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过了晌午,那废太子赵星川便醒了。
他起身下床彳亍了几回,没有出现偏瘫的后遗症,连光头后脑上的刀口都被皎皎缝的极细腻,不消几个月定能消痕淡影了。
这废物点心自打醒了后,就自视为人间敝履,衣衫乱扣不说,鞋袜也不整,红丝缠满那深沉的双眼,看那阵势,是个未饮先醉的醇醪和尚了。
何皎皎早已放出风去,自己带回家的这二人不过是从前的旧友,命那起子下人婆子勿要多舌好奇。
这京城识得太子真容的人本就凤毛麟角,皎皎也不会刻意忧心。只把那废太子破烂的卷云龙纹衣服烧了个干干净净。更何况这赵星川被废,并不是因为有篡位夺权之心,恰恰相反,是因为他实在太咸鱼了。
他命格毫无君王紫气,又举止无端,败坏宗族名声,才给撵了。没人会在意这样的一个人到了民间是否会结党营私,卷土重来。
但这何府也不是他久留之地,日头多了,总会有处墙角漏风。
何皎皎多方探听,得知她管辖的城区边缘山区内,有个叫惜福镇的地方,住着一位公羊神医,她筹谋着要将废太子送与此神医处修养。
何皎皎身为府尹,盛朝吏员每五日一休沐,月底也可大休沐,她便有机会出行几日,不必理会公事。
休沐日正午,晴空朗朗。
香车秀撵已在何府外头备下了。何皎皎与金何夕在房中换装打扮。
“你快站到屏风后面去,不许看,我要换了。”何皎皎抱着拣好的一身衣裳,在床榻旁坐下,笑着把金何夕的肥身一挤。
金何夕也拣好了一身极素净的衣服,七分委屈道:“嗨,都是好姐妹,有什么看不得的。”说罢她抱着衣服撅着嘴便酸溜溜下了床,站到屏风后头去了。
皎皎换完衣裳走出来,只见她一身竹叶纹冰蓝罗衣,头发以羊脂玉簪子高高束起,活脱脱一个秀若餐霞的冷面公子哥儿。
金何夕看呆了片刻,那眼中净是欣羡之意:“不愧是皎皎,你穿男装也绝了。”
皎皎却突然眉间轻皱,上下打量着自己:“谁说我穿男装了,我是女的,我就是穿个麻木片儿,也是女装。何夕你难道穿了女装就……算了,不说了。”
金何夕乐了:“嗨,这有啥不能说的,我穿着女装就是女的。”
好,这下何皎皎彻底弄明白金何夕的性别认知了,以后不会瞎纠结了,好姐妹便是好姐妹了。
二人又闲聊了片刻,皎皎才知,原来金何夕进了东宫后做了善赞,太子也不睬她,她便欲擒故纵,也不理太子,每日也倒三不着两,荒诞不经。
久而久之,这太子也许她近身了,只整日一同饮酒发疯罢了,虽唤她知己,却与风月诗赋无关。
沈寒和赵星川早已坐在马车里,相对无言许久。
沈寒只憋闷着,不知道要不要同眼前这个颓靡假和尚开腔说话,若是赵星川现在是个有头发了,也定然会披头散发,一幅闲仙模样。
谁知这闲仙竟先低沉着嗓子开了口:“这女人真慢,打扮了给谁看。”
“给我看。”沈寒勾嘴轻笑:“这位……大哥,不知现在该如何称呼您,前太子殿下。”
赵星川不似沈寒那般媚而清雅,只是这沉哑苦闷、故作懒散的姿态,也盖不住他面如润玉。
似乎他最不得意的就是自己的脸,别人得了佳貌只会越加珍惜保养,而赵星川恨不得自戕以明志。
他闷哼一声,说道:“你们都是些天作之材,治世能臣,既然民间都叫我废太子,那怎地还问我,就这么叫吧。”
“不可这么叫。”皎皎爽快地掀开车帘,进了车内,坐在了沈寒旁边,她冷厉如霜:“若有人知道你的身份,实在会叫本官难做,我入仕之为黎民苍生计,不为权臣私杻计。”
这车内气氛便突然如六月飞霜,随着金何夕挤了进来,便又和缓了。这也验证了,任何一个团体,都需要个滑稽的胖子,女胖子也可。
沈寒自请去前头御马,车内便剩下了皎皎姐妹和赵星川三人了。
“何大人,本该谢你,可我不过是个酒囊草包,你救了一个本就无可救药之人,又有什么可谢的呢。”赵星川木着脸,仿佛他从娘胎里就没学会笑。
何皎皎心道你这废物还挺哲学,有点儿斯多葛学派的意思了。
“我救你是在意我姐妹,我姐妹在意之人,便有救的价值。”
金何夕听了这话,脸上一甜。
“那便谢过何大人救命之恩了。”赵星川还算识礼:“不过我不是她的男人,你莫要听她那晚胡言。”
金何夕心中一寒,却又慌忙与赵星川解释:“你放心,我的在意,只是知己在心,那晚不过是情急之下,为了让皎皎救你才扯的谎。”
赵星川似乎放了心:“那便好,不是中意便可,否则恕我无能,若有人中意我,我无心以还。”
皎皎心道遇见同道中人了,这话得做笔记。
马车逛逛当当行着,皎皎只觉晕车,便掀开车帘缝儿透透气,却看见沈寒在外头在烈日下驾着马。
这可不行,半日下来,小雪狐岂不要晒成小墨狐了,这还怎么入眼。
皎皎支着帘子给沈寒遮挡,又从车内取出斗笠来递了出去:“可当心要晒黑了,把斗笠戴上吧。”
沈寒笑着接了斗笠:“是是是,我要是不中看了,姐姐还不得撵我出府。”
“原来何大人对男子美貌如此介怀,真是有雅兴。”赵星川一股脑儿半身也钻出了车:“沈公子,我来替你罢,我可不怕黑丑。”
“有劳了大哥。”沈寒也不推脱,将缰绳交与他,便一个箭身入了车中。
皎皎在车内,朗声回应赵星川:“纵横十万里,上下五千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眼下时已秋至,老蝉的嘶吟声已渐懒,可这秋老虎甚是熬人,马儿在毒日头下走了许久,也怠慢了起来,渴的直咂嘴,四人便寻摸着要找家客栈歇脚。
在荒郊野岭晃荡了半日,马车总算看见了一处半隐在山涧溪雾中的栈房,那牌匾上苔霜苍绿,只“离尘阁”三个篆字若隐若现。
马车停稳后,皎皎先冒出了头来:“离尘阁?此处看着新鲜雅致,那便于此处歇脚罢,过了此山,便可寻到惜福小镇了。”
四人入至店中,在屋堂中的漆木桌子落座了,店中沁风微凉,实在解乏。
回顾四望,却迟迟不见有掌柜的或小二出来支应。
待四人迟疑之时,却见沈寒身后紧紧站了一个人。那是个风鬟雾鬓的白衣干瘦老头儿,神色阴森诡秘,站的极近,沈寒却丝毫未觉。
皎皎忙要说话,却听那老者已然开口了:“四位贵客,老朽久候多时了。”
沈寒听见这话,忙惊的往后一弹,额汗直冒,他素来有听人气的功力,可如今这个老头儿站的如此近,却为何丝毫没能觉察?
金何夕开口娇嚷着:“这位店家,我们四个路过此地,为的不过是讨口茶水喝,为何说久候多时了?”
那老者只轻捋白须,笑的轻快:“各位,能看见这离尘阁,还能走进来的,都是有缘之人,因此老朽恭候许久了。”
“有缘之人?谁和你这老头有缘不成?”赵星川因头脑伤未愈,心焦性爆了起来。
何皎皎凝着眸子盯了那老头,脑中忽然闪过七夕那日园门角子的老乞丐的面貌来,也不忌讳,直言便问道:“请问店家,您有没有在平安都里要过饭?”
金何夕听了这话,忙轻轻拉扯了下皎皎的衣角,哪有这么问人的。
那老者没有搭茬,只奸猾笑道:“此离尘阁并非凡尘俗地,在我这客栈歇脚的,都是冥定的性情中人。在我这里歇觉的人,离开时皆神清气朗。”
沈寒抱着胳膊嘟囔起来:“谁睡一觉不精神多了。”
老头也不再折辩:“我也不多妄言,各位可各入楼上的客房小憩片刻便知,睡在我离尘阁中,想着此时梦中想见之人,梦中便能得见那人旧时的音容笑貌。若同宿店中,想着对方,就能彼此梦中实时相见,你们说这不妙吗?”
四人听闻,只称奇道怪,便随着老者来到了二层客房。
其中只有天字第一间的客房紧闭着,但纸糊的门却已经破烂不堪了。
金何夕本想选这间,那老头却说道:“这间里已有了一个姑娘了。”
金何夕往破门里瞧去,却惊骇不已,忙后退了几步。
“这……这里面睡着的哪里是姑娘,分明是一个满脸粗褶的老太婆!指……指甲都有两寸许长了!”
皎皎和沈寒听了也为之惊愕,只凑向破之门往里瞧,赵星川却觉得甚没意思,嘟囔着:“这老头真当人人都是好骗的,我虽没见什么世面,也知道这是家黑店了。”
那老头仍不改口:“这人进店时,端的十个年方二八水灵灵的姑娘,名唤吴晴晴。只是她不听老朽劝告,每次做完美梦不肯喝忘溪水,尝过多次美梦后成了瘾,便不肯离店了,日夜活在梦中,自然损身耗体。”
“忘溪水?”皎皎只道此地甚是古怪,莫非真有超出常理的奇事?
老头极威严地向四位行礼作揖:“各位,若你们在梦中梦见极美之事,也切勿贪恋,定要喝那忘溪水,忘却了才好。”
皎皎透过纸洞望着那个“姑娘”,如槁木死灰一般摊在床上,口中还不断呓语着。
“公子……我又来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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