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生的眼里微微一动, 广陵王凶煞的目光骤然横扫过来, 语气阴沉的说:“你刚说什么?”
王夫人惊慌失措的跪坐在地,眼眶通红, 瞧着甚是狼狈。
楚晏像是没听到广陵王遏制着滔天怒火的问话,看向面容冷静的何生,平淡道:“我记得你的脸。”
这话其实撒谎了,那夜他根本没来得及看到何生的脸, 就跌落了山崖, 记得何生的脸并不是自己,而是当年被何生偷偷关在房里的楚东歌。
前世他父王死后,何生偷摸着来广陵王府找王氏,不慎被楚东歌撞见, 快及笄的楚东歌认出了他那双眼睛,但怕被杀人灭口,所以先去告诉了傅时雨。
傅时雨派人去查了南门那家铺子,发现何生原来是十几年前叛逃的罪囚, 被追杀的时候, 碰巧被王氏所救。
楚晏面无表情道:“你当年想杀我, 没想到我不慎跌下山崖, 见我回到王府,你又开始帮王夫人寻起了药方。”
“当年那方子明着大补, 实则再喝下去,再过几年便虚不受补,早死短命。”
这些秘辛广陵王头一回知道, 他瞳孔扩张,不敢相信王氏竟敢瞒着自己动了这么多手脚。
楚晏=转眼看向地上跪坐的楚东歌,冷冷开口,“当年怕事情败露,你们绑了楚东歌,好以此来要挟燕姨娘顶罪。”
王夫人披头散发的吼叫:“胡说!”
“你有什么证据!”
“想要证据?”楚晏冷笑,眼里流出不屑,阴沉道:“搜搜南门那铺子,恐怕会找出不少。”
王夫人的眼里一僵,不敢置信的呢喃着,“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楚东歌在一旁好奇的问:“知道什么?”
楚晏不答,只看向何生,幽幽的说:“这些年失踪的姨娘,不知在你那地住的可还算妥当?”
何生面色不变,只眉峰浅皱,“你何时发现的?”
楚晏并不回答,只冷笑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不为。”
话落的那一瞬,不知何时解开麻绳的何生倏地从地上窜起,瘦弱的身躯如嘶吼猛虎般,伸手直取楚晏的咽喉。
谁也没料到此番变故,广陵王反应极快,目眦欲裂的飞身而上,怒叱道:“让开!”
见楚晏不躲,何生掌心酝起浑厚的内力,准备直接朝着他面门击去一掌。
手腕翻转之际,不经意瞥见对面这人正勾唇笑着,眼里毫无慌张之意。
楚晏极少笑,要笑也是要勾不勾的嗤笑,夹着冰冷的讥诮和傲气。从未像现在这样,如同浓冬化开的春雪,扯出一个完完整整的笑脸,漆黑的眸里闪过微光,里面却冷的似水里积淀的厚冰。
何生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掌风拂过楚晏鬓角的长发,眼见将要落到他的眉心,腰腹突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低头一看,发现楚晏不知何时横起长剑,毫不迟疑的拦腰挥了下来,削铁如泥的剑刃横着切断筋骨,随即直直的卡在腰腹纹丝不动,赤红滚热的鲜血迸洒在楚晏玄色锦袍上。
何生瞪大眼瞳,喉咙咕噜发出怪音,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吐出来,就齐齐仰面倒在了地上。
楚东歌望着地上被横腰切了快一半的尸体,直接被血腥的场面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
血液顺着雪白的利刃,蜿蜒滑至剑尖,如镜的剑面映着王夫人和楚晗煞白的脸。
广陵王垂眸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眼里沉思,复杂难言。
楚晏不紧不慢地用锦帕擦干净下巴和脖子上的血,随手扔开手里的剑,丢下神色各异的众人,大步跨出了祠堂。
心里有团拼命冲撞的气流,所有情绪混杂在胸口,路过的管家看着他恐怖的表情,吓得躲进旁边的灌丛里。
楚晏视而不见的穿过曲廊,粱上挂的镂花灯笼被风吹的微微摆动。
夜深,月盘悬挂,银色的光华如同在地面渡了层白霜。
快行至走到院子的楚晏,终于蹲下脚步。
何生死了。
他终于意识到这个事实,积压在胸口的郁结消散在萧瑟的秋夜里。
前世广陵王死在沙场上不久,楚东歌发现何生来找王夫人,楚晏忙着处理后事,她只能求到平日里最亲近的傅时雨身上。
广陵王下葬那晚,傅时雨设计让何生自投罗网,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后,楚晏除掉了王夫人和楚晗,却被何生逃了一命。
后来楚晏远赴沙场,何生改头换面投奔军营,杀了他父王生前的亲信,伪装成他的脸,一直呆在自己身边,准备伺机寻傅时雨报仇。
潜伏了快一年的时间,终于逮到机会。
那日刚打完胜仗,军营外围满篝火,将领酣醉不醒,何生扶着微醺的傅时雨回帐篷,趁四下无人,拿出淬好三石散的匕首,准备刺向他的喉咙。
傅时雨略有察觉,猛地睁开眼,但何生手里的匕首此时已直直逼近喉咙,劫数难逃。
还好楚晏走出来醒酒,刚好撞见这一幕。
脑子还没反应,脚上先一步纵跃飞去,千钧一发之际,他惊险的扯住傅时雨的后领拽进怀里。
匕首转而飞向楚晏的眉心,他后退一步,不闪不躲,迎着匕首顺势击出一掌,锋芒凛凛的利刃刺穿掌心,随之磅礴的内力从右掌呼啸而出,沉重的击向何生的胸口。
一掌直接震碎了何生的心脏,当场魂断身亡,但楚晏也因此身中剧毒,人事不省。
傅时雨只身前往极寒谷求药,可惜最后药没求来,倒被寒气蚕食经脉,成了废人。
最后他靠着沈言亭母亲留下的雪莲丹,才得以保下一命。
这一世他率先除掉了何生,阻断了所有事情的开端。
楚晏沉沉呼出一口含着白雾的浊气。
真的彻底结束了。
这次他和傅时雨再也没有丝毫牵扯,自己可以放下心赴往边关,但......
楚晏摸了摸胸口,并没想象中的好受,轻松之余,又感觉空落落的,如同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王夫人被赐了白绫,戴了绿帽的广陵王本想杀了楚晗,但滴血认亲后,发现楚晗又的确乃他亲生。
楚晗因此捡回条命,暂时被广陵王关在祠堂,择日便会被押去潢洲的庄子,那地方不比京城,地势偏僻,条件艰苦不堪,从小娇身冠养的楚晗求了广陵王整整三日,最终还是坐上了去往潢洲的马车。
*
御花园
一处偏僻的假山拐角处,慕云初哭的梨花带雨,屈膝跪在地上,双手哀求的拉扯着封烨堂的衣摆。
“六殿下,您不能用因奴婢有了身孕,就不要我了啊!”
封烨堂最近受他父皇冷落,再加上楚晏也开始不回他的信件,本就心烦意乱,突然得知慕云初有了身子,烦躁和恐慌全部交织在胸口,他垂头看着慕云初哭花的脸,冷冷道:“我不过与你欢好了两三次,要如何确认你腹中胎儿是我的?”
慕云初没想到他不肯认,眼里呆滞,呐呐道:“殿下,奴婢只与殿下行过床笫之事,您若不认,奴婢只能闹到贵妃娘娘那里去了。”
听到这话,封烨堂脸上一沉,危险的说:“你敢威胁我?”
慕云初脸上吓得血色尽失,急忙磕头道:“殿下,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但若是被人发现奴婢有了身孕,那奴婢也活不了了,求求殿下收了奴婢吧。”
封烨堂眼里不屑,讥笑道:“你一个小宫女,还妄想让本皇子收了你?”
“要怪就怪你水性杨花,若想活命,我会差人给你准备滑胎的方子,你若乖乖滑掉腹中胎儿,以后本皇子还会念及旧情,有空来宠幸你几晚。”
“如何?”
慕云初神色痴傻,瘫坐在冰冷的地上。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话果真一点没错。
她本可以全心全意的辅佐太子,没想到被六皇子的花言巧语迷了本心。
想起废后临终前交代自己照顾好太子,慕云初不禁泣不成声,这让她以后如何有颜面去见黄泉下的娘娘。
封烨堂看她不说话,心里冷笑,这种女人自己可见得多了,出身低微,便企图用孩儿一步登天。
简直痴心妄想,令人啼笑皆非。
意识到自己出来的时间够久了,怕惹他母妃生疑,封烨堂不耐烦的催促,“快说!你腹中胎儿到底是留下,还是滑了。”
慕云初看着平时里温情脉脉的人,眨眼就换了副陌生面孔,她自嘲的苦笑,满脸的泪痕瞧着满是讽刺。
“滑掉吧。”
这三个字如同抽空了她所有力气,慕云初失魂落魄的跪在地上,如同是没了操纵线的木偶。
封烨堂眼里一喜,急忙把慕云初从地上扶起来,温柔的捧起她的脸,深情的说:“云初,你果然是个识大体的,放心,以后等本皇子登基,一定让母妃纳你为妾。”
慕云初不悲不喜,脸上毫无反应,任由封烨堂在身上又亲又摸,良久,她突然幽幽的在封烨堂耳边说:“殿下,若你一辈子也登不了基呢?”
封烨堂脸上一黑,冷厉道:“说这些不吉利的干嘛!”
“我告诉你,本皇子一定会登上皇位!大庆江山也一定会是我的!”
“是吗?”
横空插进来一道隐怒的声音,穿透夜空,如平地惊雷,吓得封烨堂脸色骤变,僵硬的站在原地。
穿着明黄龙袍的隋庆帝从假山后走出来,神情晦暗不明,冷淡的问:“朕还有几年可活,这大庆的江山如何轮得到你头上?”
封烨堂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地上,面无人色的求饶道:“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一时口不择言。”
“父皇你相信儿臣,儿臣绝无半分谋权篡位的意思,刚刚只是儿臣没睡醒,脑子犯昏,说错了胡话。”
隋庆帝还没定罪名,他自己一句谋权篡位倒先给自己定了。
“你啊!”
隋庆帝望着窥不见五指的黑暗深处,重重花木瞧着似森森鬼影,许久后,他才叹道:“被你母妃宠的太过,以后去京州好好反省吧。”
封烨堂神色恍惚的跪在地上,迟迟缓不过神,等清醒后,他终于意识到父皇这是要把自己发配去封地了,顿时哭着跪爬上前,恳求道:“父皇,儿臣还想多陪陪您啊!”
隋庆帝没说话,沉默的看了他半晌,最后毫不留情的把人一脚踹开,大步甩袖而去。
跪在不远处的慕云初见隋庆帝走后,也从地上起身,看着跪在不远处的封烨堂,她脸上快速闪过一丝疯狂的快意,悄无声息的回到了荣和殿。
书房里还亮着灯,摇曳的烛光忽明忽暗,封长行神情恬淡的坐在案几边,正沏着清香四溢的热茶。
慕云初推门进来,双眸含泪的跪在地上,轻轻叩了下头,“殿下,奴婢已经按您吩咐,把六殿下引到了御花园。”
“皇上说择日会发配六殿下去封地。”
封长行淡淡勾起唇角,“那你今晚收拾下东西,明日我便安排送你出宫。”
慕云初脸上一僵,垂下眼默然不语。
现在太子重新得势,慕云初权衡利弊,决定重新归顺太子,说不定以后太子念及之前的情谊,还会封自己个一妃半嫔,毕竟她于太子,是特别的。
思即此处,慕云初神色哀戚,哽咽着说:“殿下,都怪奴婢以前被猪油蒙蔽了心,这孩子奴婢不想要,以后奴婢只想全心全意的侍奉殿下。”
“只...只求殿下不要嫌弃奴婢。”
封长行眉眼温和,提起精巧的小茶壶,涓涓细流顺着壶嘴流入茶蛊,飘起一缕缕缥缈的热烟。
慢悠悠倒完一杯茶,他才轻轻笑了笑,说:“我怎会嫌弃你。”
“毕竟从小到大,只有你一直在陪我。”
似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慕云初眼里顿时悔恨不已,忍不住细细的啜泣起来,“殿下,奴婢真的知错了。”
封长行从椅子上起身,绕过案后,踱步走到她跟前,在慕云初疑惑的目光中,伸手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他大度笑道:“过去的事以后不必再提。”
慕云初抬手拭去眼泪,破涕而笑的说:“多谢殿下。”
封长行淡淡的勾了勾唇角,“你既然想留下来,那肚子里的孩子...”
他欲言又止,慕云初却已是明白了,欠身行礼道:“滑胎的几味药我已经准备好了,明日熬了喝下便是。”
封长行端起案几上斟满茶的杯蛊,递到她跟前,微微荡漾的茶水映着慕云初惊讶的脸。
像是看出她的愕然,封长行神色温柔的解释,“你不是要滑胎?我帮你。”
慕云初盯着他笑吟吟的脸,心里徒增一丝恐惧,刚想说话,封长行打断她,眼里的笑意更甚。
“你不信我?”
“怎么会。”
慕云初立马否决,指尖颤抖的接过茶蛊,看着封长行毫无异样的脸,她踌躇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仰头喝了下去。
“殿下,这样可以了吧?”
慕云初脸色微白,眼里满是希冀。
封长行含笑颔首,语气幽深的说:“可以了。”
慕云初重重松了口气,还未说话,腹中突然传来一阵锥心的绞痛,茶蛊从慕云初手里滑落,在脚边摔出一道破碎的脆响。
“殿下你......”
慕云初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神色痛苦的捂住肚子,膝盖酸软的摔倒在地。
“不要,殿下,救救奴婢。”
她睡趴在地上,哀求的拽住封长行的衣摆,嘶哑的哭道:“殿下,救救奴婢,奴婢不想死。”
“您不是最疼奴婢了吗?殿下救救奴婢吧,求求你。”
封长行没说话,好像极轻的叹了口气,良久,才笑着说:“你算什么东西。”
正苦苦祈求的慕云初止住哭声,扬起混杂涕泪的脸,怔忡的看着他。
封长行居高临下的垂着视线,在慕云初呆滞的目光中,一字一顿、语气残忍的笑道:“不过一个万人骑的娼妇。”
语罢,便头也不回的往门口行去。
慕云初傻眼,震愕的看着封长行的背影,小腹和胸口的绞痛越来越明显,她微微低下头,看着桃色的襦裙上印出一大片猩红浓稠的血迹。
“殿下!你好狠的心啊!”
听到房内传来慕云初声嘶力竭的哭喊,封长行置若罔闻的出了书房,出来看到守在门口的小春子,他淡漠的说:“等会把尸体处理了。”
小春子立马应是,偷偷瞅了眼面无表情的封长行,不禁打了个寒颤。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阳州太守苏东山贪污官银,瞒报疫情,欺君罔上,屡犯王法,今被查实,实乃十恶不赦,其罪当诛,择日押赴刑场,满门抄斩,钦此!”
阳州太守贪污官银案,牵扯的官员众多,且各个身居要职,连广陵王都受到牵连,罚了一年俸禄,隋庆帝在早朝上大发雷霆,下朝时直接气昏了过去。
而这次遭受重创的实属左相一家,左相被革职,回乡养老,容贵妃被降妃位,六皇子封烨堂也被发配封地,若无圣旨,不得入京。
这次无形的战役,谁也没想到封长行成了最大赢家,不仅着手操办阳州水渠一事,连铁面无私的右相都在朝上对他多加赞许。
朝廷官员见风使舵,开始主动接近太子示好,但一一被太子不咸不淡的态度挡了回去。
此举当然是做给隋庆帝看的,他最忌讳有人拉拢势力,觊觎皇位,傅时雨来信说,现在不宜和大臣多加亲近,只需着手处理好阳州水渠一事,届时圣上担心惹人诟病,想不封赏都难。
封长行现在对傅时雨言听计从,基本他说什么就做什么,从无二话。
三皇子封寒萧则彻底沉寂,整日配着贤妃吃斋礼佛,不问世事。
这个案子闹了半个多月,总算彻底消停,广陵王开始着手给王府大换血,府里的下人被散了一大批,连许多干了十几年的老人都被驱逐归乡,管家倒是被秋姨娘求情留了下来。
上次从迎春屋里搜出来的药方,其实是秋姨娘提早塞给管家的,本来帮王夫人做事的管家,心知等事情结束后,世子不会放过他,便偷偷去求了秋姨娘,陷害迎春好以此来将功补过。
等广陵王走后,王府里的事暂且交由秋姨娘处理,楚东歌母亲的牌位入了王府的祠堂,含冤离世这么多年,终于得以沉冤昭雪。
广陵王率兵去了南门铺子,在院子里找到了三具骸骨,从身上衣物即配饰确认正是这十年来失踪的几位姨娘。
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京城连日不断的阴云天气,终于映现了艳阳天。
*
隋庆 第四十年间 中秋
难逢佳节,热闹非凡,各路人群聚集,正空白玉盘高悬,皎洁月色映着白墙黛瓦,遥遥望去,八街九陌张灯结彩,流光四溢,实属繁荣盛况。
朝落第一次过节,从早上就新奇的看着下人在王府里忙进忙出,长廊水榭挂满镂花灯笼,荷花池里飘了几盏亮着烛火的河灯,恭贺送礼络绎不绝,广陵王和广陵世子一大早便忙活个不停。
楚晏的院子向来人少,傅时雨乐得清静,懒洋洋的躺在藤椅上,旁边的石桌上搁了盘桃仁月饼和几碟精致的担心,秋姨娘送来的桂花酿喝了快半壶,他脑子里有点晕,微阖着眼皮,眉宇舒缓恬淡,瞧着甚是安逸自在。
“时雨哥哥!”
换了身桃红色新衣的楚东歌从院外跑进来,胡萝卜似的小粗腿迈的挺快,一晃眼就跑到了跟前。
微醺的傅时雨微侧过头,含笑望她,眼尾殷红,瞅着似染了胭脂,楚东歌连石桌上的点心都没心情吃了,直勾勾盯着他的脸猛咽口水。
“时...时雨哥哥...”
楚东歌赧然的扭捏着身子,又怯生生的喊了声。
傅时雨稍稍立起身,问:“怎么了?”
楚东歌低下头,胖乎乎的小手绞着前面的衣角,嗫嚅着说:“想邀请你陪我去街上逛花灯会。”
“花灯会?”傅时雨心里其实不太想去,街上人多,他不爱凑热闹,但见着楚东歌期待的模样,又实在不忍拒绝。
楚东歌眨巴着眼睛,“可以吗?时雨哥哥。”
“可以是可以。”傅时雨勉强答应,想起什么,又问:“你不和世子说一声?”
“爹爹和二哥忙着和那些人谈事情呢,我让小棠陪着去。”
小棠是楚东歌的丫鬟,上次秋姨娘和楚东歌驾马车走后,她怕被王夫人刁难打骂,便偷偷躲回了家里,直到前两天才被楚东歌叫了回来。
楚东歌看他迟迟不说话,小脸一皱,憋着嘴说:“如果时雨哥哥不愿意就算了。”
“我跟小棠自己去。”
傅时雨瞥见她眼里一闪而过的羞恼,不由失笑,刚想从藤椅上起身,看到朝落走了进来。
她今天在外面蹲了整天,终于舍得回院了。
“朝落姐姐!”
看到全身捂的严实的朝落进来,楚东歌立马嘴甜的邀请道:“你要不也跟我们一起去看花灯会?”
朝落眼里既有好奇,又含疑惑,“什...么是花灯会?”
楚东歌掰着指头,费劲的描述着,“有兔子灯、鲤鱼灯、百花娇子......”
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大概意思,她干脆捡懒的说:“反正有很多灯,还有好吃的。”
朝落明显来了兴致,但又担心自己出去会误事,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坐在藤椅上的傅时雨。
傅时雨明白她的心思,来王府这么久了,朝落确实从没外出过,难得有一次机会,他斟酌片刻,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去吧。”
朝落眼里一喜,藏在宽袖里的手雀跃的攥成了拳。
楚东歌见傅时雨又懒散的躺了回去,她不禁泄气的问:“时雨哥哥不去吗?”
傅时雨笑了笑,“有朝落姐姐陪着你就行了,你别把她弄丢了。”
“不会的!”
楚东歌弯起两枚月牙,见傅时雨实在不愿意去,她饶是再失落,也抵不过小孩子好玩乐的天性,转身抱住朝落枯瘦的腰,仰起脑袋讨喜的撒娇道:“朝落姐姐抱抱!”
朝落是王府里唯一一个愿意抱、也抱的动楚东歌的人,她弯腰把楚东歌抱在怀里,然后朝藤椅上的傅时雨说:“那...我们走了...”
“嗯。”傅时雨扬起嘴角,温和的嘱咐:“行事小心。”
他指了指脸,朝落心里明白,眼里认真的应了声好。
在他们走后,傅时雨对着夜色喊了句,“重阳大哥。”
“劳烦你去跟着他们。”
正坐在屋顶上独自赏月的重阳叹了口气,暗忖一个堂堂鬼骑军首领,如今不仅沦为他人的跟班,还要被其他不相干的人随意使唤。
这......颜面何存啊!
说是这么说,但重阳还是乖乖的从屋顶上飞下来,悄无声息的跟在了朝落和楚东歌身后。
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傅时雨放下心里悬着的石头,拿起白瓷酒壶,施施然往酒蛊里斟满一杯。
这酒喝着不烈,但后劲够足,难得有清闲日子,今日他贪杯喝了不少。
抬头瞧着头顶的圆月,心中油然涌起一丝久违的熟悉感。
他小声呢喃:“怪哉怪哉。”
说完,傅时雨又摇头失笑。
果然古代日子混久了,连说话都文绉绉的。
一出王府,楚东歌便如同脱缰的野马,蹬着双腿从朝落怀里下来,然后小手紧紧握住朝落粗糙的食指,拼命拽着她往人群里跑。
小棠在后面跟的气喘吁吁,时不时的大声喊:“小姐,等等我!”
“别跑太快,奴婢跟不上了。”
楚东歌递给朝落一串糖葫芦,奇怪道:“朝落姐姐,你不吃吗?”
蒙着面罩的朝落摇头,嗓子沙哑的说:“不...不吃...你自己吃...”
虽然朝落说了不要,但楚东歌一会说这好吃,那也好吃,硬是给她怀里塞了一大堆点心蜜饯。
朝落闻着袋子里的甜香,眼里有些愣神,等回过神发现楚东歌已经走出不远,她急忙追了上去。
今年兔子灯卖的好,楚东歌连走几家,摊贩都说没有了,她瞧着其他孩童手里的拿着兔子灯,眼珠子亮晶晶的,快瞪上面去了。
朝落见她喜欢,微微弯下腰,凑在她耳边询问道:“要...要抢吗?”
楚东歌忙不迭摇头,乖巧的对着手指,“那是人家的,不能抢的。”
“哦。”
朝落眼里懵懂的点点头,她对人性的认知还比较模糊,所以常常说一些不懂礼数的胡话,好在最近傅时雨正教她识字,比起以前好了不少。
楚东歌站在最后一家摊贩前,期许的问着:“伯伯,兔子灯没有了吗?”
“没有咯!”年过半百的摊贩坐在矮脚凳上,一脸和蔼的笑道:“这里有双鱼灯,小姑娘要不要?”
楚东歌眼里黯然,默默的摇了摇头,刚准备牵着朝落的手回去。
一盏扎好的兔子灯从天而降,里面还亮着猩红的火光,瞧着甚是精致可爱。
她眼睛一亮,急忙回过头。
身后的人带着凶神恶煞的牛头面具,露出来的却是一对温和的笑眸,他把手里的兔子灯递给楚东歌,嗓音听着稍显低沉,语气很柔和,“送你。”
楚东歌不敢接,直冲冲地盯着他的面具,也不胆怯,脆生生的说:“无功不受禄,不能要。”
“是吗?”
面具人勾唇笑了笑,弯腰把兔子灯放在楚东歌的脚边,“那便当你捡到的吧。”
楚东歌一愣,刚想捡起来还给他,结果发现那面具人早已消失在了人群里。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灯,又转头看了眼旁边同样不解的朝落,小声喃喃了句。
“莫非是会猜心思的仙人不成?”
*
夜深了。
坐在庭院里的傅时雨没等来朝落,倒把处理完事务的楚晏等来了。
见到傅时雨闲然自得的躺在藤椅上,楚晏眼里一辰,隐隐讽刺道:“你倒是会享受。”
傅时雨搁下手里空了的杯蛊,指尖如葱,随意的搭在石桌上,莹白的肤色瞧着很是晃眼。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说完,他看向不远处站着的楚晏,勾唇瞧着,“世子要不也来一杯。”
楚晏冷哼,不想搭理,迈开腿准备往屋里行去。
“听说世子三日后便要出发去边关了。”傅时雨在身后问道。
楚晏脚步一顿,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傅时雨悠悠的说:“府里的人都传遍了,我就算想不知道也不行。”
语罢,他慢条斯理的拿起酒壶,对准另一边的酒蛊,潺潺的细小流水声在沉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今日这杯酒便当是为世子践行,如何?”
准备回屋的楚晏站立片刻,理智上告诉自己应该撇下这人不管,但脚步却控制不住的向后移,最后沉默的在石凳上坐下来。
他直接端着酒蛊一饮而尽,满口的桂花香,带点甜,滑至喉咙又微辛。
“世子为何讨厌我?”傅时雨突然问。
楚晏眼里一怔,几息后,才把酒蛊缓缓搁下,冷淡的睨向他。
这人醉了。
他心里清楚。
因为只有这时候,他才会说些平日里从不开口的问题。
傅时雨见他不回答,酣红的眼角轻轻一挑,生出几分邪气。
他状似无奈的叹:“若不愿说,那便算了。”
楚晏不答,提了提桌上空了的青花酒壶,冷声道:“喝了多少?”
傅时雨定定看着他,比起两根修长的手指。
“两壶。”
楚晏脸一黑,烦躁的骂道:“疯子。”
这人前世便不胜酒量,一两杯下肚就有点神志不清,偏偏最喜贪杯,经常在军营里醉的人事不省,后来楚晏怕他误事,干脆禁了这人的酒。
开始傅时雨还在耳边念叨想喝,后来也就慢慢的不闹了,没过多久,自己中了三石散,余毒清了后,傅时雨又突然喜欢起了嗜甜,嘴里常常塞着那些腻人的蜜饯。
回过神见傅时雨躺在藤椅上,像是安静的睡了过去,松散的墨发一处一缕的洒在肩头和椅背上,银白月色照的他肤色似雪,黛色的双眉整齐细长,眼睫在尾梢轻轻垂下漆黑的阴影,淡红色的唇角习惯的挂着淡淡笑意。
这张脸总是可以随时随地的蛊惑人心,但楚晏看了两世,现在已经开始慢慢免疫了。
他从石凳上站起身,准备拖着这人衣领扔回房里。
才抓住傅时雨的衣襟,这人就像是稍稍清醒了,勉强撑着眼皮望他。
似乎没想到这人怎么突然到了跟前,温润的眸子里有些困惑,他哑着嗓子喊,“世子?”
楚晏心里泛起几丝涟漪,面上却阴沉可怖,凶巴巴的回:“别叫我。”
傅时雨见这人又莫名其妙的冷了脸,他忍不住轻轻笑了两声,揶揄的呢喃着,“又生气了。”
本来小心思乱飘的楚晏,听到这话,顿时恼羞成怒的直起腰,懒得再理这醉鬼,刚准备转身回屋,手背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
楚晏低下头,凝视着那只白皙、纤细欣长的手,眼底隐隐诧异。
傅时雨脸上笑嘻嘻,不分尊卑,也不见客气,“世子,腿软。”
“......”
楚晏不言,只冷冷看他。
见他不愿意扶自己,傅时雨并不强求,利落的收回手,艰难的撑着藤椅准备站起来。
腰上骤然横过来一只精悍结实的手臂,挨着这人坚硬温热的胸膛,不知怎的,傅时雨脑海里又想起前面若即若离的两次拥抱。
诡异的灼痛感霎时涌上胸口,他抬眼见那张冷峻的脸近在咫尺,如同是受了蛊惑般,竟不受抑制的微微前倾。
晕乎乎的脑子里仿佛有道微弱的声音,驱使着他逐步靠近,
他不明白这道声音从何而来,同样他也不明白为何现在会做出这番诡异的举动。
看着这人凑过来的脸,楚晏心里一震,下意识的侧过脸,微凉柔软的唇瓣险险落在嘴角。
他心里有些失神。
不禁回忆起前世及冠那年,傅时雨只此一次的鬼迷心窍,不过被自己躲开了,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才想如果...
没躲开就好了...
没躲开...
看着楚晏阴晴不定的脸色,傅时雨吓的酒醒了一大半,眼里罕见惊慌,“抱歉世子,我刚犯”
死罪两个字还没出口,就被楚晏重新堵回了喉咙。
他顺从内心,紧紧扣住傅时雨的后脑勺,略显急切的吮吸着底下带着凉意的双唇,唇齿间沾染了桂花酿的清甜,明明清楚的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但脑子里却混沌一片,仿佛也被这芳香可口的桂花酿迷醉了心智。
傅时雨重新倒回藤椅上,楚晏修长的指尖穿插在墨发间,扯掉系在上面的玉白缎带,一边膝盖抬起,轻轻压住他布袍的下摆,竹藤编织的靠椅难承其重,时不时发出一声咿呀的轻响。
月下静谧,院门虚掩,隔着院墙外是流光溢彩、笙歌鼎沸。
傅时雨手无力的滑至身侧,却被楚晏牢牢的抓至手里,两人十指紧扣,掌心相贴。
楚晏察觉到底下这人没了动静,他松开一丝距离,垂眼才发现这人原来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
傅时雨侧歪着脑袋,靠在藤椅上,眼眸轻阖,淡色的双唇被吻的红肿充血,泛起水光晶莹,在这张森白的脸上添了几分夺目的颜色。
心里那股劳什子的冲动又涌上来,楚晏别过视线,沉沉的吸了口气,这才弯腰把藤椅上的人抱起来。
踢开紧闭的房门,楚晏把人放到软塌,然后俯身替他除去鞋袜。
他生下来便是天子骄子,按理说不会做这种事,但习惯性的动作间,又透着一股仿佛做过千百遍的娴熟。
把人弄上榻后,楚晏又替傅时雨盖好厚厚的被褥,做完这些后,他沉默的站在一旁,并不离开。
这人前世就畏冷,还没到冬天,房里就烧着炭盆,后来回京后,楚晏特地在耗费人力和大笔银两,在新的王府里装了地龙,可惜没住几天他就失踪了。
良久,楚晏叹了口气,声音很轻,仿佛消散在黑暗寒寂的深夜里。
听着脚步远去后,床上熟睡的人徐徐睁眼,伸手摸了摸滚烫火辣的嘴唇,小声咒骂了句。
“......见鬼。”
*
中秋夜后,楚晏随广陵王忙着处理王府事宜,一直没有回过院子,三日眨眼就过。
出发那日,浩浩荡荡的军队停在广陵王府。
秋姨娘哭的眼眶通红,抽抽搭搭的埋在广陵王怀里,楚东歌也在底下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喊着二哥别走。
楚世子这个冷清的,看也不看的翻身上了马,这下楚东歌更是如同暴雨淹了堤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一旁的广陵王瞧着有点心疼,毕竟是自家的亲闺女,因为当年的事冷落了她这么多年,广陵王本就心中有愧,忙不迭把楚东歌抱起来架在肩膀上,原地哄了两圈。
“爹爹。”
楚东歌年纪小,没到记仇的时候,亲热的搂住广陵王的脖子,吧唧一口就亲在他黝黑粗糙的脸上,“爹爹会想莺莺吗?”
头一回感受到女儿亲昵,广陵王高兴的朗声长笑,伸手捏了捏楚东歌嫩嫩的脸颊,心里化成滩睡,恨不得把全天下的珍宝呈到她眼前。
“当然想,你在王府乖乖听秋姨娘的话。”
楚东歌点点头,娇憨的说:“每天都听呢。”
紧随的副将不忍打断自家王爷难得的片刻温馨,但眼见时辰不早,还是出声提醒道:“王爷,该走了。”
“嗯。”广陵王的笑容收敛起来,把楚东歌放回地上,深深看了眼旁边拭泪的秋姨娘,转身上了军队前列的马驹。
“走吧。”
随即,副将扬声高喝,“启程!”
十几万身披铁盔,举着红缨枪的兵卒,列成两队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龙,声势赫赫的往城门行去。
楚晏身披银色盔甲,身姿挺拔的坐在宝骥上,他望向王府,候在门口的上百个下人中,并没有出现那道清瘦的身影。
广陵王在前面喊,“走了。”
楚晏缓缓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眼站在马边的楚东歌。
她仰着小脸,一如往常的希望自家二哥能抱抱她。
当然楚晏也一如往常的没抱。
楚东歌弱弱的喊了声,“二哥。”
楚晏看向前面气壮山河的军队长龙,神色漠然的嗯了声。
听到他回应,楚东歌双眸一亮。
楚晏持紧缰绳,冷淡的说了句,“好好活着。”
听着他没头没尾的话,楚东歌心里疑惑不解,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家二哥已经跑没影了,她顿时哇哇大哭,想迈开小腿追上去,被旁边的秋姨娘拉了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将进酒》李白
肝肾严重透支,明天休息一天。
肯定有小可爱没看到入V公告,之前我担心在上面留言,新的读者看不到文案,就留在下面了,其实已经挂了两天了,但追了很久的小天使肯定没留意到,昨天那章我也写了,忘记点确认修改,不用说,我自己也知道太蠢了QAQ!
本来第一章评论也有留言,但被淹没了,之所以说这么多遍,就是想提醒大家千万千万别买重复啦,还有感谢大家这么久以来的支持,这章留言我会发小红包,么么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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