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内鬼
廊州
山色如墨,天色如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下了大半日的雨,直到傍晚时分才雨收云歇,漫步总舵屋舍间,深吸口气,沁人心脾的清冽泥土香气涌进鼻间,夹杂着冬日冰雪的寒意令人精神为之一震。
又是一日案牍劳形,自飞流叔走后骤增的卷宗竹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来自大长老无言的责骂全都付于这无形的竹简中。
大长老是在警告他,江左盟里事儿多着呢,倘若他真的闲得难受,他自会让他顺心如意地不得停歇。
托大长老此番示意的福,送来的竹简中渐渐不再拘泥于零散琐碎的杂物,偶尔还能出现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举告、谏言,涉及青、庆二州的自是近乎被全然撤去,楚、海两州的也被挑拣得只剩鸡毛蒜皮的小事,唯独扬州的帮众调动,米粮药草调配所需提告被“无意中”夹杂在竹简中送到他的书案上。
他暗暗冷笑着抽出这卷写得巨细靡遗的竹简揣进袖袋,趁着天色还早去见见他江左盟的莫大长老。
莫大长老不是粗心大意的人,他亲手投下的饵食香则香矣,当真一个不留心吞下肚里恐怕不要命也得大伤元气。
见梅东冥好端端坐着却突然起身就走,静静侍候着的晨星暗月对视了一眼,两个少年还未到变声的年纪,脆生生的童音在飞流不在的日子里时常跟前跟后催促他用饭休息,可不是尽到了小侍从的职责。
暗月看着天色快到晚饭的点儿了,梅东冥还要往外跑,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误了饭时就糟糕了。
“少师若无急事,不如用完了饭再出去?”
“我不饿。等回来再吃。”
暗月向晨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留下看家等着厨房的人送饭来,自己一溜小跑着紧跟着少师出门去。飞流大叔说过,走哪儿,跟哪儿。飞流大叔的话必须要听,他可不能把少师跟丢了。
梅东冥皱着眉看着身后小尾巴似的小少年,本想挥挥手要他回去,低下头却迎上了一双纯澈坚定的大眼。
“想跟就跟吧。”
堂堂江左盟谈不上固若金汤至少也是戒备森严的所在,难不成他还护不住个小小的侍童不成。
“出去了不能叫少师,要叫宗主,记得了么?”
暗月见得了他允肯早就乐开了花儿,区区称谓而已无不开开心心地乖乖应下。
他可是得了国师大人亲口赞扬的最最聪明伶俐的少祭师候补,能贴身服侍少师就是他的荣幸。虽然千里迢迢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但只要有少师的地方,就是他安身立命的所在!
主从二人一前一后行色匆匆直奔大长老居所而去。早有眼尖的帮众先行禀报莫临渊梅东冥即将到来,还不忘细细叙述梅东冥脸上藏不住的疑惑和隐隐的怒意。
“哦?他的神态你确定没看错?真的是又疑又怒?”
莫临渊把玩着两枚核桃,乌亮的核桃纹理细腻光滑周正,显然时时被攥在手上都沁出油光了。他近来不爱拄着他的拐杖四处走动,大多的时间都在屋子里议议帮务,玩玩核桃,想想事儿。
年纪大了,怕冷畏寒的,一到冬天就懒懒哪儿都不愿意去。
梅东冥要来,就来好了。
“老夫知道了。你去吧。”
莫临渊心里有数,十之八九是那卷扬州分舵的竹简派上了用场。梅东冥年轻气盛做事冲动糊涂,怎及得上当年的梅长苏深谋远虑果决老辣。
一卷竹简,一个消息,轻而易举的就让他方寸大乱坐不住了。
原本还担心扬州那边儿是姓梅的,欲借苏悻之手除了这个祸患。现在看来倒是操之过急了些,也罢,待会儿看看梅小子的来意再做定夺。
报信之人趁着梅东冥未到之前从后边儿溜了出去,免得同他迎面遇上。他虽是大长老的人嫡系,却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招了宗主的眼。
他这边厢刚走,梅东冥就大步流星进了大长老的居所。
院中苍翠的松柏在冬日的寒风中颤抖着松针傲然挺立着,都说不老松不老松,大长老这满院的松柏同他长青不老历久弥新的志向相映衬。
睿智、坚韧,本是冰雪中松柏的不屈性情,江左盟中的喜长老,江湖上人人称道德高望重的莫临渊莫大长老,纵横江湖几十年多有赞誉,怎的就走到了这糊涂的绝境?
半生心血,一世英名,眼看尽付流水化作泡影,前功尽弃的颓丧和痛楚能被简简单单就抹平揭过了?别说他不信,说出去任谁都不会信。
尽管他至今不明白大长老何以一意纵容盟内几人做出有违国法盟规的事,甚至事到如今还为包庇他们故意试探于他。
大长老担心什么呢,他梅东冥还没有翅膀硬到可以飞出他的手掌心的地步,还不是任由他捏圆搓扁为所欲为。
五州分舵串联私贩盐铁,一旦罪名坐实区区一个梅东冥又能顶得了什么?御座上的帝王当年是何等的铁血果决,为了替赤焰翻案矛头直指先帝,对亲生父亲都不曾留过情面的帝王难道还会对区区一个江湖帮派网开一面?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抓出一个扬州分舵能如何,拿他梅东冥当替罪羊又如何,能令江左盟避过一场浩劫撇清所有干系么?
莫大长老,曾几何时您成了这么天真的人!
他忧心忡忡而来,明知是为了做戏瞒过大长老暂且安抚住他不对扬州那边儿下手。即便眼下他还弄不清楚扬州分舵的舵主究竟是哪一边的人,看莫临渊单将他抛出来做饵,可想而知于莫临渊可有可无甚至亟于铲除的人,于他,就不得不想法子保一保。
“宗主稍候,属下去请大长老。”
到得回廊外他才被院中的帮众不着痕迹地拦下,另一人则疾步入内通报。煞有介事的样子好似莫大长老当真刚知道他来似的,惺惺作态的,也不知是做给谁看。
他有事相询并非兴师问罪而来,被刻意阻拦者不宜硬闯,只得耐着性子等在廊下,过了许久才见通报之人匆忙出来,小跑到他面前躬身道,“大长老有请宗主。”
很好,可算是描眉画唇完准备粉墨登场了。
他举步欲行,忽而想到身后的小尾巴,遂回过头叮嘱跟来的暗月留在廊下等着。他要去的地方虽谈不上是龙潭虎穴,可说起的话题着实不宜予旁人听见,暗月本就不是江左盟出身,这种隐秘的污糟事儿他知道得越少越好。
暗月既不甘心又不放心,无奈拗不过梅东冥以宗主身份硬是命他留在外面,只得撅着嘴儿闷闷不乐地抱膝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数地上路过的蚂蚁玩。
径自进屋的梅东冥意料之中的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的回廊窗前独自摸索着烹茶待客的莫大长老。明知他不过惺惺作态诱骗得他放松警惕,他还是不争气地心软了。
这个人,在不经意之间,也老了。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人生憾事无过于此。莫临渊人老了,心也老了,自然不复当年的风采。
“放着我来吧。大长老目不能视,烫着就不好了。”
他捋直衣摆跪坐到莫临渊对面,将进了回廊就故意取出拿在手中的竹简放在身边,一手挽袖一手取茶掀盖,手起茶落,执壶沏茶,一时间茶香四溢满屋皆香。
拿过两个绘有松竹纹样烧制而成的青瓷茶盏,随着茶壶轻斜,淅淅沥沥的碧绿汤色滑入杯中,煞是好看。
“蔺阁主于饮茶一道是方家,可惜老头子看不见了,无缘一睹宗主承袭自蔺阁主的风采。”
“饮茶本是小道,喜茶之人爱其禅意,淬炼心境,使其形而至上。师尊品的是茶,炼的是心,其境界成就我望尘莫及。无过范水模山献丑之作,还请大长老多包涵。”
他的沏茶手法一气呵成有如行云流水,此际如有旁人在场,定会明白他所谓仿效之流却是谦逊。梅东冥性子沉静澹泊清虚,自幼跟随蔺晨学艺,不提武功独步天下这种他师尊自己都未必做得到的事。君子文士的那些个大道小技样样精通,哪个都没给落下。
梅东冥得他真传,医术学得稀松平常了些之外,琴棋书画诗酒花茶都颇有火候,不过他在江左盟和琅琊阁都少有亲自动手的机会,今日难得施展对面小坐浅酌的却不是志同道合之人。
实乃一大憾事耳。
莫大长老执杯轻轻抿了口,心下暗叹素日里喝惯了的茶叶竟能品出别样的韵味来,看来茶之一道盛行不无道理。出自他们这等粗鄙的武人手里的粗茶和香茗能有多大差别,到底是不同的。
“宗主近来事务繁忙,怎的有空来看我这个老头子?”
“有一卷卷宗,我看了,有些疑问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后学晚辈不敢擅专,特来请教大长老。”
莫临渊手指几不可察的颤了颤,随即借低头品茶以为掩饰。他目不能视才未觉察到那边厢梅东冥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没放过他丝毫破绽,早将这些微的动作尽收眼底。
“听闻宗主近来处理盟中事务已然得心应手,些许小事当可自己做主决断。老夫年老体弱,脑筋迟钝得很想事想不清楚,宗主不妨说,老夫不妨听,至于请教二字,愧不敢当啊。”
老狐狸开篇就是推诿,可惜言辞闪烁,话里话外虚伪有余谦逊不足,愈发坐实了他先前的怀疑。
“大长老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都多,江左盟上下有您掌控才算得上稳如泰山。”
“宗主!”
“大长老不必客气。就拿眼前此事来说,若没有您老拿主意下决断,我梅东冥定会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唯恐一个不小心放纵首恶违背纲纪不说,将来还会辱没了江左盟赫赫威名。”
见喝阻不住梅东冥暗含讥讽,莫大长老恨极的重重搁下茶盏,咬着牙从牙缝里一字一句恶狠狠道,“难得宗主看重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不必绕弯子还咄咄逼人。”
他本就无意与大长老在微末小事上矫情,这般言语上激怒他无非令其激怒之余无暇细思,亦是旨在削弱他的怀疑。
或许扬州那位舵主不偏帮他梅东冥,大长老要除掉的人必非嫡系,留下来将来给他找点麻烦也好。哪怕霓凰郡主对此人的底细亦不甚明了,他出于直觉却愿意冒险一试。
赌那人在微妙的关口突兀地插手大长老一系的污糟事,淌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浑水定然有其倚仗。大梁地界上还有比朝廷和梁帝更硬的靠山么。
这位付舵主若不是蠢到以为和莫临渊的人搅在一处便能前程似锦财源广进,就定是跟言侯爷有所勾连。先前言侯爷还曾借霓凰郡主之口惺惺作态试探于他,若不是老狐狸都长了同一个心眼儿设计探他口风,他怕也想不到这位付舵主成了言侯爷手下得力的棋子。
眼下江左盟内忧外患自寻死路,他又缚手缚脚疲于应付,只能坐视朝廷挥刀斩奸,自己都得时不时当个叛盟的叛徒,哪里有脸指责他人勾结朝廷陷江左盟于危难。
“江左盟稳占江湖鳌头已久,多年来纵横江左地界无人敢缨其锋,这安宁太平的买卖里怎的就报上这许多伤亡抚慰还有一应伤药?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不得已求教于大长老您。这样的事,是时有发生而我孤陋寡闻不恤下情小题大做了,还是此人胆大包天做下什么逾矩犯禁的事儿连大长老您都被蒙蔽至今?”
他冷眼细观莫临渊在他句句紧逼义愤填膺之下作何反应,清俊出尘的脸上尽是与他话语中激烈措辞截然相反的沉着镇定。
他该庆幸莫大长老素来不喜人近身服侍,不然他还得唱做俱佳声情并茂地扮上一场大戏才能瞒过他,要知道能令这位隐忍不发面露狰狞是何等的不易。
“宗主的意思是付舵主背着总舵做下了错事?宗主,说这话可要讲个真凭实据的。”
莫大长老阴沉着个脸同样不客气地质问。
“要粮要药都能说预先备下,要得多了些也可当做有备无患,唯独照例抚恤盟中伤亡弟兄照拂家小的恤银,难不成也要预先备下?大长老经营盟中事务多年,以您的阅历看来,这,说得过去么?”
莫临渊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他是应好还是不应好?明明故意设计漏给梅东冥的破绽,难道反过来反倒成了他的破绽?看来付冲确非梅东冥的人,怕就怕这小子顺杆子往上爬,执意循着线索追查到底露出了阿欢阿勇,就大大的不妙了。
看来首要的是先稳住梅东冥,让他就此罢手管不了此事。他自认声色不动地正色厉声斥责道,“宗主说得确有道理,有道是捉贼捉脏,老夫记得苏悻长老日前代宗主巡视各分舵,”
看来首要的是先稳住梅东冥,使他就此罢手管不了此事。
他自认掩饰得天衣无缝,面带怒容疾言厉色地斥责道,“宗主说的确有道理,有道是捉贼捉脏,老夫记得苏悻长老前些日子巡查江左盟产业,离扬州分舵不大远。老夫这就命人传信给苏长老,请她详查此事。”
梅东冥慢条斯理地为大长老执壶添水送到他手边,忽而眼神一亮,若有所思突发惊人之语,“大长老照顾东冥十多年,东冥愿意再信大长老一回。只盼着大长老莫要再像上回追查池州劫药案般,都一晃过去几个月了半点音信都无。”
被小辈抢白了一顿,莫临渊脸色铁青地紧紧攥着茶盏,杯中茶水瞬间变得尤为烫手,他险些拿不住失手摔碎。强自令自己镇定镇定,不断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在梅东冥面前露出马脚来,被他抓住把柄闹将起来他若是趁机脱身,后面的事儿就不好办了。
“池州劫药之人来无影去无踪,盟中弟兄们追踪不及才迟迟查不到贼人下落。这次就不同了,人摆在那儿,任他插翅也难飞,宗主大可放心。”
“大长老一言九鼎,我静候佳音。”
到头来终是将大长老气得火冒三丈的梅东冥无声地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此行目的达成,他不能额手称庆满饮三杯,难道还不能心满意足地笑笑?
“大长老眼盲不便请自留步,告辞。”
得意归得意,规矩是规矩,端端正正向莫大长老行礼告辞的梅东冥见火冒三丈的莫临渊无意与他客套,只冷冷甩给他“好走,不送。”寥寥数字,连头都没抬一下。他亦未再在意大长老言谈间的失礼,小心收敛起昙花一现的得意和喜悦,返身走出居所。
门外有数不清的大长老耳目心腹,走出这扇门,就是另一个战场。
他能做的已然做了,余下的,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走后不久,避在门外的田束行色匆匆地坐在滑竿上命手下抬着跑向大长老居所,亟不可待地挥开门外的守卫,念叨着有急事须向大长老亲禀不待通报便冲了进去。
本在气头上的莫长老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他这一通没规没矩的乱闯更是火上浇油惹得他愈加心烦,一个没忍住险些劈头盖脑地先骂了再说。
田束苦笑之余心知自己来得实在不巧,正好接下了大长老一通脾气没处发的硬茬子,换做平时被骂也就骂了,权当哄他老人家开心了。
可现在却是火烧眉毛的关头,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满盘皆输不说,怕还会平白给江左盟招来更大的祸事。
“把我放下,你们先出去。”
抬竿之人不敢违命,低着头关门退了出去。
“哼,田掌事好大的威风,出入都要滑竿抬着了,当这儿是哪里,连老夫都步行进出。你既伤未好转,只管在家将养就是,何须事必躬亲。”
田束暗地里为自己捏了把汗。
“大长老要打要骂属下都甘愿承受,可否先容属下禀明要事?”
一听他急忙赶来是有紧要事,莫临渊也不是不懂轻重的人,复又坐回原处,低哑着应允。
“何舵主揽上大麻烦了。”田束重重喘了口气,觉着总算缓过来了,刚才得到消息他片刻不敢耽搁就赶了过来唯恐迟了一步,一把骨头都快被滑竿颠散架了,“属下刚得到消息,有青州何舵主的一队私兵悄悄潜进了廊州,这会儿怕是就在总舵左近了。”
“阿欢派了私兵来廊州,是想做什么?”
“据何舵主亲口说,他接下了献州那个老女人的杀人买卖,杀手楼都拒之门外的买卖!”
听田束一番气急败坏的叙述,大长老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他苍老布满折子的脸越发皱得吓人,手上下意识地攥紧了梅东冥递到他手中的茶盏,另一只手蘸着水在茶几上大致描摹出一朵极为简练的梅花,试探着猜测道。
“阿欢要杀的人,难道是……”
“大长老英明睿智。正是那位。”
随着田束证实他不幸言中,莫临渊手中的茶盏“喀嚓”一声被他硬生生捏碎,这位老人老脸涨得通红,一天内接连两次被气得牙齿咯咯发颤,连坐在一边滑竿上的田束都不免担心地为他抚背顺气。
“您消消气,别着急别着急,何舵主也是想着既然上回已经下过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了结了那位也就没了后顾之忧……”
“他懂个……,算了,人呢?”
“属下无能请大长老恕罪,属下没能拦住何舵主,只能先行来报大长老,还望大长老定夺。”
“定夺,怎么定夺,派人去杀了阿欢不——成——”他心急火燎地一时脑筋像打了死结没转过弯来,不知怎的灵光一闪计上心头,“你去,把阿欢截下来送出城去,告诉他这些日子给我消停点儿,没我同意不准踏出青州半步!”
“那何舵主带来的私兵呢?”
“献州那位要梅东冥死,既然收了人家的银子哪儿能砸了自家的招牌。容他们动手,派我们的人盯着,吃点苦,受点皮外伤都无妨。能让他这些日子老实待着别出门儿,算你立一大功。至于那些人……下手利索点儿,别让人瞧出首尾来。”
田束顿觉凉意直窜心头,偷眼瞧着大长老忽而变得狠辣狰狞的面孔,他不敢多言不敢多问,只得领命匆匆退下。
固若金汤的江左盟廊州总舵,威名不堕的江湖第一大派,当真安逸得太久了,久得本该戒备森严的总舵中潜入了刺客都毫无所觉,任几人蒙面潜行深入其中如入无人之境。
日落西山月将初升,放眼望去的几处院落中都已炊烟袅袅,行道间来往的帮众渐稀。从莫大长老处出来,梅东冥心潮澎湃难平,带着身后的暗月缓步穿行于石径间。
在这方天地间,他前前后后渡过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初来江左时年岁尚幼,周遭皆是陌生人,彼时莫大长老鬓发虽白却精神矍铄气势逼人,盟中视为支柱一言九鼎的莫临渊一声令下,人人俯首叫他一声少主,他梅东冥能得此虚名维持着十几年来的少宗主体面,实是莫大长老居功至伟。
果然成也大长老,败也大长老。也是,以大长老看来,他这个江左盟宗主的名位本就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哪一天他不需要这个宗主了,说换就换易如反掌。
“天道无常命运弄人。”
梅东冥暗自呢喃着,被紧缀在他身后的暗月听见,这小少年虽离得远了些听不真切,却胜在心思机敏,追上两步轻声关切道,“宗主有何吩咐?”
“没,没什么。天快黑了,走快两步吧,晨星还等着我们回去用饭呢。”
“是。”
小少年欢快地应和着,脚下生风走起路来都轻盈了许多。能跟着自家整天埋头书卷的宗主大人出来一趟虽说挺好,不过近来总舵气氛压抑阴沉,感觉上郁气积压不散鬼蜮踵踵,入夜之后还是乖乖待在屋子里不出去得好。
梅东冥以为暗月年幼胆小怕黑,这两个孩子小小年纪便假借侍童的名义被南楚神殿送到他这儿来,背井离乡远离亲人朋友,他多照顾他们些反倒更加应该。
“暗月,你想家了?”
“啊?没,没有啊。少,宗主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不想家。”
被突然间如此直白地问起心事,小少年难免有些张口结舌不知所措。幸好神殿中的师长们都有叮嘱过,少师问起想家啊,想爹妈呀之类的事儿时能避则避能躲则躲,避不过躲不掉的,也得考虑清楚了该怎么回答。总之不能让少师觉得他们心思还在南楚,回头想法子把他们给送回去。
是以隔了好几个月本以为少师不会在意这等小事,今日却突然被问及,他难免慌了神,好在马上想起了师长们的叮咛,端着个小脸儿回答得一板一眼的。
“是我问岔了。你别往心里去。”
他怎么就忘了呢,南楚神殿中自幼修行的孩童大多三岁上就从父母身边被挑选出来送进神殿。断绝亲情一心修行,等长大了心性早定,父母亲缘自然浅淡。
神殿怕他这个少师久不在南楚,放两个人在他身边权当是给神殿的定心丸儿,加之俩孩子定是少祭师中的佼佼者,师尊身在其位乐见其成,自然就懒得管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
至于后面本想问他是在廊州开心还是待在南楚开心之类的傻问题,算了,不必多想也能猜到小孩儿会回答什么。
“您生气了么宗主?”
“不必多想,我怎会生你的气?”
就算要气,他也只会气自己没用而已。
“倘若我真能狠下心,抛开这儿的一切就好了。”
丢下江左盟,和飞流叔一起或江湖漂泊或南楚幽居,都好过在这儿当劳什子宗主等着背黑锅来得强,只要,他能忍心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宗主?”
见他又喃喃自语不知所云,暗月本待凑近些才好听得清楚,转头时无意中瞧见不远处的回廊下隐隐绰绰的几道寒光忽闪。
他疑惑着怎么也想不出总舵中为何有人亮刃穿行,还穿着一身黑漆漆的紧身衣蒙面……蒙面!
“宗主!有刺客!”
等候在少师的必经之路上还持刀蒙面伏击以待,要不是他偶一回头接着星点柔光发觉了隐秘处有亮点频频闪过,凭这些人远较自己高强的武功,欺到近前他都难察觉。
“明目张胆,竟然就这么杀上门来了!”
是他掉以轻心了,自恃大长老还留着他有用之身搪塞朝廷,有恃无恐地认定他不敢对他下狠手,这才敢不带随从肆意在总舵中行走。
却不想大长老被气得火冒三丈依然不得不忍,有些人,怕是已经耐不住性子了。
将大惊失色的暗月拉到身边紧紧护着,梅东冥借着还未黑透的天色看清对方三左三右围了上来,再次懊恼自己为何仗着身在总舵就偏偏没把随身佩剑带上。
眼看对方手持利刃步步紧逼,他却赤手空拳还得护着个孩子。
环顾四周一片死寂巡防的弟兄们半个人影都没,不用想也能猜到其中必有某人的手笔。
哼,这是被他逼得现了原形狗急跳墙了么。
饶是他们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可不管怎么说,此地终究是江左盟总舵堪比龙潭虎穴的所在,他这个名不副实的江左盟宗主即便无权无位,总也不能干脆横死在总舵之中。
且不论有人的如意算盘砸的粉碎,江左盟赫赫威名都将被彻底扫落尘埃,压根儿都不用等到朝廷亲自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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