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山在法国、意大利、西班牙和柏林的演出大获成功。
盛慕槐是花旦, 表演本来就比青衣更活泼,运用的眼神和身段技巧也更多,更别说还有柳青青和凌胜楼带来的精彩武戏表演。
所以即使听不懂中文, 观众们也能理解他们的表演, 并为古老东方的歌舞结合的艺术形式而沉醉。
盛慕槐还在不同的大学用英文做了讲座, 据说她的表演和演讲让好几个大学的学生在校内成立了京剧研究协会。
小半年过去了,凤山京剧团来到了不莱梅,这是他们欧洲行的最后一站。
盛慕槐是从格林童话《不莱梅乐队》里知道这座城市的。
故事是这样的:四只小动物——驴子,狗,猫和公鸡的主人想要杀掉它们,于是它们从家里逃出来, 相约去不莱梅当音乐家。路上它们在一户没有主人的家里休息, 半夜来了强盗,小动物们一个踩在另一个的背上,叠着罗汉一起大喊,吓退了强盗。
盛慕槐很喜欢这个童话, 她想四只小动物都想去当音乐家的城市, 一定是一个很浪漫的地方。
他们凤山也像这些小动物一样, 组成了一个小团体,对付着各种各样的困难,最后来到了这里。
很有意义的终点。
老城区很美,古老的红砖德式建筑簇拥着一条条狭窄的小巷,街两侧是卖各式小玩意的商店和温馨可爱的小咖啡厅,隔着很远还能看见中心广场教堂的尖顶。
大家提早一天到达了不莱梅, 一起参观游览了主要景点,下午,年纪大的都回酒店休息去了,让年轻人自由活动。
盛慕槐,凌胜楼本来是和王二麻,柳青青一起逛老城区的,没想到那两个人想给他们创造点独处氛围,走着走着就自动失踪了。
沿着铺着石砖的街往前走,盛慕槐突然拉住凌胜楼:“大师兄你看,那家小茶屋好漂亮,我们进去坐坐,喝杯茶吧。”
凌胜楼往盛慕槐的手指方向看去,临街微凸出来的窗户散发出蜡烛柔和的光,木质柜子上摆着成套的玫瑰花纹茶具和穿着中世纪洋装的娃娃。店门很小,伸到街面的洋铁招牌上画着两只围着圆桌喝茶吃蛋糕的鸽子。
凌胜楼见槐槐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光,就好像一个洋娃娃一样,捏了捏她的脸说:“好呀。”
两个人走进这家小店,坐在了一张靠角落的铺了羊毛毡的布艺沙发上。
盛慕槐点了一壶白牡丹茶和蓝莓蛋糕,凌胜楼要了一杯黑咖啡。
等餐的时候,盛慕槐打了个哈欠。
凌胜楼揽住盛慕槐,侧头对她说:“你靠我肩膀睡一会儿吧,这么多天都在演出,昨天也没好好休息。”
盛慕槐把头放在凌胜楼肩膀上,正对着墙上挂的老照片和旧刺绣,她低声说:“还好,我不怎么累,我喜欢这种充实的感觉。”
“倒是难为爷爷和李师伯了,飞来欧洲十几天,就跟着我们东奔西跑的。”
“爷爷明天还要在台上唱一段呢。” 凌胜楼说。
盛慕槐笑了:“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劝的,他竟然同意了。”
服务生端着他们点的茶点饮品过来了。
“Danke schoen!(谢谢)” 盛慕槐朝服务生笑笑。
她揭开茶壶盖子,淡青色的水里泡着一朵很大的白花,她等了一会儿,一边倒茶一边低声哼起戏来:“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
她的声音很低,音色却甜润动人,像把一小片春天带到了这张餐桌上。
隔壁座忽然传来了椅子挪动的声音,被一株植物挡住的老先生拄着拐杖站起来,走到他们身边问:“你们是中国人吗?” 说得是带江南口音的普通话。
这老先生是起码八十多岁了,一头白发,穿着很普通但干净整洁的衣服,能看出来年轻时他长得很清秀。
他们两人点头,老先生很激动,握着拐杖的手都有些颤抖:“你刚才再唱《四郎探母》吧,唱得真好。”
见老先生这样,盛慕槐邀请他在他们这桌坐下,凌胜楼帮老先生把他点的茶和蛋糕端到了这边。
老先生说:“我原来就是戏迷和票友,我从北大毕业后,就留在了北平,还曾经是一家和戏曲有关的报纸的主笔。我想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得是民国二十年吧。”
他一边说着,脸带上了老年人回忆往事的笑容。
那的确是京剧最盛行的年代。
或许是太久没有碰上能聊天的人,老人家一跟盛慕槐他们聊起戏来就滔滔不绝,很快半小时就过去了。
他长叹一声:“自从离开大陆,我已经有四五十年没听过戏了,走的时候谁能想到会是那么长的一生呢?”
盛慕槐从包里拿出两张票说:“老人家,我们是新一代的京剧演员,明天会在瓦莱特剧院表演,我这里还有两张票,您拿着吧,可以和家人一起来听。”
老人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他只接过一张票:“我现在一个人住在养老院里,家人都不在身边,只要你一张票就行啦。”
他颤颤巍巍地摸出钱包,想要掏钱,盛慕槐连忙说:“咱们能在这里遇上是缘分,您千万别拿钱。”
老人没再多坚持。他问盛慕槐:“丫头,刚才光我一人讲了,忘记问,你明天唱哪几出戏啊?”
盛慕槐说:“明天我们演几出折子戏,有《战宛城·思-春》一折,《断桥》和《小放牛》。”
“你是花旦?这几折难度都不低啊。” 老人比了个拇指,“就拿这思春来说,四十年代数辛韵春演得最好。他咬手帕和看小老鼠的模样,真把邹氏的百无聊赖、春情难遣演绝了。还有那娇滴滴的嗓子,他十五岁一出来,戏迷圈子里就沸腾了,都说杏花雨后继有人,我连写了四五篇文章捧他。”
盛慕槐一听爷爷的名字就赞同地点头,又说:“我宗得也是辛派。比辛老板还多有不足,您到时候多指正。”
她没告诉老人辛韵春本人也来了,想着对老人家来说,那也许会是一个惊喜。
老人聊了一会儿,拄着拐杖先走了,等凌胜楼和盛慕槐结账的时候,服务生才告诉他们,刚才那位老先生已经替他们把账付掉了。
***
回到酒店,盛慕槐先去找爷爷。
没想到他根本没好好休息,正和李韵笙在房间里练明天的戏呢。
盛慕槐进门时,他正在说一段念白:“来到我国一十五载,连真名实姓都没有?今儿个,说了真名实姓便罢!如若不然,奏知母后——”
他手捏着帕子一指李韵笙:“我要你的脑袋!”
李韵笙在这句话下眼神一变,辛韵春带着哭腔指他道:“你,你可害苦了我啦!” “a——”的尾音颤抖着拖长,他坐在椅子上,用手帕拭两眼的泪。
见两个小朋友进来,辛韵春才止住了哭,放下帕子:“你们两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别人都说你们要出去浪漫一下呢。”
“不回来就不会发现你没有好好休息。” 盛慕槐不赞同地上前去说:“爷爷您刚才不是说头有点晕吗,怎么现在就练起来了?”
辛韵春无奈地说:“我头晕那是晕车,现在早好啦。我又不是小朋友,还不知道照顾自己吗。”
谁叫您有身体不舒服就是不说的前科呢,盛慕槐腹诽。
她笑道:“您也别练得太好了,到时候大家只想听您唱,把我从台上给轰下去了可怎么好?”
“我的孙女能那么没用?” 辛韵春挑眉问。
“不能不能。” 盛慕槐赶紧摆手。
“那不就得了?”辛韵春说:“行啦,你回自己屋里去歇歇吧,明天你才是主角。胜楼留下来,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行吧行吧。” 没想到自己惨遭爷爷嫌弃,盛慕槐吐吐舌头出去了。
***
凤山剧团在开戏前三小时就到瓦莱特剧院化妆准备了。
可没想到,在剧院门前又见到了昨天那位拄着拐杖的老先生,他似乎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就干脆早早坐在小广场上看鸽子,等待开场。
见他在凉风中孤单的背影,盛慕槐都有些替他感到心酸。
她对辛韵春说:“爷爷您看,这个老人家是我们昨天喝茶遇到的,他特别喜欢听戏,我就把一张票送给他了。”
辛韵春打眼一看,愣住了,似乎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拉拉师兄的衣袖:“这不是碧桃翁吗?”
盛慕槐问:“碧桃翁?”
“翁碧滔,当年《戏汇报》的主编,原来和我们一班人都认识的。”
盛慕槐当然知道翁碧滔是谁,他可是辛韵春最知名的粉丝之一。
翁碧滔出身世家,文章写得很好,一杆笔运用如神。他爱戏,对捧的角不吝赞美之词,如果贬低哪位那也特别尖酸刻薄。当年的四小名伶选举就是在《戏汇报》上举办的,全国人民写信投票,捧出了辛韵春。
爷爷已经朝他走去了,他正在走神,看到辛韵春站在面前,一时间还没认出来。
“是我啊,碧滔。” 辛韵春一说话,翁碧滔就把他给认出来了,他激动地站起来,身子不稳,辛韵春忙扶住他,叫他悠着点儿。
“韵春,你的脸……”
“嗨别提了。” 辛韵春笑着指那边:“你看韵笙也在呢。”
翁碧滔也自知失言,没再追问。好在辛韵春似乎并不在意,只是问他:“听说你昨天见到我孙女了?”
“昨天茶屋那丫头是你孙女?” 翁碧滔连连点头:“我就说她眼神透着灵气,不会差。”
三个老人落到后面聊天去了,盛慕槐等演员便先去化妆室化妆。
盛慕槐一边贴片子一边对凌胜楼说:“你说这是什么缘分啊,竟然能遇到碧桃翁。”
可是竟然没有听到回应。
她左右看看,发现凌胜楼正在不远处和柳青青,王二麻子说话,也不知道几个人在商量些什么。
左不过就是唱戏的事吧,盛慕槐没想那么多,转过头对着镜子继续插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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