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洞天福地隐行车

    那老店家看着眼前这四人的神情,显然都是信不过自己。他微微点头微笑,像那拈花的尊者佛陀,也不再劝谏:“各位客官去留自便。只是小店每夜每间要收一文钱,酒菜另算。”

    皎皎从袖口里挤出些银钱来,交与老者:“刚才是我等唐突了老伯,我们既要在此休憩,自然不会赖账。”

    那老头收了钱便不再开口了,半阖了眼帘,颤颤巍巍挤开四人,抖擞着一脸的雪须,往楼梯侧歪挪下去。

    那老翁走了半途,却又忽转回佝偻的曲背来:“梦中夕阳落尽,便是梦境结束之时。只有一样切记,那梦中的忘溪水,喝了为好。切勿像那天字一号的痴女吴晴晴,贪恋旧梦,反复入眠。”

    老翁走后,皎皎先定了主意:“我去找间房小睡一会了,凭这老者怎么说,我却不信这个邪。”

    沈寒却忽然打起呵欠来,这呵欠假的连气都没鼓上来,只干张了嘴:“哎唷我也该午睡了,此地虽破,可总比餐风宿水、卧月眠霜要强上百倍,过了这村可再没这店了。”

    皎皎兀自进了那天字二号房,匆匆插了门,沈寒便识趣地去推开了天字三号门。

    金何夕哪里禁得住这种奇异诱惑,万事皆要尝试的她,早就拣了天字四号钻进去了,赵星川也悻悻去了后头的五号。

    皎皎进了那房间,见那房内犄角旮旯处,只摆了一人宽的床榻,那墙角还织着几张旧蛛网,两个豆大的八脚蟢子,团抱着绞腻在网心,不去碰它们便不知是死是活。

    除了床榻还算干净外,这房间倒给银钱都不会有人愿进。

    何皎皎也不顾其他,只侧躺在那榻上,不想弄乱了发髻,便用手锤支着头,没多久便入眠了。

    这一睡却是真做了梦。

    皎皎梦中的天地只有黑白二色,时花茂柳、皎月纤云都是黑的,天地却是纯白的,这茫茫乾坤中,再没有第三种颜色。

    她在一条乌黑的河旁蹲下,撸起袖子捧了一捧水,那水只像是黑油墨,皎皎胆子是借了牛的,知是在梦中,便抿了一口。

    “啊呸!是火油蛮?”

    苦水还未吐干净,只听“嘶啦”一声布裂响,眼前的黑白天地破开了一个口子,那口子里走进来了一个小郎君。

    细看去,这小郎君生得如清雪抟成、琼瑶雕就的一般,眉目间更是韵中含韵,香外生香。

    这郎君见到皎皎,抿嘴轻笑了,那红齿白牙一绽,这黑白天地竟如宣纸淬进彩墨一般,晕开了颜色。

    此天地之景逐渐变成了梅英落尽,柳眼初开的时节。

    皎皎站的地方早已绿草如绒,身旁却是一株花树,这满树上却只有红色花骨朵,并未开上一枝。

    红尘紫陌间,那人向她走来。

    “沈寒?你跑到我梦里做什么?”皎皎仍用手背抹着嘴,看那黑水已经干净了。

    沈寒却也茫然:“我也不知为何,睡着了就看见面前的世界,围着重重栅栏,我便从栏杆细缝里挤了出去,然后就见了你。”

    皎皎折了一枝骨朵儿,拿在手中闻着,却见身旁红花树下,多出来一张小八仙案几来,几上放着两个青铜杯子,上刻“忘溪”二字,这便是那老翁所说的忘溪水了。

    皎皎也接受了这等荒唐事,原来那店家所言竟是真的。

    她蹙眉沉思:“若真是这样,那就验证了店家说的,你在想我,所以就见了我。”

    “彼此彼此,那姐姐也在想我咯。”

    皎皎见沈寒眼波流转,便自顾自闪到树后面去了,不再看他。

    瑶草奇花仍在这天地乾坤生长蔓延着,直到天地尽头的最后一丝黑墨飘摇着化作了灰烬。

    皎皎仍站在那在花树后面,一字一顿地温文道:“我……确实想你,未曾有一朝一暮不想。”

    沈寒只觉得脸庞酥热起来,热血在身体里往上慢涨着,他还持着稳步,翩然走到皎皎面前。

    皎皎又抢白道:“因此梦可以忘却,我喜欢你,又有什么好遮掩的。”

    沈寒面对着皎皎,把一只手撑在树干上,兰唇几乎贴到了她的额头:“姐姐总算承认了。”

    “那你说,你可是七夕那晚钻进我帐车的人?”皎皎轻声诘问道。

    “是我。”

    沈寒顿了一下,又补充自证:“一斗萤虫是我,狐狸面具是我。”

    皎皎眉眼溶溶,伸出双臂揽住了沈寒的项颈。

    她薄唇轻启,轻点在他的鼻尖、两颊,最后稳稳地停在了那双娇暖的唇上。

    他闭起了眼睛,本能地抱住了她,紧些,再紧些。

    就在此时,那树红花竟突然之间,纷繁喧闹地绽放了,只须臾之间,便夭夭灼灼地燃了满树。

    许久之后,两个人并着躺在一树火红下,十指紧紧交缠着。

    皎皎在他怀中,伸手指着头顶红云:“我没见过这花。世上可有?”

    “这是红花楹,就是人们常说的凤凰花。”沈寒用手轻捻着皎皎的发丝,又缱绻着碰到她的耳垂。

    皎皎把他的手举到脸前,掰起他的手指来玩:“我只知道凤求凰,却没见过这凤凰花。”

    “凤求凰?”

    皎皎转过身去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凤求凰说的是,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不得与飞兮,使我沦亡。”

    “怎会不得,现在就是得了。得之与飞,任凭它蔓草荒烟,沧海桑田,又何足惧之。”沈寒说罢翻过身来,又将她压着了。

    二人息韵渐浓,时间在花风细腻中飞快流淌着,这洞天福地渐渐日暮了。

    当红彤彤的夕阳只剩最后一牙,余光也快要淹进黑夜时,他们知道梦境要结束了。何皎皎来到了八仙桌案旁。

    皎皎拿了那杯忘溪水,望着杯中倒映的自己,却迟迟没有动口。

    沈寒靠在那树上,以临风之姿望着皎皎:“姐姐,我知道你回到世上后,要为官坐宰,青云直上。只途正业,自然对红尘情爱有诸多顾虑,你便喝罢。”

    说完之后,他脸上现出了一抹恬淡的苦笑,但随即又被定了心的喜悦盖住了:“是我的,谁也抢不了。”

    皎皎轻摇那青铜樽,又迟疑了起来:“我是有顾虑,但你如今已知我心意了。他日若我破了顾虑,定不会辜负于你。”

    那水递到嘴边,皎皎又放下了:“不行,这忘溪水你也要喝,你若记得此日,我日后言语行动只会伤你。”

    沈寒走上前来,也拿起那杯水:“放心吧,我与你共饮,便相安无事了。何况那老儿说了必饮,我素来胆小,哪敢不喝。”

    皎皎听他如此说,便举起杯子将那忘溪水爽快地闷了。

    沈寒也抬起锦袖来,缓缓举杯至嘴。片刻后,皎皎看他也空杯了,便放了心。

    只是她没有看见那少年,眼中还逗留着不舍的神情,而他执杯那侧的锦绢袖子,已然浸湿了一大片。

    皎皎醒来时,看着窗外仍是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时间也只过了须臾,却像是长眠了一场,精神奕奕,胸怀疏朗。

    起床下榻后,她仔细转了一圈身子,扑打着襟面,犹恐新衣沾了脏灰。再摸索着头上的玉簪螺髻,没有歪斜纷乱。

    这屋子依然破旧,桌案上的长满铜绿的酒壶上,粘着重重破纱,那墙角堆灰的月牙桌下,还耷拉着一团旧蛇皮。

    皎皎只叹一口:“为了一文钱就虚假宣传,那老头安的什么心?”

    来到楼下,才发现沈寒已和金赵二人围在桌子上热闹地吃喝起来了。

    也不知这荒山野岭哪里来的琼浆玉液,仙肴珍馐,竟摆了满满一桌子。

    “就你醒的最晚了,快来,我给你留了些最好的。”金何夕端起面前的一盘三鲜瑶柱来示与她看,她身旁的赵星川,只顾喝着酒,连菜都不吃一口。

    皎皎落座后,却见沈寒只默默捏着一个咬了一口的小甜饼,盯着一盘红花点缀的三刀蜜饯发笑。

    “魂儿丢了?”皎皎用手在沈寒面前晃了一晃。沈寒才从那红花移开视线,接着小口吃起甜饼来,眉目间却竟是柔润的神情。

    皎皎也端起饭碗,仔细观摩着那些金黄细粟,却不敢吃:“我说,你们都做梦了吗?我反正没有。这个店在本官辖区公然行骗,虽在荒郊野岭也不能马虎,回去我可得差人好好查一番才是。”

    沈寒神色慌张起来:“这有什么好查的。我看只是店家心善,接济往来行客。且这个店做的可是赔本的买卖,算是行善积德的功法了。”

    赵星川醉醺醺道:“是得查,这些菜品也怪得很,何况我根本就没……没做什么梦。”

    金何夕听见赵星川的话,神色一暗,又搓磨着皎皎说:“我看不像黑店,这些菜也都试了,没有毒。”

    皎皎便不再做声,众人吃完饭又各自回车,娇娇亲自驾马御车,准备启程赶路。

    缰绳一扬,马车便在崎岖羊肠小道上开动了,皎皎把身子探向车后,再望那“离尘阁”,那客栈处却只有一团朦胧山雾,伴着一圃绿茵茵的溪兰芝草,整个客栈竟全然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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