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侍女轻手轻脚的走进屋里来,于人的衣袍附近的香炉里,轻巧的添上了一匙细碎香料,随后又悄无声息的将那衣服铺展开来,以便香气能更好的附着其上。
在衣物上熏紫述香,这是谢渊一直都有的习惯,只是赵悯生似乎一直都不太喜欢那种味道,说他身上的味道像是风尘女子,香的太过,所以自他称帝以后,就命谢渊换成了檀香。
想起来这种味道,他也有许多年都不曾闻过了。
从前的那些前尘往事,随着这袅袅香气,似洪水般汹涌而来,谢渊在这片满是赵悯生的浪潮中,逐浪浮沉,直到往事皆过,眼前只有赵悯生决绝的背影,耳边充斥着那句冷到他心底的“不必。”,谢渊才终于浑身失了力气,沉溺在这一片深水之中。
“谢督公,谢督公!”
谢渊是在侍女略带焦急的呼喊声中醒来的,他躺在床上,满头的凉汗。
平日里谢渊的起居一直很规律,睡得也轻,常常是侍女刚一开门,他便已经起来了。可是今日,那侍女站在床边叫了他许久都没个回应,又见谢渊面容狰狞,满头是汗,这心里不免就有些急了。
“督公,昨日淮王殿下命您今日卯时到涛蕴院觐见,如今已是寅时三刻了。”
“淮王?”
谢渊从床上坐起,皱着眉头,有些疑惑的看着眼前的卧房,他不是已经在御花园中喝了毒酒?可如今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是……前些时日四皇子成年,陛下封了淮王,还,还指了督公给他做老师。”
那小侍女说这话时,吞吞吐吐,畏畏缩缩,连谢渊的正眼都不敢看,一直就低着个脑袋,在这地上找地缝,恨不得立马就钻进去。
虽说这皇子成年,按理来说都是要找位大臣当老师的,可若是其他皇子也就罢了,偏是这个淮王,一事无成不说,脾气还特臭。
前两日陛下赐旨的时候,他还因为不满老师是位宦官,抬手就打把那传旨的太监给打了,惹得皇上很不高兴。
如今又把这气,撒到了她家谢督公这里,这大冬日里的,外面还下着大雪,就让谢渊那么早去候着,摆明了就是要给人个下马威。
可他也不想想,他母妃和舅舅犯了大罪,虽皇帝开恩并未追究其母家,可就看陛下他近年来对李太尉那态度,也能知道这太尉的位置,他也坐不多久了。
赵治本就开蒙晚,又在舒贵妃死后,被扔到行宫耽误了两年,如今可谓是众皇子中最为不学无术的一个。
他一无母妃,二无圣心,身后就只有个外公李青,勉强能算依靠,可即便是李家最如日中天的时候,朝中大臣都没人愿意把宝压在他身上,若不是陛下下旨让她家督公给他做老师,谁乐意搭理他。
谢渊还没说什么,他倒是先不愿意上了,真是不知好歹。
那小侍女虽是这么想的,可却不敢在人面前这么说,这位谢督公虽说面上瞧着为人谦逊低调,可私下里却一直御下甚严,但凡在朝中人,不论是为奴还是为官,皆对他的雷霆手段有所耳闻。
若是让他知道了,她们在背地里这么嚼人舌根,怕是扒你层皮都是轻的,所以在谢府里做奴才,第一点就是要学得会闭嘴。
谢渊坐在榻上,瞧着眼前这颇为熟悉的场景,脑子里一团浆糊。
淮王,那是赵悯生还是皇子时的封号,老师更是他刚封王时的事情,莫非……谢渊迷糊着伸手在自己腿上使劲拧了一下。
很疼。
谢渊揉了揉被自己掐疼的腿肉,看着桌上袅袅生烟的香炉,有些呆楞楞的从床上站起来。
那小侍女看着谢渊如此,不由的更加紧张了,这几日谢渊四处与人应酬,身子本就不太爽利,如今这样举止反常,不会是被那赵悯生气出癔症来了吧。
“督……督公,您近几日身子一直不爽,要不奴婢去给您请个太医来看看吧。”
那小侍女瞧着谢渊起来,壮起了十二分的胆子,才敢跟他多这么一句嘴,却不想人家根本没在意,草草穿好了衣裳便出门了。
——
外面的雪果然下的很大,谢渊却没有随身带伞的习惯,从宫门口一路走到涛蕴院,他这身上都已经被雪打的半湿了。
不过还好,虽是雪地难行,但他还是赶在卯时前,到了涛蕴院的门口,望着远方刚蒙蒙亮的天,谢渊站在原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方才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能够重来一世,这实在是他始料未及的,上一世他为赵悯生生,也为赵悯生死,可到最后也没能让人多看自己一眼,这一次他不愿再痴心妄想,可也的确做不到完全对赵悯生放任不管。
索性就收回心思,彻底的做个谋士,等到哪日赵悯生坐稳了江山,他便随意找个深山老林藏起来,从此青灯古佛,不问世事。
“哎呦,咱们殿下怎么还不起啊,这谢督公都在外头等了半个多时辰了,再站下去,怕就要成个雪人了!”
一个有些上了年岁的太监,跟赵悯生的寝殿门前,急得直打转。
赵悯生是个牛脾气,什么事只要他转不过弯来,那就是菩萨转世也别想说动他。而事到如今谢渊的存在,就是一道他转不过来的弯。要对一个宦官叫老师,赵悯生在这大楚国的皇子中也算是独一份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哽在心头,让王起就算是想劝,也难张开口。
寝殿之内,地龙烧的热气腾腾,赵悯生坐在床上,瞧着自己眼前的这间寝殿,简直欣喜若狂,周围的一草一木都回到了自己十七岁时的模样,他不知是何种原因才能让自己有幸能重来一次。
他只知道上一世他猜不透谢渊的爱意,到死才明白自己的内心,害谢渊爱的太辛苦,这次他得以重来,定不会再让他深情错付。
赵悯生坐在床上,咧着嘴笑得像是一个失而复得的孩子。
过了这么多年,谢渊年少时到底是怎样的一张脸,赵悯生好像真都有些忘了,如今突然能够重见,他还真有些紧张。
赵悯生坐在床上缓了口气,挠了挠头发,忍不住打趣自己。
人活两世,竟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
他闻着自己房中淡淡的桂花香气,从桌上顺手拿起一块糕饼塞进嘴里,也不知如今是什么年岁了,谢渊又在什么地方。
赵悯生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决定先将房门打开,找管事的王公公好好问问,了解一下现如今的情况。
想到这里,赵悯生不禁勾了勾嘴角,打开房门,迎接日光,昂首凝视,笑得喜气洋洋像个福娃一样。
却没想到他刚一推门,一个矮他一头的黑影,便如没头苍蝇一样,撞进了屋里,还在他未来得及穿上鞋袜的脚上,结结实实的才了一脚,瞧这鞋印就知道,这人今日穿的应该是双足六寸的鞋。
不过在如今这时候,这些都不重要。
王公公刚一撞进门来,便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将赵悯生这个足有八尺的大小伙子,如同是藏包袱似的,往这屋子里塞,一边塞还一边小声跟人抱怨起来。
“哎呦我的殿下,您可算是醒了呀,怎么还穿着中衣呢?谢督公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这天寒地冻的,要是再给冻坏了,回头陛下又该不高兴了。”
这一个早上,王起过的真可谓是度日如年,一面要拉拢着谢渊,别让人看出什么破绽,另一面还要尽可能的照顾着赵悯生的情绪,他这老胳膊老腿的过了大半辈子,都没有像今天这么累过。
如今这小少爷终于起来了,却还敢这么光面堂皇的在门口站着,这要是让谢渊瞧见,还不得火冒三丈!那位大人可是从暗阁里一步一个血手印爬出来的主儿,他的那些雷霆手段,随意取出一个用在赵悯生身上,他都吃不消,更何况他现在身为太仆,能为陛下亲驾御马,是陛下身边的近臣。
自舒贵妃抑郁而终以后,皇上便总是对年幼的赵悯生避而远之,一开始时,是怕见到他就想起他母妃,触景生情徒增悲伤,后来他身边又添了珍妃以后,就是渐渐对其淡忘了。
在这皇宫之中,不得圣宠,已然让他们的日子很是难过了,像谢渊这样的近臣,他们如今也是真的得罪不起了。
“谢渊在外面等着?”
赵悯生听了王起这话,只觉得胯.下一阵凉风吹过,激的他浑身都跟着一阵颤抖。
如此场面,他好像不用问,就能知道这是哪天了。
“贼老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非得要选这一天,你这不是成心不想让我好过吗?”
赵悯生伸着脖子,朝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这大雪天可别把他的谢督公给冻坏了。
“王总管,你快给人先拿把伞!”
赵悯生一边手忙脚乱的穿着衣裳,一边死命的把那半块糕饼塞进了喉咙里,却不想那糕饼实在太干,噎在他嗓子眼里,险些让他再度升天。赵悯生越忙越乱,最后只得端着茶壶对着嘴,狂饮了半壶,才终于得以自救。
良久以后,赵悯生才终于穿戴齐全的走到了涛蕴院的门口,看着眼前那个满身霜雪的背影,赵悯生心中突然袭来一阵酸涩,惹得他长出口气,回过头去,红了眼角。
“既然殿下已经来了,那奴才是不是可以进去了。”
赵悯生听到谢渊的声音,猛得转过头去,脚下的厚雪被他踩得“吱呀”一声,隔着片片白雪,他终于又一次的见到了谢渊那一双眼。
那一瞬间,恍如隔世。
谢渊这个人其实长得很妙,皮肤白嫩,美而不妖,一双眼睛长情深邃,那是赵悯生最喜欢的地方。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人那两片双唇,也不知平日里是受了他多少的虐待,赵悯生每次见它,总是干得起皮,没有半分血色,连带着谢渊整个人,也因此显得冷心冷面,不近人情,看起来凶巴巴的。
“那是自然,招待不周,老师请进。”
“奴才还未喝过殿下的拜师茶,算不得是殿下的老师。”
赵悯生弯腰拱手立在一旁,听见谢渊这话,闭着眼睛,狠咬了一口自己的下嘴唇。
怎么都过了一世了,在谢渊面前,他还是这么不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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