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求婚二

    台下坐的绝大多数是西方观众, 零星也有一些亚洲面孔。剧场里十分安静,没有人说话,乐队没奏乐时, 仿佛落下一根针也能听见。

    大幕拉开, 盛慕槐穿一身宝蓝色绣白花的袄裙, 踩着跷,甩着月白色纱帕子上场了。

    在九龙口站定,她先用帕子拭泪,一只手搭在胸前,另一只手轻抚鬓花再整理领口。

    她这一系列动作不慌不忙,却自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 一瞬间便能把人拉入她给的氛围之中。

    细心地外国观众已经注意到了她如兰花般的手势和优美的身姿, 觉得自己仿佛在看一副东方仕女图,沉静中彰显着女性的柔美。

    盛慕槐两手捏着帕子,有些伤怀地唱:“暮春天日正长心乱难禁——”

    她的声音妩-媚动听,眼神仿佛有能蛊惑人心的魔力, 让人只能盯住她。

    左右望了望, 她捏着帕子的手按在胸口又放下, 摇摆着缓慢走了几步,再唱:“病恹恹懒梳妆短少精神。”

    唱这一句时她眉心微蹙,委屈地手心朝上将手帕捧起,仿佛是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年纪轻轻就失去了佳偶。

    她两只纤细洁白的手在身前绞着手帕,小指与无名指微微弯曲翘起又逐渐收紧,将月白的手帕缠绕在食指和中指上, 看得人无端也感受到了一股烦闷与春情。

    盛慕槐缓缓转过身,玲珑的背影微顿,又转过来,拭泪唱道:“素罗帷叹寂寞腰围瘦损。”

    她走了个小圆场,背影面对着观众,用极轻极小的步子走到椅子前,手帕随着手微微摆动。

    她搭着椅背坐下,一双仿佛含着一江春水的眼睛看着观众,如诉如泣:“辜负了好年华贻误终身。”

    不过是四句词,却花了八分钟的时间,但台下的观众却完全没有不耐烦。

    因为即使只有四句词,盛慕槐的动作、神态、眼神已经把所有的时间缝隙都填得满满的。那种静态中带着灵动的美,让人挪不开目光。

    凌胜楼一直静静地看着她,像以往的每一次表演一样。

    她的声音和影像曾经陪他度过无数个黑暗的日夜,他愿意在台上和她珠联璧合,也愿意在台下仰望她一个人散发光芒。

    盛慕槐就像是他的独家太阳,用温暖的光辉和从来没有改变过的对京剧的热爱填满了他曾经空洞的内心。

    她有他向往的一切。

    一个人有多么幸运,才能遇到想要携手走过一生的人?遇见她,以前受过的苦便都不算苦。

    邹氏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心情烦闷。

    盛慕槐一边轻轻晃着腿,一边扯住帕子两端,帕子在空中划出一个又一个圆弧,逐渐拧成了一条线。

    裙底只露出鞋尖尖,她纤手一顿往两边一扯,帕子往回转了几圈,垂下一个小三角来。

    一双玉似的手缓慢地将纱巾送到饱满的红唇边,香唇微张,贝齿衔住了帕子。

    盛慕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下,口内含着帕子,玉笋似的手指将纱巾一股又一股的缠绕起来,人的心也和帕子一起被缠在了她的手上。

    这场景无端香艳,凌胜楼眼神深邃,喉结微动。

    可盛慕槐还嫌不够似的,松开唇,仿佛伸懒腰似的将帕子朝前甩去,又往回划了个圈儿,搭在自己的手臂上。

    她站起来,在桌椅间这里摸摸那里转转,报肩向远处眺望,头上的鬓花一颤一颤的,总之是一个春情满怀却寂寞到极致的女人。

    往常这时候总有许多叫好声,可现在是在欧洲,大家都屏息看着她的表演,没有人任何的声音,那一点积压的莫名的情绪也就没有了发泄之处。

    凌胜楼觉得心和身都更热了,恨不能立刻站起来,去后台准备。

    翁碧滔坐在前排,看得目不转睛。

    他心里很激动,辛派后继有人!他嘴微动,似乎在构思着什么词句,可一会儿他又明白过来,自己早就不是拿笔的文人,即使再好的文章写出来,又还有谁看呢?

    好在现场还有许多本地的媒体,即使他不写也照样有人能写。只是不知道那些欣赏惯了歌剧的洋人能不能写出京剧的微妙春情来?

    翁碧滔不是很相信的摇了摇头。他最后还是决定回去写一篇文章,即使给盛慕槐带回去做个留念也好。

    接下来是看两只老鼠打架的场景。邹氏又好奇又害怕,踩着跷飞快得走着圆场,手指、帕子、身体的配合灵动又娇俏。

    裙摆遮住了她的跷,显得她好像在舞台上飘。外国观众都很好奇,有些人还怀疑她是不是穿了小型的滑轮或者踩了滑板。

    可看到最后,他们也只能承认,盛慕槐没有踩滑轮,反而是穿了两个看起来就很难走路的木头。

    一场结束了,憋了二十多分钟的观众们才终于献上了他们最热烈的掌声。

    盛慕槐鞠躬下台,赶紧换装去了,今天她要演三出折子戏,第一出和最后一出都是吃功夫的,还真不是那么轻松。

    然而两个小时过去,三出戏演下来,她都完成得很完美。特别是《小放牛》,她和凌胜楼一个演村姑,一个演牧童,让舞台上充满了山野童趣。

    观众几乎认不出那个可爱天真的小姑娘会是前面那个成熟娇媚的妇人。

    短时间内产生这样极致的反差,让观众们佩服到极点,看了《男旦》电影的观众们都说:“原来电影里并没有夸张,京剧里的主角真得有能引人狂热的魔力。”

    最后是在欧洲最后一场演出的彩蛋:电影里荣泠春的原型上台演唱《坐宫》选段,当然,是清唱。

    爷爷和李韵笙穿黑色西装走上了舞台,盛慕槐赶紧坐到凌胜楼身边的空位上。

    “爷爷今天好帅啊。” 盛慕槐小声对大师兄说,确实,爷爷很适合西装。他穿上正装之后,身形挺拔又漂亮,脸上也有往日没有的神采。

    两人朝观众鞠了一躬,爷爷从西服口袋里抽出一条大红色的纱手帕,李韵笙朝乐队稍微点点头。

    台下的观众看到那条手帕乐了,西服配纱手帕,确实有些不搭。

    可是等辛韵春开口后,他们又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嗓音明艳动人,闭上眼睛根本听不出他的真实性别,表情与眼神也和刚才全然不同,就是一个番邦公主该有的模样。

    即使捏着帕子没有化妆,辛韵春也一点不让人觉得违和,因为他和角色早已经融为一体。

    终于到了最脍炙人口的那一段流水和快板,盛慕槐屏息以待。

    辛韵春上前一步,看一眼李韵笙又面向观众唱:“尊一声驸马爷细听咱言,早晚间休怪我言语怠慢,不知者不怪罪你的海量放宽!”

    李韵笙叹道:“公主啊。” 这一句念白,特别是“啊”那一字,让盛慕槐在心里叫了一声好。

    两人一同上前一步,他唱道:“我和你好夫妻恩德不浅,贤公主又何必礼太谦。杨延辉有一日愁眉得展,誓不忘贤公主恩重如山。”

    “山”字未落地,辛韵春清澈高亮的声音接道:“讲什么夫妻间恩德不浅,咱与你隔南北千里姻缘……”

    两人配合得默契,盛慕槐目不转睛,就连凌胜楼什么时候离开了也不知道。

    辛韵春唱完:“适才叫咱盟誓愿,你对苍天就表一番。” 两人就停下了。

    毕竟年纪大了,嗓子不比从前,李韵笙叫小番的嘎调已经唱不大上去,勉力为之反而不美。

    可他们已经赢得了满场的尊敬与掌声。

    辛韵春拿起话筒说:“下面我想请我的孙女,也是今天演出的主角盛慕槐上台。” 主持人在一旁翻译。

    盛慕槐有些惊讶,没想到爷爷会突然cue她,按照流程,应该是主持人上台宣布今天的表演结束,全体演员出来谢幕,观众退场。

    不管怎么样,她还是立刻上去了,穿得还是《小放牛》里的行头。

    她站在爷爷身边,辛韵春握住她的手说:“今天是我们在欧洲巡演的最后一天。也是我最骄傲和开心的一天,作为你的长辈也作为你的老师。”

    “槐槐,我希望你今后的每一天都能像今天一样,在舞台上,在喜欢你的观众前自在的表演。”

    “爷爷,您怎么突然说这个?” 盛慕槐感觉到事情不对,小声地问。

    爷爷笑而不答。

    就在这时,底下的观众群忽然自发地举起了许多牌子,连在一起看是“Would you rry ”

    这几个单词旁边还有人举起了一串串彩色的气球。

    剧场里放起了柔和而浪漫的乐曲,凤山的全体成员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都站在了舞台两侧。

    盛慕槐有些发愣,摸摸自己帽子上的流苏,有点儿手足无措起来。

    换了一身正装的凌胜楼走出来。台下一个年轻的女观众问这个人是谁,朋友告诉她,这个人就是刚才《小放牛》里的那个牧童。

    “这不可能吧?这完完全全是两个人啊,他一看就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那个女观众惊叹,又说:“他真棒,他的女朋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求婚的。”

    穿正装的凌胜楼虽然很帅,可脚步稍显僵硬,一脸严肃,没能掩饰住内心的紧张。

    “加油!大师兄!” 王二麻在后面挤眉弄眼,让盛慕槐在如此正经的场合下还是忍不住笑了。

    “槐槐。” 凌胜楼走到她面前。盛慕槐一秒止住了笑。

    两人对视几秒,盛慕槐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凌胜楼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我爱你。”

    盛慕槐被他突如其来的告白给弄得有点懵了。两人虽然在一起一年了,可是从来没有把爱这个字说出口。

    凌胜楼是因为内敛,盛慕槐则觉得两个人相爱就好,有些话没必要挂在嘴边。毕竟他们并不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

    可是正因为凌胜楼是如此的内敛,当他说出爱这个字的时候才会那么认真和动人。

    “永远都不会改变。” 凌胜楼说。

    盛慕槐忽然想到木心的《从前慢》,“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这就是凌胜楼给她的承诺,眼睛突然有些模糊。

    凌胜楼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绒盒,盒子里是一只璀璨闪耀的钻石戒指。

    他单膝跪下,对盛慕槐说:“槐槐,嫁给我吧。”

    盛慕槐明白,在众目睽睽中做这一切对凌胜楼并不容易,可他还是做了。是因为想要给自己一个难忘的求婚吧。

    其实他什么都不准备,她也会嫁给他的。

    见盛慕槐一时没反应,爷爷轻轻推了推她。

    盛慕槐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我愿意。”

    主持人说了一句什么,全场由衷地响起了祝福而热烈的掌声。

    凌胜楼在掌声里听到了自己热烈而有力的心跳,每一下都在告诉他盛慕槐的答案。

    他小心而虔诚地将戒指套在了盛慕槐左手的无名指上,握着盛慕槐的手站起来,露出了到现在为止第一个笑容。

    观众席和凤山的人都在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盛慕槐紧张地看了一眼爷爷,可爷爷显然也是起哄的一份子,还跟大家一起在拍手。

    见盛慕槐脸红得和猴子屁股一样,凌胜楼抱住盛慕槐,用背遮住观众,低头吻住她的唇。

    本想一触即止,但脑海里忽然全是刚才槐槐咬手绢时的画面,想到自己碰触的就是那对饱满莹润的唇,凌胜楼收紧手臂,忍不住咬了一口。

    盛慕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可肇事者立刻放开了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

    盛慕槐觉得自己要冒烟了。竟然大庭广众之下开咬,亏她还以为凌胜楼是保守的老派师兄。

    凌胜楼的手很大很温暖,把盛慕槐纤细娇嫩的手完全地包裹住,凌胜楼低声说:“槐槐,你以后就是我的了。你台下的风情只准给我一个人看。”

    盛慕槐耳朵一热,不好意思起来。

    辛韵春递给凌胜楼一张纸巾,说:“胜楼,擦擦。”

    又严肃地嘱咐:“你们两虽然订婚了,但也要注意分寸。等正式结婚了才能够住在一起。”

    “爷爷!” 盛慕槐的脸这回真红得像爷爷手上那块帕子了。

    辛韵春笑了:“我也年轻过,你倒不必不好意思。”

    他朝左右两侧凤山的人招手,大家一起簇拥到了台前,在掌声中感谢观众。

    盛慕槐和凌胜楼牵着手和大家鞠躬,心里感到满足和幸福。

    欧洲行结束了,可他们的路还很长,凤山的路还很长。

    作者有话要说:《战宛城》的动作参考了陈永玲先生,唱词参考陈永玲先生这段的第一句和潘霞凤藏本。

    《坐宫》推荐李维康耿其昌的版本~最后的“叫小番”可真是穿云裂石,我对着屏幕鼓掌,天津观众看了都说好。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