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霜重，三人身上的衣物都很单薄，下意识地凑得近些。
英获见温珵一直神情肃穆，忧思冲冲的样子，找了一出可躲避的地方，柔声问道：“世子殿下在忧虑什么？”
“无、无事。”温珵摇摇头。
却见英获冲他行了一礼，“请世子殿下勿要觉得我家殿下累赘，殿下虽心智不全，但也听话懂事，更何况这一路上他都不曾添过什么麻烦。”
“奴才誓要护殿下周全，还请世子殿下成全。”英获说着，深深鞠下身子。
“啊，不是，”温珵连忙抬手扶住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一路胆战心惊地走来，温珵早就知道楚煜相当乖巧不会拖后腿，看着忧虑是因为，楚煜和他幼时走丢的弟弟实在太像。
温珵是被丢在孤儿院门口的，他七八岁的时候，院里又收了一个痴痴傻傻的五岁男孩，那男孩不会说话，只会发“嘿嘿”的声音，高兴了就“嘿嘿”的高昂，难过了就有气无力地“嘿嘿”两声。
那孩子懂事又敏感，哪怕他痴傻又不会表达，也能感觉到人的心情，然后用自己的方式体贴人。
温珵就一直照顾那个男孩，当做自己的弟弟。
只是后来，孤儿院修缮，搬家途中，那男孩丢了，后来温珵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成年后，温珵还回到过当年的地方去登寻人启事。
眼前的楚煜，就同他弟弟一样，晃着脑袋在温珵和英获两个人之间看来看去，全然不知他们到了生死关头，不知情形危急。
“你不用担心我嫌他，不会的，”温珵扶起英获，又看了眼楚煜，“他，挺可爱的。”
“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英获用力点了一下头，准备带他们继续。
温珵大致了解，英获在营造司时的差事，宫中大小建筑构造皆由他们负责，其中就有这偌大宫城的排水系统。英获正是想从排水管道逃出去。
“等出宫后，我们去哪？”温珵问道。
英获反问：“世子殿下如何打算？”
温珵想起刚才听人说“宣西世子”，这宣西是什么，封号还是地名……
他便开口，“宣西……”
“世子想回宣西去？”英获想了一下，“也好，宣西王送世子入宫为质想来也是无奈之举，温氏一族在宣西根基深厚，世子若是能顺利回到宣西，倒是能一家人团聚了。”
宣西王？封地的王侯么，原来，自己是被扣在这里的人质啊，也姓温啊。
“那你们呢？”听英获的意思，他们不和他一起回宣西。
英获轻轻摇了摇头，“暂未想好，今夜之事太过突然，没有时间思虑周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温珵点点头，没再说话。
三人又弓身走了一截，英获才面露喜色，指着不远处的小门，“就是那里了，平日里那也有重兵把守的，今夜大乱，正给了方便，稍后我们便从管道中爬出去，排水沟外的河水不深，世子可会水？”
“会。”温珵大学学校有游泳馆，他常去。
“那便好，我们……”
英获话还没说完，不远处的排水通道的方向那里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走，到那边看看！”
“去那边！”
温珵顿时左顾右盼起来，想寻个可以躲避的地方，四下都是光秃秃的红墙，无处可躲，身后不远处倒是又处小门，温珵这回先一步拉住楚煜，带人躲了进去。
“怎么办，他们就在那个排水那里，我们过不去！”温珵压着嗓子，心急如焚。
英获脸色也白了些，若是再拖一拖，等人都往这边聚集，他们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楚煜还是一副呆呆的模样，手被陌生的温珵拉着也没什么反应，任由他拉着，乖乖地蹲在墙边，听他们商量。
没时间了。
“世子殿下，”英获突然屈膝跪了下去，向温珵，“奴才看世子殿下一路谦和，对殿下也是照拂，斗胆请世子殿下护我家殿下出宫。”他说着，又拜了下去。
“我，我护着他，”温珵看他深深一拜，“那你呢？”
英获没有回他，只是提醒：“出宫后，还请世子仔细思量回宣西一事，一是宣西现政局可稳，世子回归可有危险，二是宣西归附我朝多年，或有不臣之心，殿下同去可有危险。”
“你……”温珵皱起眉头，看着英获直起身子向楚煜。
楚煜呆呆地眨眨眼。
“奴才不人不鬼的过了几年，唯有殿下至真至善，拿英获当人看，从英获入殿下宫中之后，便立下誓言，往后拿命报答殿下。现情况危急，请殿下恕罪，英获不能陪殿下出宫在伺候左右了。”
“若有来生，英获再来报答。”他说着，单薄的身子就拜了下去。
楚煜在一旁只是楞楞地看着英获说了一番话，又行了大礼。可温珵却红了眼睛。
英获直起身子，昂着头看着楚煜，“望殿下前路，自多珍重。”说完，又是两拜。
他起身，将肩上包袱交给温珵，“里面是我攒下一些银两和殿下的衣物，一切，都拜托世子殿下了。”
温珵接过，刚要再说什么，只见英获起了门闩，跑了出去，温珵听到他故意弄出的声音，寻他们的士兵也听到了，通通朝这边赶来。
楚煜站在原地，深深地望着英获远去的方向，拳头死死地攥在了一起。
温珵听着他们跑过小门的动静，抬手抹了一把脸，拉起楚煜，冲了出去。
照英获所说，进了小门，移开蓄水的小缸，钻进排水管道中，温珵又回头透过四方的排水口看了一眼，最后回头，跟在楚煜身后向前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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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厅内，那位鹰目阴鸷的将军，不，现在是新帝，正倚靠在龙椅上，听着手下来报，说翻遍了整个皇宫都没找到五皇子楚煜和宣西世子温珵。
“找不到？”新帝宋修庭剑眉轻挑，“一个心智如三岁孩童的痴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质子，你们跟朕说找不到？”
他低笑两声，突然重重拍向桌案，吓得殿内的人纷纷跪倒，“他们两个还能长翅膀飞了？”
“封锁都城，既然宫里找不到他们，就去宫外找，把整个延都给朕翻过来，也要把他们找出来！”宋修庭神情狰狞，语气狠绝，手下人慌忙领命，“还有，安排下去，在去宣西和北塞关卡途径之地布置人，他们若要回宣西或是去北塞找五皇子的舅舅秦飞夏，就让他们永远到不了！”
“启禀皇上，”张柯从殿外进来，“刚才抓到一个小太监，问了，说是五皇子宫里的。”
“哦？”宋修庭冷笑一声，“带上来。”
很快，体型瘦弱，脸色有些苍白的小太监就被人推搡押进来，看那漂亮眉眼，正是为温珵、楚煜引开士兵的英获。
“你是楚煜宫里的？”宋修庭看着这个垂着头的小太监，轻声问道。
“回禀陛下，奴才是。”
一句“陛下”，让宋修庭心生欢喜，他执着手边长剑，拿剑尖挑起英获下巴，“那你可知楚煜何在？”
“回禀陛下，奴才不知。”
英获头被迫仰着，可话却不卑不亢。
宋修庭呵呵笑了两声，“你这小太监真是有意思啊，不怕死么？”
“前朝五皇子对奴才有恩，奴才以命相报，”英获竟直视着宋修庭，从嘴里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不怕。”
“一个傻子对你能有什么恩，”宋修庭眯着眼盯了他半天，突然撤了剑，仰头大笑起来，“好，好，好，好一个不怕！”
“朕不杀你，”宋修庭冲手下指了指英获，“随便给他找个什么差事，朕倒要看看，等真抓到楚煜那一天，你怎么以命相救。”
英获伏在地上的身子颤了颤，这样的结果还是他没有料到的。
“张柯，”他又点了点立在门口，做他副将陪他一路杀进宫来的张柯，“以后，你就是禁军统领了，朕的兄长从前也是做这个的，你可得好好干。”
“谢陛下。”张柯跪谢。
宋修庭垂眸看了看还在地上跪着的英获，笑了一声，往刚差人收拾出来的寝殿走去，“滚吧。”
————
温珵在冰冷的河水里挣扎着，费力将楚煜推上岸，等他自己再爬上去时，早就力竭，躺在岸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身上衣服又湿又冷，实在难受，温珵爬起，就瞧见楚煜打了个哆嗦。
“冷了？”温珵看他，和自己学生差不多大，那些小牛犊子们天天吃五顿，一个个人高马大，精力旺盛，再看看楚煜，个头不矮却一摸就摸到骨头，怕是受不了在冬天还穿着湿冷的衣服。
“来，起来，”温珵自己缓过来了，伸手去拉楚煜，直接把人搂在怀里，“你看你这小身板，是不是都不好好吃饭啊。”
温珵确实是在没话找话了，一朝穿越逢此大劫，现在想想倒不如被那货车结结实实的撞死来的痛快；可身边又多了一个楚煜，他还记得那个三拜后为他们引开士兵的小太监，从此照顾楚煜的活就是他的了。
城中宵禁，街道上空荡荡的，温珵拉着楚煜小心翼翼地寻着落脚处。
他们这幅狼狈的样子，怕是住不进客栈，最后，两个人找了一窗子未关的商铺，翻了进去。
屋里有火折子，温珵研究了一下，就点燃了，把屋里的火炉也升起来，一下子暖和许多。
“你把衣服脱下来烤一烤。”温珵说着，自顾在商铺里翻找着，这是家贩果脯一类零嘴的小店，他搜刮了一些吃的过来，正好看到楚煜在跟自己的腰带较劲。
“别拽了，”温珵过来，抬手帮楚煜解了腰带，等他把湿衣都脱下来，又给他裹了一件店铺老板的长衫，让他在火炉边坐下，把果脯递给他，“饿不饿，吃点东西吧？”
温珵脱衣服时，看楚煜咬了一口果脯眼睛就亮了，笑了一声。
夜幕不再那么深沉了，天际泛着淡淡的红光，温珵回头看楚煜在火炉旁缩成一团，抬手合了窗子，过来坐到了楚煜身边。
楚煜还在看他，可眼皮也有些打架。
“睡会吧。”温珵蹭了蹭楚煜脸颊上沾上的一块碳黑，哄道。
过了一会，楚煜的头就窝进了温珵怀里。
温珵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这一夜终究是熬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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