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送还的老宅门外停着很多辆马车, 或豪奢, 或简朴。叶栖凰知道,这些都是自己小叔叔当年的旧识。
骓阳君叶怀虚, 当年是何等的惊才绝艳, 他有无数至交,向无数人伸出过援手,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可是后来, 当他死在火中, 当他背负着骂名死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为他开口求情, 没有一个人敢为他诉一声冤屈。
人情冷暖,不外如是。
因此叶栖凰也不想理会这些人,不管他们做出怎样愧疚的姿态,也不过是惺惺作态, 叫人作呕。
一阵风刮过, 马上就要入冬了, 寒意渐盛。天边是灰白的云霭,沉重得仿佛就要坠下来。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
车轮轧过青石板的声音很是明显, 马车停在老宅前,念秋扶着萧鎏霜下了马车。
萧鎏霜今日一身白衣,衬得她很是清瘦,锥帽下的容颜朦朦胧胧,看不清她的神色。叶南枝跟在她身后下了马车, 手中捧着一个木匣。
叶栖凰看着她,轻轻唤了一句:“梧桐。”
萧鎏霜揭下锥帽,神情淡漠。
无数坐在马车中的来人,看着两人几乎一样的容颜,都是一惊。
叶栖凰没能看到棺柩,有些奇怪:“小叔叔的尸骨呢?”
萧鎏霜让叶南枝上前,指着那木匣道:“就在这里。”
叶栖凰和冯律的脸色同时一白。
“欺人太甚!”叶栖凰气得浑身发抖,“严玉关欺我叶家太甚!”
冯律死死看着木匣,不敢相信自己的主人连全尸都没能留下。
萧鎏霜却没有理会他们的愤怒,径自往宅子内去了。
祠堂中有些阴暗,两旁燃着小臂粗的烛火,一排又一排灵位前放着几个青蒲团。萧鎏霜停在灵位前,一个个看过去,眼中并不带什么感情。
叶南枝和念秋侍立在一旁,皆是沉默不语。
叶栖凰站在她身后,看着萧鎏霜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声。
“取出来吧。”萧鎏霜吩咐。
叶南枝打开木匣,萧鎏霜从其中取出叶怀虚的灵位,小心放了上去,而后凝神看着,终于落下泪来。
她跪在蒲团上,深深下拜,一举一动透出无声的悲恸。
萧鎏霜对着叶怀虚的灵位磕了三个头,才又从木匣中取出一块灵位放在了叶怀虚旁边。叶南枝敲响祠堂中挂起的青铜钟,钟声远远地传了出去。
叶栖凰却因为萧鎏霜的举动变了脸色:“梧桐,你这是做什么?!”
那块灵位上,刻的正是叶栖梧的名字。
萧鎏霜施施然站起身,没有说话。
叶栖凰急了,走到她面前:“梧桐,生人怎么能立灵位?!”
这不是咒自己么?
萧鎏霜看向她,目光平淡:“我早已同你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叶栖梧了。”
“那你是谁?站在我面前的是谁?!”叶栖凰扬声问道。
萧鎏霜唇色苍白,说出的话冰冷如刀:“我叫萧鎏霜,希望你记住,别再叫我什么梧桐。”
叶栖凰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还要再问,门外却结伴走来不少听见钟声前来祭拜的人。
吴章、杨钊与谢尧师徒、众多世家中人纷至沓来,都要为叶怀虚上一炷香。
叶栖凰只能把质问的话咽下去,无论她心里怎么想,有人前来祭拜,她必须好生接待。
萧鎏霜站在一旁,任凭那些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表情冷漠,仿佛一尊不会动的雕像。
大约半个时辰后,叶南枝轻声向萧鎏霜道:“主子,时辰到了。”
前来祭拜的人都等在门外,为的就是等到现在,送叶怀虚尸骨入祖坟。
只是一直不曾见到棺柩,他们心里也有了几分疑惑。
“走吧。”萧鎏霜带着叶南枝和念秋向外走去,叶栖凰只能跟上。
“女君,敢问骓阳君的棺柩?”吴章忍不住问。
叶栖凰鼻尖一酸:“那木匣中,装的便是我小叔叔的骨灰。”
所有人都看见了叶南枝怀中的木匣,心中第一感觉便是不可置信。
吴章抖着手,失声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他们曾经是挚友,是名震天下的陈国双璧,何至于绝情到连全尸也不肯给骓阳君留!
叶栖凰压下眼泪,不愿与他们多说,追上了萧鎏霜。
出了大门,萧鎏霜忽然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深深叩首,才又起身,三步之后,她又跪了下去。叶栖凰这才明白,她是要三步一跪五步一叩为小叔叔送葬。
跟随而来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萧鎏霜一个人。
“梧桐,我盼着你开心。我希望你能嫁得一个称心的人,往后冬日煎雪,夏日煮茶,风花雪月作伴,无须烦忧。”
萧鎏霜俯下身,努力扬起一个笑。她怎么能哭着送他回家。
大火中,有人回头对她说:“梧桐,不要恨,不要报仇,我只要,你快快活活地活下去。”
小叔叔,我做不到。
她性情孤僻,自私阴狠,如同影子一样在世间行走。是叶怀虚为她带来一缕光,从此她再也不是孤身一人。
偏偏有人无情地毁去了这道光。
她怎么能放下,她怎么能原谅?
萧鎏霜面色苍白,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整个人摇摇欲坠,偏偏她还坚持着,不知第几次俯身叩拜下去。
念秋红了眼眶,若是主人在这里,或许还能劝得住,如今主人走了,谁还劝得动主子?
她跟随萧鎏霜也有多年,见她如此,自是心疼不已。
在场的人都没有劝,因为他们都没有资格劝解,包括叶栖凰。
“小叔叔,你有什么愿望么?”
“我所愿,不过是天下海晏河清,陈国百姓安宁。”男人姿容清绝,独坐在竹林中抚琴,飞鸟盘桓不去,恍若谪仙降世。
对不起,我大概要毁了您最爱的陈国山河。
当战火由边境蔓延向京都,您一定会对我很失望吧。
可我现在是雍国的皇后,这是我的责任。
我能为您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陈国叶家的叶栖梧,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就让世人只记得,她陪着您一起,死在了火中吧。
萧鎏霜再次站起身,叶家的祖坟已经近在眼前。她轻轻笑了起来,唇上仿佛也多了几分血色,那一笑,容色倾国。
白瓷的骨灰坛被萧鎏霜亲手放进土里,她空手抓着泥土,一捧一捧地将其掩埋。没有人打扰她,所有人都静静看着,沉默而静止。
最后,骓阳君叶怀虚的墓碑立在叶栖梧墓碑旁,这算是萧鎏霜最后一点私心。
跟来的人齐齐俯身,对叶怀虚行拜礼。
“我等,送骓阳君归——”
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泣。
杨钊走上前来:“三娘子,我落霞山一脉对不起骓阳君,我更是对不起骓阳君!”
当日萧鎏霜与他相见,要他在泰华阁中出手拦住尹东来,杨钊因为心中有愧,依言而行,萧鎏霜的计划才能那么顺利。
“我说过,只要你出手,你和我小叔叔的恩怨便一笔勾销。”萧鎏霜淡淡道。
只是杨钊欠小叔叔的还了,落霞山欠小叔叔的,她来日自会收取。
杨钊面上愧色愈浓,他长叹一声,忽然拔出腰间长剑。寒光闪过,杨钊脖颈上多出一条血线,他半跪下去,在叶怀虚墓前永远垂下了头。
萧鎏霜的眼神还是那般古井无波,杨钊的死仿佛对她没有任何影响。谢尧冲上来抱住自己师父缓缓倒下的身体,他为萧鎏霜这样冷漠的态度愤怒,却又没有立场去质问她。
杨钊撑着最后一口气从怀中掏出掌令印信放在谢尧手中:“回落霞山...接任掌令...不可...怪罪三娘子...”
“师父——”谢尧痛苦地嘶吼一声。
而杨钊脸上带着笑,看着叶怀虚的墓碑,这么多年的寝食难安,如今,他终于解脱了。
萧瑟的秋风卷起萧鎏霜的衣袂,她转过身,再不留恋地离去。
马车外,叶栖凰问:“你要去哪里?”
“去我该去的地方。”车厢中的萧鎏霜答得简单。
她不愿说,叶栖凰便也没有继续问下去。或许离开,也是一件好事。
“梧桐...你要好好活着,我想小叔叔也一定是这样希望的。”叶栖凰衣袂飘飘,像是马上就要乘风而去。“我知你心中怨愤未能将祸首惩治,可世事本就难以尽如人意,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萧鎏霜没有说话,车厢外的念秋挥动马鞭,叶栖凰只能看着马车缓缓远离,眼神怅然若失。
“女君,该回去了。”冯律低着头,提醒道。
叶栖凰轻轻应了一声,问道:“被流放到边境的那些叶氏血脉找到了么?”
温如故已死,丞相府也被抄家,他几个儿子也依照律令被充军。因为温如故曾经的背叛,叶栖凰不可能让他的儿子继承叶家。
叶南枝一脉也已经凋零得只剩她一人,如此便只有派人去边境寻另外几支被流放的叶家旁支血脉。
“寻到了,只剩一对母子,其余的,饿死病死,都没了。已经安排人送他们回京,大约还有几日,就到了。”冯律眼神沉痛,十五年前,谁会想到声威煊赫的叶家会落得这般凋零田地。
叶栖凰抬头看向阴沉的天空,轻声道:“已经不错了。”
叶家不可能再回复往日的煊赫,她只想有一点血脉继承叶家,那便足够了。
她的余生,将会守着叶家数百的灵位,青灯古佛,为他们祈祷往生。
当萧鎏霜的马车离开京都的时候,孔雀台中,庄严的九重宝塔上,睡梦中的严玉关猛然惊醒,他向着半空伸出双手嘶吼道:“我陈国严氏——千秋万代——”
说完,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剧烈地咳嗽。
忽然,他好像看见了什么幻影,从床上站起身,踉跄着往静室外走去。
“怀虚——梧桐——”他向着楼梯走去,一脚踏空,直直从上面滚了下去。
最后,他躺在地上,脑后慢慢晕开一滩血迹。严玉关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他尽力往前伸手,似乎想抓住什么。
“怀虚...梧桐...等等我...”
他说着,气息渐渐微弱下去。灰白的头发掩住他半张脸,严玉关浑浊的双眼无力地合上。
这位曾经雄才大略,与骓阳君叶怀虚并称为陈国双璧的帝王,最终孤寂地死在这座他为心安而修筑的九重宝塔中。
萧鎏霜的马车行在荒凉的旷野之中,这时的陈国没有人知道,当她再次回到这里时,将会为这个国家带来怎样的动荡。
当日叶家不起眼的小小庶女,将带着铁骑踏破陈国山河,叫昔日旧人,都在她面前低下高傲的头颅。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应该看出来就要完结了,厚着脸皮求新文预收《我靠武力称霸世界》,收藏一个呗(*  ̄3)(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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