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苏笑苍在京郊西山的那一大片药园,距离皇家的京郊大营不过三里,这得天独厚的位置,自然深受军医们的青睐,久而久之,也算得上半个京郊军的专属药库了。

    高辰这日跟刘伯来此学习理事,被他那‘没有人性’的小舅舅强制拎上了牛车,牛车没有顶棚,又走得极慢,再加上道路颠簸,高辰中途就受不了,弃车徒步,好不容易顶着太阳被晒了半日,终于看见了西山药园的大门,高辰累得再也走不动,一屁股坐在路边,呼呼喘气。

    刘伯一路留意着高辰,此时见他全无形象地席地而坐,立刻让车夫赶车先进去,自己又跑回来拉高辰。可怜刘伯这把年纪,还要再次经历哄孩子的烦恼,也真是太不容易!最可恨的是,这被哄的孩子,还不是他家的,打不得,骂不得,哄又不听话,刘伯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得交代阿七和青书,让他们陪着少爷,等休闲好了,就赶紧拉他起来,带人到西园理事堂,他得先进去交代一声。

    阿七还好,这几天已经适应了他家少爷时不时地抽疯。青书自小跟着项璟,又是在宫里长大,几时见过如高辰这般市井无赖的做派?当即就皱了眉,走到高辰面前躬身行礼,开始劝谏:“高公子,你这样坐在大路边,恐怕有失身份,还望公子能尽快起身,咱们好去理事堂交差。”

    高辰坐在路边的草丛里,两支胳膊后伸撑着身体,闻言白了青书一眼,不想跟他废话。

    青书见高辰不搭理他,想着这人毕竟是殿下要他好好照顾的,只好耐着性子将那番话又重复了一遍。

    高辰现在最烦别人跟他讲道理,不过碍于青书是项璟的人,他就算这会儿恨不得把青书踢一边去,也不得不应酬了句:“好青书,你就让我再歇会儿吧,我脚好疼,真的走不动了。”

    没想到青书竟是个难得细心的性子,再搭上项璟昨日临走前再三叮嘱他要照顾好高辰,此时听高辰这话,立刻上了心,忙蹲下拖住高辰的脚,要为他拖鞋检查。

    “诶诶,你干嘛?”

    高辰忙把脚缩了回来,还戒备地往后挪了挪屁股。

    青书解释道:“小人想为公子检查一下脚底,看看是否破皮受伤了。”说着还自怀里拿出一瓶药,递给高辰看。

    高辰的眼珠咕噜噜在药瓶和自己的脚上来回转了两圈,忽然心生一计。又打量了一边阿七和青书的身量,最后选了身材略壮实的青书,说:“你背我进去,我就走。”

    “这……”青书有些拿不定注意,总觉得自己今天背了高辰,过后殿下知道了恐怕会不太高兴。

    就在这时,大路上走过了几个药农模样的人。其中有个青年男子,手里牵着一个身穿小红袄,头梳羊角辫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大概五、六岁的年纪,大概是听到了高辰他们刚刚的对话,便摇了摇男子的手,指着高辰三人道:“爹爹,爹爹你看那大哥哥,那么大人了还让人背,羞羞啊!”

    青年男子低头,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顶,温和地教育她:“哥哥受伤了,才需要人背,不是羞羞。”

    “哦。”小女孩不懂,懵懂的大眼睛盯着高辰看,正好对上被她童言无忌暴击到的高辰凶恶的眼神。

    小女孩‘哇’地一声就哭了,抱着她爹的大腿大喊:“坏哥哥,好可怕。”

    好可怕的高辰:“……”

    那青年看起来是个脾气极好的人,一把抱起自己女儿,对一旁的同伴说了句什么,便向高辰三人走来。

    这家伙要碰瓷吗?古代人都是这么能干的?高辰皱眉戒备地盯着那青年,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里面还有一两多银子,有点后悔今日出门没带糖,不然他一定要用实际行动告诉这位古代大哥,用小女孩碰瓷,最多只能蒙混到一颗糖。

    高辰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间,青年已经来到他们面前,他先是歉意地对高辰笑了笑,说:“阿红还小不懂事,言语多有冲撞,还望公子见谅。在下姓王名和,是这西药园的分药师傅,不知几位可是来我们药园谈生意?”

    阿七觉得有必要更正一下他家少爷‘地主’的身份,抢言道:“我家少爷才不是来谈生意的,我们少爷是——”

    “是来治病的。”高辰打断了阿七,又指了指自己蒙着的脸和瘫在地上的腿,说:“你们有什么药能治脸上的疹子吗?或者有什么灵丹妙药能吃了就可以治脚疼的?”

    王和被高辰这话逗笑了,放下小女孩,上前一步,对高辰道:“有病求医均非一朝一夕,公子若是不介意可否让我为你把上一脉?”

    “你还懂医术?”

    “略懂。”

    高辰连忙将手藏进袖子里,摇头道:“不把脉,不把脉。你要是想帮我,就背我进去吧?反正他们两个都不肯背。”

    “少爷,我哪有?”阿七申辩。

    “好,你是看起来就背不动。”高辰不计较,又看了眼欲言又止的青书,转脸问王和:“怎么样?”

    “自然可以。”王和这下算彻底弄明白了刚刚这三人在纠结什么。他一边在高辰面前蹲下来,一边问:“公子看着不像是西山这片的人,你们就是这样走上山的吗?”

    高辰被阿七扶着趴到王和背上,说:“有牛车,不过太颠了,我只好自己走了。我跟你说,好在这园子不高,不然我估计连这儿都走不到就累趴了。”说起来,还不是书里高辰这副身子骨太差,估计从来都没健过身,弱柳扶风似得,皮肤娇气得更像小姑娘,走了这半日脚底估计已经磨破了。不过呢,对于此刻想要逃避种地的高辰来讲,这一点也并非坏事。

    几人边说边往里走。

    阿红小孩子心性,这会儿早就不哭了,还从路边摘了一朵小花,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跑着玩儿。

    阿七紧随在王和身侧,生怕他一会儿力气不足把他家少爷摔了。

    只有青书沉默地跟在几人身后,暗自纠结着今晚给自家主子传的小纸条上该怎么写。

    高辰并未告知王和他的真实身份,只说是来求药,因此王和直接将他背到了园中看病的济世堂,那里每日都有专门坐诊的郎中。

    高辰想要向他道谢,可惜他那便宜爹高大人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怎的,这次送他出来竟然没给他准备打点银子,而苏笑苍送他来这儿就是为了锻炼他,更是不可能给。于是高辰这个堂堂高家二公子,此时浑身上下只有荷包里装的一两碎银,给了王和他就真的身无分文了。

    青书到底是个机灵的,这会儿也看出了高辰的为难,忙自荷包中拿出二两银子递给王和,笑着答谢。他还想等王和收了这银子,他晚上的汇报小纸条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写上‘高公子体谅他和阿七年龄小,于是雇人背了自己’云云。

    于是,青书银子给得越发真诚,且双眼发光殷殷期盼王和赶紧把这银子收了。

    然而,王和竟吓得连连后退。他在这里干一个月的活,差不多能领一两月银。这次他不过是顺手背了个人,人家就谢他二两银子,这种便宜他哪里会占?

    见王和不肯收钱,高辰暗暗记下这位是个厚道人,便详细问了他在药园的哪个部门干活,又问了他家里的情况,得知他妻子已去世,上班还要自己带孩子,更觉得这人有责任感。高辰准备一会儿见了刘伯让他去打听一下王和的业绩情况,若是业绩一般,说明带孩子没有专心工作,若是业绩突出,那此人可堪大用。

    这套评判逻辑,还是高辰穿来前从他哥那里偶然听来的。他哥最得力的秘书,就是位当年丈夫出车祸,不得不上班带着儿子的强势辣妈。他经常听他哥感慨,当年若不是给了秘书那个带娃上班的机会,如今很可能就错过了一个得力助手。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端看你怎么去激发。

    高辰这双脚足底均磨出了两串水泡,被坐堂大夫判定十天不能下地,高辰心里乐开了花,就是在挑破上药的时候,疼得直接落了眼泪。

    他一边想忍住不哭,可那泪腺不听他的,眼泪根本控制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那样子是极美的,看得坐堂老大夫都心软了,最后给他开了最上等的药膏,让他回去一日三次的抹药,并且提醒他最好每日去一趟山谷里的明溪,泡脚一个时辰,会好得更快。

    高辰不需要好得快,不过却记住了这条药溪的名字。

    他这边看病耽误了多久,刘伯就在管事堂着急了多久。

    想他不过是先到园子里吩咐了一些事,再回来时,少爷就没了。虽然知道高辰身边有鹰队的人护着,但他没有收到任何消息,难道是遇到了鹰队的人都对付不了的情况?!那岂不是凶险异常?!这可怎么办?!刘伯急得连忙召集众管事一同去找,一时间漫山遍野都是在寻一蒙面少年的人,很快便有人回报,说分药堂的王和曾带了一少年去了济世堂,刘伯连忙带人找过去,刚进院子就听见高辰笑呵呵的说话声,这一颗悬着的老心总算是落回了原处。

    很快,众管事也分沓而来。

    此时已过午,阳光打到茅屋顶上,折射出一层淡淡的金黄。茅屋廊下,一个少年赤着双足,腿搭在一块青石砖上,那双足本如玉,此时却因脚底一片血淋淋的斑驳,令人有些不忍直视。

    少年昂着头,眼角还挂着未净的泪花,嘴唇紧紧抿着,似是忍了极大的痛苦,任由他身前的小厮给他足上抹药。

    管事们都是头次见到高辰,并不知他顽劣又龟毛,刘伯这两天是略略领教过的,此时见高辰这样,当即眼角一跳,直觉高辰似乎又要出招。

    果然,高辰见了管事刘,立刻可怜兮兮地叫了声‘刘伯’,而后十分遗憾地把刚才坐堂大夫的话转述了一遍,期间在说‘十天’的时候咬字特别重,好似生怕刘伯听不清一样。

    刘伯当然听清了,不止他,就连跟他一起来的其他管事也听清了。于是,不等刘伯开口,就有济世堂西山药园的总管事张叔站出来,质问今日坐堂的大夫,“少爷这点儿伤要十天才能治好?!这是你说的?”

    坐堂大夫怕被管事质疑医术,立马改口,“若是每日到明溪泡上两个时辰,五日便可。”

    这还差不多!张叔转脸对高辰行了一揖,带着一点点讨好,说:“少爷您放心,这五日我济世堂定会派专人接送,确保您去明溪疗伤期间足不沾地,伤不复发。”

    我不想要!高辰内心疯狂呐喊,表面却不得不勉强扯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道了谢。他那幅微妙的表情,落在第一次见面的管事们眼里最多也就理解为——‘刚才没听说这更快的疗法’略有不满。而看在刘伯眼里,就是满满的遗憾。

    刘伯大概猜到了高辰在遗憾什么,在心里对高辰的印象不免就又多了一条‘娇气还爱偷懒’。刘伯觉得晚上要把这条写进给庄主汇报的小纸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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