阵阵火烧似的刺痛。低低“嘶”了一声,左支右绌地挡开挥来的赤红大掌,却怎么也躲不掉劈向她下盘的扫堂腿。
“咔嚓!”
清脆一声,伴随着腿骨断裂的声音,剧烈的刺痛直窜脑际,她断了一条腿摔倒在地,强忍着痛就地接连几个翻滚终究难逃几人围堵。恨只恨她不是死士,要不然眼下咬咬牙舍了命,也就干干净净了断了。
围攻之人见她山穷水尽犹做困兽之斗,江湖儿女讨生活苦惯了,最是佩服她这坚韧不屈的性情,想着莫大长老既然吩咐了抓活的,便欲上前一掌劈晕了省的再吃苦头。
还没挨近莲雾,就见她当机立断拔下发间花簪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直刺自己喉间。她既狠得下心又事出突然,围攻中的几人竟都愣了神无人来得及上前阻止。
眼看花簪入喉近在咫尺,一枚石子破空而来直击她肘间曲池穴。
莲雾猝不及防之下顿觉手上微麻,花簪叮的一声掉在地上,她本闭目待死,猛然睁眼却只见一片天青色的衣袂晃过,原本围在他身边群起而攻之的几人眨眼间退到数丈之外不敢轻举妄动。
“宗主!”
“宗主——”
“飞,飞流长老。”
梅东冥?!
莲雾大惊失色地抬头定睛细看,这一袭天青儒衫可不就是方才面见梅东冥时他所穿得衣裳么,还有他身边挺拔如松柏冷酷若寒冰的飞流——
“宗主……”
本想她一死了之也好撇清与梅东冥的关系,就让莫临渊以为她是不知哪里派来刺探江左盟虚实的暗探便也罢了,偏偏还是惊动了这幽居一隅的二人。她强忍着断腿之痛挣扎着起身,腰上不容忽视的火辣刺痛却让她怎么也用不上劲,正当尴尬为难之际,她整个人忽然被打横抱起,紧紧箍住她的臂弯尽管细瘦却温暖有力,紧贴着的胸膛起伏震动着,传递着令人安心的和煦。
真是,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居然……居然脸红了。
“姐姐遇上了不长眼的人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招呼一声我自会前来,哪儿至于赌气玩儿命。”
“我……”
“宗主,这碧波姑娘……?”
“碧波?呵,她是我的人。”
梅东冥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莫名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莲雾,猜测所谓的“碧波”只怕是她巧手妆点假扮的那女子的名字,好脾气地笑了笑未曾点破,重又抬头时锋锐的眼神直刺还妄想着抓走已为他所救的莲雾的田束,扎得田束瑟缩了一下讷讷地垂下脑袋。
“她虽是你派来的,却也是我院中服侍的女子,听命于我为我办事,怎么算也该是我的人吧。田掌事光天化日之下大动干戈对我的侍女动手,究竟是意在于她,还是想从她那里打探我的事儿呢?”
窥探宗主行踪,再怎么解释也拿不上台面说不过去。自知理亏,且这女子也落在梅东冥手里眼见是要不过来了。田束暗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光明正大向梅东冥索人。
退一万步讲,梅东冥即便是傀儡,说出去那也是江左盟的宗主,何况没见他身边还站着位琅琊榜首江湖第一人呢,当面作对纯属找死。
“属下不敢,碧波姑娘既是宗主的人,想来都是误会,误会。”
“伤了我的人就跟当面打我的脸没什么两样,一句误会轻描淡写就想带过了事了?江左盟从不做亏本儿的买卖,莫非头一桩要着落到我这个宗主的身上?”
“宗主,要属下怎样赔礼才肯原谅属下无心之失?”
田束听他言语间竟是不肯轻易放过,忽而心道不妙,果然梅东冥嘴角扯起温柔得近乎残忍的浅笑,轻描淡写道,“你派人伤了她一条腿,你自断一腿,算是揭过。”
“属下也是听命……”
“我若是你,就乖乖照办,不论谁派你来的,谁指使你的,眼下江左盟我都是宗主。暗里的手段你们用尽我无可奈何,明里谁会为了你当面与我过不去?你不想自行惩戒,莫非还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今日这个亏是吃定了,只怪他过于轻敌,此地离开宗主居所不远,竟让梅东冥亲自寻过来救了这女子!
“宗主,属下……呃啊……”
本还待再狡辩看能不能等来一丝转机,倏然眼前一花,靛色衣影飘过,手起掌落不过眨眼间的功夫,田束的惨叫声响彻院中,下一刻,衣影复又落回梅东冥身边,向他伸过手,干脆利落道。
“人,给我。”
“没事,还是我来吧。”
“啰嗦,给我。”
有幸目睹天下第一人形如鬼魅般二话不说劈断田束一条腿,来去自如无人可挡的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莲雾姑娘猛然间意识到抱着自己的已不再是暖心的东冥小哥儿,而是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琅琊高手榜头名江左盟飞流长老——
这位已不再年轻的莲雾“姑娘”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任由飞流长老“抱着”往宗主居所走去,紧张得连断腿之痛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将莲雾重新带回他的居所,踏入这一方只有属于他和飞流叔的天地,梅东冥松了口气卸下伪装出来的强硬架势,取来木板布条,示意飞流将她放下。
飞流单纯的不喜东冥身上沾染上旁人的气息,一听不必再抱着这个女子,毫不犹豫地将这大包袱作势往地上“搁”。
梅东冥见他全无怜惜之意好气又好笑,忍着笑指了指床榻的方向。
“莲雾姑娘需要接骨疗伤,飞流叔把她放在榻上可好?”
“不好,暖暖的,我的。”
满以为再小不过的事却引得飞流叔越发不悦地“搁”下莲雾,转脸独自跑到床榻边靠坐着生闷气去了。
莲雾从前只听闻关于飞流长老的种种传闻,今日幸免于难倒是应验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老话大大开了番眼界。
飞流心智不全江湖人十有八九都知道,即便所有人都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天下间也定有一个人听得明白,那就是梅东冥。
既为知己,何需言语。
在飞流的心中早将他当做至亲至信之人,他如同野兽般将自己划入必须守护的范围内,连带二人每日同榻而眠的那席矮榻也被他视为不容逾越的地盘。飞流叔素日所求甚少,些许吃食玩物便能逗他开心,生活简薄得完全不衬他江湖第一人的称号。
活得如斯单纯的飞流叔,他又怎么忍心领他失望难过。
他冲莲雾歉然一笑,扶她靠坐在圈椅上,似是全然忘了还有把她放到榻上这回事儿。
“姑娘身份多有不便,未免多生枝节,就委屈姑娘将就我这个粗通医术的大夫了。”
莲雾早因断腿之痛额际冷汗淋漓,到底是走惯江湖吃过苦受过伤的刚毅女子,还有心思顺着梅东冥的话调笑几句。
“能得梅宗主亲手医治,遍寻天下能有几人,嘶,这命都是梅宗主救的,一条腿算得了什么。”
听她言下之意好似打算亲着一条腿瘸了也愿成全他的任性一般,梅东冥哭笑不得地看她四下摸索寻找着什么,估计是怕他下手不知轻重太疼了好堵嘴。
真是,师尊若知道他一手养大的徒儿的医术被嫌弃看低至此,怕不晓得有多生气了。
他隔着襦裙摸到莲雾的断骨处,一会儿的功夫她被打断的小腿已红肿鼓起,轻轻触及便见莲雾一个瑟缩。他眼疾手快按住莲雾的髌骨不容她缩回,头也不抬地低声安抚。
“姑娘莫怕,怎么说我也是师从琅琊阁主,虽说学艺不精没有学到师尊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精髓,接骨续断这样的小事总不至于失手。”
他此言一出莲雾顿时回过神来。
她真是年纪大了糊涂了不成,自打六月江左盟声势浩大地办了那场加冠大礼后,新任江左盟宗主乃是琅琊阁主座下首席大弟子的消息早传的江湖中尽人皆知,她这个专门刺探消息的却忘得一干二净,可不是大大地闹了笑话。
“我,梅宗主恕罪,属下……啊……”
还不等她呢喃着向梅东冥致歉,低头专注于摸骨的梅大宗主暗道侥幸地松了口气,田束得了大长老的命令并未下死手,他们手下留情且出手狠辣,直截了当劈断了莲雾的胫骨,断骨之痛固然难耐痛彻心扉,好却好在高手所为断得彻底干净断骨没碎成渣,他趁着莲雾脸红分心的当口施展手法接上断骨,端的是老道熟练。
断骨再续需要上好的疗伤膏药和静养,梅东冥眼见难免还是要触碰到不相干的女子的肌肤,尴尬之余也面泛红晕,带着青涩的羞赫的江左盟宗主状似无意地避开莲雾戏谑的试探眼神,轻道一声,“情非得已,请姑娘勿怪。”
刺啦一声撕开莲雾伤处的亵裤,取过药箱中的一盒浅绿色凝胶,调处些许细细抹允于伤处,再以木板固定绕上布条,确定暂且无碍这才细心地为天生爱美的女子打了个漂亮的结,寻了条薄毯为她盖上。
待照顾停当他才转过身,缓步走到飞流叔身边紧挨着他坐下,宛若筝乐悠扬的嗓音低低回荡在屋内,令莲雾和飞流都为一震,睁大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飞流叔,莲雾姑娘想自己脱身已是绝无可能,劳烦你送她回霓凰郡主那儿吧。郡主留在廊州只怕危险重重,她是父亲当做妹妹疼爱的女子,父亲若在世,定然舍不得她涉险,飞流叔就当替父亲送她一程,无论她去哪儿,都护着她些。”
“不去。”
意料之中的拒绝。
好笑地瞧着飞流叔孩子气地背过身,用绷紧的背脊固执地表达他的不满。梅东冥心知一两句话哄不动飞流叔改变主意,他也没想说给飞流叔听。
真正需要侧耳倾听的,是莲雾姑娘。
他指着书案上散乱摆放着的几枚石子,不慌不忙地道。
“侯爷来信商借飞流叔出手所谓何事莲雾姑娘不知道,我却能猜出几分来。”
“梅宗主可否说给属下听听?”
腿受了伤不便动弹,腰上擦过的炙热灼痛犹在却不方便说出口,莲雾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找点事情来分散伤处的煎熬难耐。
故而当她舔着脸向足可以当她儿子的梅东冥要求解惑的时候,还是难免生出脸皮没地儿放的羞赫。
“我江左盟是江湖帮派,势力当然无法同朝廷抗衡,陛下钦旨所至之处,负隅顽抗照样难逃覆灭的命运。然而总有宵小之辈心存妄念,言侯爷远赴江左却始终避在福州不肯涉足十四州,除了为保查案隐秘之外,怕少不了避其锋芒免遭暗算的意思。”
“我从盟中杂务中推断出有人贪心不足违禁涉足朝廷官制得盐铁已非一两日,尤其青州、庆州两地的盟中弟兄时有伤亡,他们呈报上来的安家抚慰银两远较其他分舵多得多,所以我请姑娘带信给侯爷,从这两州入手设局。姑娘兴许猜得到,我既希望侯爷一击得中干脆利落拔除毒瘤,又盼着是我思虑过甚言过其实,江左盟中个个循规蹈矩老实做买卖,可惜天不从人愿,我这一番念想终究化作泡影,还牵扯进了其他数州。”
“然而言侯爷毕竟来得匆忙,布局间多有疏漏,从大长老疑心姑娘行踪到田束出手擒人,都可推断出他们那边已对言侯此番谋划有所怀疑。以我看来,这个局其实并不难破,恨只恨他们几个贪心不足,视国法盟规于无物,才自取灭亡,踏入陷阱又怪得了谁?只是我眼下还猜不透哪里露出了马脚,令得姑娘险遭不测,若非飞流叔有所觉察,我如何向霓凰郡主交代。”
“今日侥幸救下姑娘,在下已不难想到侯爷那边所遇的困局。朝廷精兵强将虽多,却多为驰骋沙场冲锋陷阵的猛士,绝顶高手着实不多难称助力,更甭提抵挡住江左盟这般江湖帮派供奉高手的刺杀。”
言及于此,他抬手拂去飞流叔额前散落的碎发,明明满面和风细雨笑颜晏晏,说出来的话却令莲雾都不禁打了个冷颤。
“飞流叔,言侯爷还记得么,父亲十分看重的后辈,他的好兄弟水牛倚重的股肱心腹,要是被江左盟的人轻而易举说杀就杀了,你觉得父亲会怎么想?除了责怪暖暖没用之外,是不是还会因为飞流叔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而不悦呢?”
“暖暖——”
呜呜,暖暖变坏了!
记忆中苏哥哥也会因为飞流干了错事而罚飞流没有点心吃,还会被关小黑屋……那个人死了的话,苏哥哥真的会不高兴吗?
梅东冥轻拥了下尽管不情愿却已有所动摇的飞流叔,叹道,“暖暖在这儿等你,早去早回,飞流叔。”
“不,不去!要暖暖!”
单纯执拗得一如当年纯澈少年的飞流叔在梅东冥的威逼之下故我依然地坚持死活不肯少离他半步。折腾了半天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他还是白费口舌。
“梅宗主,若是因为属下的缘故……”
“姑娘无须介怀,你在江左盟出的事儿,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坐视你再落虎口。飞流叔有自己的主意,他既不肯襄助侯爷,任凭我说破嘴皮也是没用的。”
“姑娘的精神可还好?若还能支持,我和飞流叔先送你出去,此事宜早不宜迟,拖久了我恐有变。”
“属下假扮碧波藏身其家中,这姑娘的父兄都是江左盟中跑买卖的帮众,因水难双双葬身汾江,家中再无旁人了。故而郡主也一同落脚在那里。属下担心这一去……”
起身收拾好药箱归置到原位,留下方才给莲雾用过的接骨伤药,又将剩下的白布条一并收进了包袱里交给莲雾抱着,拨乱书案上得石子排列,径自莞尔道,“姑娘出事,郡主现下虽还不知道,然而以郡主的性子,难道知晓之后就能置姑娘于不顾?莫大长老要查得就是姑娘背后的人,无论姑娘吐口还是郡主出手,他都如愿以偿了。”
“在我看来,姑娘自被盯上的那刻起霓凰郡主便已不宜留在廊州。行藏一露郡主的手脚再难施展,借此机会早些离开也好,免得再生波折。”
梅东冥话说的直白,言语中也未因霓凰郡主身份尊贵而有所避讳掩饰,他一番好意纯粹简单,莲雾自然不会置若罔闻。
道理很简单,一想就能明白。
莲雾恨只恨郡主不远千里而来就为了帮梅东冥一二,却不曾想苦心打算都毁在她身上。
“梅宗主所言甚是,属下惭愧,有劳宗主。”
“姑娘不必客气。如此,请吧。”
作势欲抱的梅东冥再度被他的飞流叔挤到一边,眼睁睁地瞧着飞流叔扛包袱似的扛起莲雾姑娘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哭笑不得的梅大宗主快步跟了上去,三人轻车简从出了廊州总舵。
他们前脚离开,后脚便有人飞奔报了莫大长老。他们驾了车马一路进了廊州闹市都被有心人瞧在眼里一一记下,只待报于总舵大长老案头。
一驾车马在冬日里隔开裹挟着洌冽寒意的朔风驶入廊州城中的一处民巷,马车停驻,车内当先跃下的青年男子返身掀开车帘,在车内另一男子戏谑的眼神下抱起车内看似行动不便的女子利落返身就走,气恼地躲开车上男子作势欲抱的手来到女子所指的民宅边,没好气道,“叫门。”
莲雾见他不悦哪儿会与他较劲,长长短短地拍了数下门板,里面迟迟传来女子的声音,“何人到访?”
已然下得车来的梅东冥朗声道,“在下梅东冥,求见姑母。”
门内的声音忽而凝滞了一下,稍嫌凌乱的脚步声便随即响起,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内满面喜色又隐隐含忧的正是藏身于此的霓凰郡主。
“东冥,你怎的来了?莲雾这是?”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可否借一步入内详谈?”
霓凰久经世事,惊诧只出现了一瞬马上就恢复了平静。她本待探头张望查看下有无跟踪的眼线,刚转过头就瞥见梅东冥几不可查地朝她摇了摇头,心下一凛,火速请两人进来后立刻紧闭大门上了门闩。
几人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内,尽管事出紧急,梅东冥依然礼数不缺地向穆霓凰见了礼,“拜见姑母。事出紧急,东冥不得已冒昧登门,请姑母收拾行装带着莲雾姑娘即刻离开此处再做打算。”
穆霓凰不是愚笨的人,一听就懂一点即通英明果决远胜寻常男子,她乍闻此言便知莲雾在江左盟内定然遇上了麻烦,不然梅东冥不会亲自送她出来,何况看她不利于行的样子,恐怕苦头吃的不小。
“莲雾怎么了?”
“姑娘假扮此间的主人碧波来往姑母与小侄处传递讯息,想来过于频繁了些,引起了大长老手下的怀疑,今日调了高手设计埋伏欲活捉她,幸而他们心急了些设伏不远被飞流叔察觉到,虽未落入大长老一派的手中,却还是受了伤。是小侄无能,未能营救及时,请姑母和莲雾姑娘恕罪。”
莲雾在江左盟总舵受伤,于情于理他这个宗主都得负起责任来,一推六二五的下做事他做不出来。故而当着霓凰郡主和当事苦主的面,他真心诚意地赔礼在先,只求霓凰郡主将来不要因此怪罪江左盟不知内情的帮众。
毕竟各为其主,若易位而处,由他为莫大长老打算,亦少不得出此下策。
“这须怪不得你。豫津接你传信谋划设局,细细推敲步步为营,自莲雾这里传信确实频繁了些,这姑娘本是木讷少言之人,突然间变了性子似的屡屡接近于你,莫临渊的人此时才起疑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多谢姑母宽宏。连累莲雾姑娘受伤,东冥着实过意不去。若非留在廊州恐遭不测,东冥本不当此时贸然来访,”
说道离开廊州,穆霓凰自然联想到清早飞到的信鸽带来的消息,轻挑秀眉迟疑地问道,“此间我留或不留都已无碍大局,倒是豫津那边儿提到请飞流出手之事?”
梅东冥听她提及言侯传信,苦笑着摇头叹道,“此事正要禀报姑母,请姑母在言侯爷那边替我等多担待一下,飞流叔说什么都不肯离开,怕是帮不了言侯。”
“帮言侯?不是帮东冥你么?”
她此言一出,三人为之侧目。言侯爷给郡主的信中果然提及了请飞流出手的原因!
“帮我?姑母此话怎讲?”
几人说话间进了屋,穆霓凰无意多加隐瞒,当即取出言豫津飞鸽传书来的简信递给梅东冥,自己则从面色不善的飞流手中接过受伤的莲雾,扶着在软榻上坐下,温言宽慰细细问询。
梅东冥没心思向霓凰郡主多做解释,莲雾伤的是腿不是脑子,她自会将前因后果说清楚。比起已经发生的事儿,他更在意的是穆霓凰毫无芥蒂交给他的布帛上所写的消息。
献州有人买凶杀他?
杀手楼规矩森严,这种没本的买卖本就不好光明正大放在台面上提及,这回看在故人之子又有过提点相救之恩的份上,杀手楼非但拒绝了献州那个疯婆子的大笔酬金,还破例将疯婆子江湖悬赏敢死之士意图刺杀梅东冥的消息辗转透露了出来。
尽管不明白他们凭什么认定朝廷定会出手襄助……唉,江湖人透过一个出身江湖的朝廷武将将消息传递给一个不折不扣的权贵侯爷指望他能救另一个江湖人的性命……如此儿戏真的可以吗?
“多谢姑母仗义相告。东冥记下了,自当小心。”
“就这样?”
这孩子是真的心宽还是对他的武功信心十足?献州的疯婆子都快杀到门前了他淡淡的一句谢连眉毛都吝于多抖一下?当真不怕死?
“我江左盟总舵虽不敢说固若金汤龙潭虎穴,个把刺客却别想进的来。我闭门不出已久,他们来便来好了,江左盟还怕几个蟊贼毒虫不成?”
“财帛动人心,总会有人为利所动。你眼下处境堪忧,我担心……”
勾了勾嘴角,梅东冥语带讥讽面露嘲色,“姑母毋须为东冥担忧。莫大长老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且舍不得我死。言侯爷手持权柄要对献州下手,特意飞鸽传书请飞流叔出马助拳,他老人家有几分为我着想,又有几分为朝廷打算,恕我直言,姑母可能理清?”
穆霓凰缄默不语,身为一个不怎么糊涂的人,她从接到豫津飞鸽传书起就在心里头嘀咕此事。之所以没交代莲雾将实情说清务必请来飞流,也正是出于这番犹豫。
梅东冥见她沉吟,知她对言侯爷的用心良苦亦踌躇不决,为打消她为言侯爷做说客的念头,他不得已有失君子之风地来上一回火上浇油,“小侄本以为是言侯爷遭遇江湖手段为保安危不得已来信求援,虽顾虑飞流叔江湖耆宿的身份仍愿意尽力说服。既然侯爷安全无虞,请姑母顾念飞流叔将来还要行走江湖,不能落人话柄给人背后戳脊梁骨说三道四,代为转告侯爷,献州无论谁要来杀我,来便来吧,梅东冥和飞流叔扫尘以待。”
以这些日子来她对梅东冥的了解,这个秉性纯善的孩子对他人的安危素来看重,尤其见不得亲近之人因他损伤。原本还模棱两可的态度在听闻刺杀的目标并非如他所想时,他连一丝迟疑都无地做拒绝了豫津的提议。
豫津邀飞流出手的初衷有几分为梅东冥着想,几分为他的大局考量她不愿多想,故而对梅东冥的决定她亦未置一词,在她看来,梅东冥本身武功不弱,又有飞流在旁照应,刺客们要想得手确非难事。
倒是她这里……莲雾行藏已露,留怕是留不下来了,她犯颜求来的廊州之行虽无遗憾,没能顺利将东冥亲自带回金陵总是美中不足。后事凶险,东冥独木难支,她有些放心不下。
“不若我安排莲雾先行离开江左,莫临渊查不到她为何人所使,我何妨留下?”
她眼中深藏的关切不容错辨,梅东冥将她投来的眷顾体贴悄悄珍藏于心,点滴温暖在他都是生命中的暖阳难能可贵,舍不得丢弃分毫。
“莲雾姑娘因我之事受伤,我虽出面保其一时却难保其长久。恐怕自我三人踏入此地起便已招来莫临渊的耳目,江左地界上除了姑母已无人能护的姑娘周全,况且姑母身份尊贵不宜轻易涉险还当早离。”
穆霓凰不无遗憾地同莲雾对视过后无奈苦笑,多年从属默契有加许多话不必言语只消眼神交汇便明了彼此的想法。一如莲雾明白穆霓凰不愿离开的心思,穆霓凰更不会拿和自己情同姐妹的心腹的性命来任性挥霍。
“只可惜了碧波这个身份用了没多久就无用武之地,属下拖累了郡主和梅宗主,惭愧之至。”
尽管靠在榻上不便施礼,莲雾口中边道歉边向穆霓凰和梅东冥拱手作揖。听她主动提及她所假扮的“碧波”此人,梅东冥恰好趁此机会替这无辜的女子求条活路。
“姑母见谅,小侄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姑母和莲雾姑娘手下留情,放碧波一条生路。这女子虽是大长老派来的耳目,她父兄却是对江左盟有过大功,她若因我而丢了性命,我无颜向她故去的父兄交代。”
见梅东冥一本正经地为莫临渊派来的一个小小耳目求情,穆霓凰主仆二人面面相觑,随即不约而同地失声大笑。
“东冥啊东冥,你这一片善心什么时候能顾及顾及你自己。我穆霓凰征战杀伐多年虽说也曾杀人如草芥,却不至于连这么个小女子都不放过。既然我和手下心腹势必撤走,为防意外,这女子我就一并带走了,也省的她给你添麻烦。待江左事了我再将她放归,保管不会伤了她一根头发。”
这位霓凰郡主其人已年近知天命的岁数,鬓发间已隐隐可见斑白,眼角眉梢的沧桑之色被她满身的王侯贵胄和杀伐决断的气势所掩盖了泰半。素日里她威严极盛不苟言笑,鲜少有人留意到她的容貌装扮,现如今这一番开怀畅笑眉宇间庄严肃穆之色尽去,形容舒展风轻云淡,说不出的和蔼慈慕,竟有那么瞬间让梅东冥看得愣了神。
他生平接触的女子不多,师母待他极好,却隔着南楚神殿的缘故少了些亲昵;悻姨虽说疼他,背负着满门血债为复家仇常年奔波在外难免无暇分心他顾;这位霓凰姑母明明见得最少,因着彼此间朝堂江湖的立场有别,于言谈间更是诸多拘谨从不敢完全坦诚相待,偏偏就在一笑之间浮现在他脑际的正是那莫名的熟悉和熨帖。
恍如慈母宠溺纵容着膝下犹带青涩的儿子。
尽管被不怎么客气地嘲笑了一番,梅东冥微微湿润的眼底里却深藏着于他而言甚是罕有的名为向往的流光。
“姑,姑母言重,东冥怎敢对姑母心存质疑,只是,只是……”
“行了,你生性悲天悯人纯善宽容,这品德高华难能可贵,可见蔺阁主将你教得极好。此间之事我会全权交给其他人,他们都是我的心腹十分可信,你若有难处,可去黎纲处寻他们襄助……”
“黎叔,他不是?”
梅东冥难掩错愕的讶然落在穆霓凰眼里自是另一番有趣儿的稚气未褪。她耐着性\子解释道,“黎纲是糊涂了些,可任谁被一路瞒到现在还瞧不出蛛丝马迹来?我初到廊州便派人约他相见,向他阐明原委道明厉害,也叮嘱他继续装傻充愣到底,能瞒过莫临渊一时是一时,指不定以后能有大用。故而他按捺着性子始终闭口不言假作为其蒙蔽。”
“他本是我襄助你的要紧暗招,却不想我竟不能再留下帮你。东冥,你须善自珍重,姑母,姑母在福州等你。”
都说江左盟是江湖第一大帮,称雄一方无人可及,又有几人想得到端坐廊州总舵宗主交椅上的他面对盘根错节人人都能插手分上一杯羹的江左盟,啼笑皆非之外凭空生出更多的是束手无策力不从心的颓丧。
“东冥?”
见他神色有异,穆霓凰少不得关切两句。
“父亲在时,江左盟上下齐心有如铁板一块刀枪难入。反观今日,外有觊觎重重,内有私心蠢动,贪欲作祟者有,有苦难言者有,被逼无奈者有,顺势而为者更是不知凡几,可笑至极的是我忝为宗主,竟借助外力打着扫清内患的名号对盟内弟兄下手,若被旁人知晓还不知道怎样被引为笑柄传遍江湖。”
他心底的悲凉鲜少对人言,今日吐口纯粹一时失言。梅东冥自嘲地扯开嘴角笑了笑,清俊的眉眼意外的有种令人观之绝望的秾丽。
穆霓凰不知名的心弦被无声无息地触动了,扯得生疼。她从没那么直截地触碰到梅东冥藏而不露却最为真实的想法,那么清醒地认识到梅东冥真的是梅长苏的儿子这一事实——完全迥异于跳脱不羁的林氏小殊,没来由的像极了苏宅中面带倦意低眉浅笑,处心积虑算尽天下事却至死不忘天下公心的江左梅郎。
易位而处,她若身为梅东冥又会怎么做?畏首畏尾不予担当?还是强自出头反招祸事?他们都只顾着朝廷的立场一味逼迫梅东冥跟着一起行那自以为天理昭彰的事,却忘了他的所作所为以他江左盟宗主的身份而言,就是不折不扣的背叛。
而他则缄默且固执地一肩扛起千钧重担,将他的推断臆测全盘托出并无半点弄虚作假,殊不知他日日煎熬心血之余兴许还背负着道义和良心的谴责,时不时地挞伐自己。
一思及此,她的胸口不由涌起丝丝寒意、阵阵痛心。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轻抚梅东冥于男子而言稍嫌单薄的肩背,用她自己都以为遗忘了的慈爱给这个孩子一点儿微不足道的慰藉。
“东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别再勉强自己,放下吧,后面的事儿,自有我们来办。”
嘴角噙着苦涩的弧度强做笑颜的梅东冥默默记下了这一刻穆霓凰给她的又一次温暖的抚触,不住地命令自己千万不要沉溺于昙花一现的温情里难以自拔,眼下是何等紧要的关头,当务之急还须先行将霓凰郡主主仆二人送出去才行。
“事不宜迟,姑母和莲雾姑娘还请速速启程。我先送二位出城,江左盟虽然势大,到底还是个江湖帮派,只消离了廊州地界赶到前面和州县城进了府衙,莫大长老当不敢明着和官府作对,姑母和莲雾姑娘自然无碍。”
“如此确实宜早不宜迟,拖得越久越易生变。莲雾,你还撑得住么?”
“郡主放心,属下无妨。”
能早离险地当然是好事,她本唯恐郡主不肯走,既然她老人家松口,她自然巴不得马上离开的好。
幸好主仆二人都是有心人,为防意外早有准备。只见穆霓凰爽利地从床榻角落拎取出两个早已打好的包袱背上身,又去打开一侧的衣柜将双手被缚堵着嘴的碧波“请”出来,自去扶起受了伤行动不便的莲雾。
梅东冥歉然地向这位可谓素不相识的无辜女子行了一礼,安慰道,“碧波姑娘且放心,霓凰郡主是再尊贵不过的朝廷郡主,她既应允会安顿好你便绝不会食言。近日多有得罪,将来若有机会,梅某自当补偿。”
这姑娘嗪着泪也瞧不出喜怒来,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顺从地“跟”着穆霓凰主从二人走了出去。
四人上了梅东冥来时坐的马车,依旧是飞流长老纡尊降贵地亲自持缰赶车。
马车没行出多远,对廊州城内外颇为熟悉的梅东冥就觉察到这不是出城的路,反倒像是往总舵的方向……
“飞流叔,咱们应该往东门走才是。”
他掀开车帘探出头来,刚提醒了一句,待看清他的飞流叔脸上少见的坚毅的神情后,他不安地抿唇低低叫了声。
“飞流叔……”
“暖暖,我要去。”
“飞流叔……”
“我要去!”
“你想好了?”
“嗯,要去!”
痛苦地紧闭双眼,梅东冥突然觉得心底空落落的像是被刀子硬生生剜去了一块儿。
终于,他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东冥,怎么了?”
察觉外面的两人似乎不大对劲,穆霓凰少不得出声询问,却见到那个孩子一副茫然若失的无措模样回转车内,许久将将吐出句话来。
“姑母,飞流叔决定去福州了,劳您多照应他。”
此时还意识不到飞流的离开对梅东冥意味着什么的穆霓凰得他所托无不应允,本想说些什么安慰他,话都嘴边却无从启齿。直到马车驶到离江左盟总舵不远处的一个隐秘拐角,梅东冥失魂落魄似的跃下马车,孤独地走到街边直愣愣地目送她们的马车消失在他的视野之内,她才从车外无形中沁人心脾的寒意隐约品出几分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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