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晨霜入窗, 晓光破夜。
无论是现代, 还是在这里,傅时雨都习惯早起, 天蒙蒙亮,他一推开门,头一次见着还有人比自己早。
楚晏只穿了件里衣,不远处的凳子上叠着傅时雨给他的宽大布袍。
他正搁院子里练拳, 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 汗水滑过英俊的侧颊,逐渐滑进敞开的衣襟里,可以隐隐窥见里面的白色布条。
这一年,这张脸黑了, 棱角也成熟不少,眉眼间带着只有经历过杀伤厮杀才有的坚毅和冷峻。
“世子早。”傅时雨靠在门框上,满脸困倦的打了个哈欠,眼角含着润润的泪渍。
他继续说:“你伤这么重, 能安生几天就好了。”
楚晏听若未闻, 用汗巾抹了把脸上的热汗, 良久, 才淡淡道:“死不了。”
“......”
傅时雨无言,反正说了也没用, 他懒得跟着人多费口舌,想起什么,又问道:“世子, 你那些脏的衣物还要吗?”
上面混杂着浓浓的血腥味,他本打算找地方烧了,又怕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楚晏心里一怔,随后眼底深处快速闪过丝暗光,漠然开口:“我自己处理。”
“哦。”傅时雨点点头,“在柴房。”
楚晏嗯了声,转身回了屋里,傅时雨则戴好人.皮面,去开医馆的大门。
听到傅时雨走了,本来已经回屋的楚晏重新踏出来,悄无声息的去了院子角落的柴房。
轻轻推开门走进去,他环视四周,最后在柴堆里找到了那天穿来的夜行衣。
他弯腰把沾满血迹的衣物拿出来,然后蹲在地上仔细翻了翻,当摸到里面的一条光滑的缎带时,楚晏垂下眼,沉默的把它紧攥在手心里。
良久,他掏出火折子把衣物焚烧干净,然后拿起扫帚把灰烬扫进铁箕,走到院子的角落严严实实埋好。
做完这些后,楚晏才重新回了寝居。
朝落突然在傅时雨背后出声道:“你在看什么?”
傅时雨吓了一跳,回过头安静的竖起食指抵在唇上。
“......”
朝落眼里一愣,明白后,连忙点了点头。
傅时雨视线从门缝里重新落回庭院,发现人已经进去了,他才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眼里升起几丝复杂。
那天剪烂楚晏的外衣时,找到的除了这张地图,其实还有条玉白的缎带,他瞧着有点眼熟,辨认一番后,才想起是之前一直用来绑头发的。
他不怎么会束玉冠,所以常常捡懒,只要在院子里,一般只用根发带随便系着,这人有时回来看到了,每次都批自己蓬头垢面。
而这条,如果没猜错,应该是一年前中秋那晚,这人偷偷顺走的。
难道第二天自己四处都没找到。
朝落见他眉峰紧锁,眼里烦忧,不由担心的问:“怎么了吗?”
傅时雨回过神,朝她展颜笑了笑,“没事。”
“吃早膳吧,世子的你等会端到门口。”
朝落点点头。
*
一上午的时间楚晏都呆屋里没出来过,傅时雨也没去找他,说是医馆,其实这里地势偏僻,人少的可怜,除了柳如盈是常客,偶尔有几个住附近的村民,不仅拿不出钱,傅时雨偶尔还得倒贴。
这样说起来,还要的亏刚来的时候,在街上邂逅了柳如盈,后面这姑娘成天往自己这跑,啥病没有,银子倒送了不少。
“人呢!有没有大夫!”
“大夫!找大夫!”
正说没人,外面刚好走进一个身着布衣、面相淳厚的中年男子,而肩上则扛着一个穿盔甲、五大三粗的匈奴士兵,正低垂着脑袋,没什么精气神。
傅时雨掀开竹帘走出来,一见到门口的匈奴,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面上不显,笑着问:“什么事?”
那个中年男子不耐烦道:“看病,把这儿的大夫叫出来。”
听到是看病,傅时雨心里松了口气,淡淡地说:“我就是大夫。”
“你?”那中年男子眼里质疑,上下把他打量了一番后,扶着那士兵在竹椅上坐下来,“那你帮他瞧瞧,是什么毛病。”
傅时雨坐在他们对面,刚把手搭在那士兵的脉上,他脸上霎时一惊。
——这么烫!
他快速把手收回来,表情瞬间凝重,冷冷道:“抬头。”
那士兵肩膀一颤,动作间显得有些踌躇不决,最后还是依他所说抬起了头。
傅时雨暗藏寒芒的眼神直直定在他脸上。
这张脸瞧着明显重病之相,面色惨灰,瞳孔涣散,唇色呈青,干裂得起皮。
“哪里难受?”
那士兵神色虚弱,有些说不出话,旁边男子替他回答道:“说是头痛,好几天了。”
傅时雨继续问:“吐了吗?”
那士兵缓缓点头。
傅时雨心里隐隐升起股不好的预感,唰地站起身,用绢帕捂住口鼻,沉声道:“张嘴。”
那士兵张开嘴,傅时雨仔细看了眼他的舌苔,越看心里越沉重,转头望着旁边的中年男子,嘱咐道:“你等会别走。”
一听这话,那中年男子瞬间变脸,烦躁的说:“你到底会不会看,不会看我们去别家!”
傅时雨没说话,指尖轻碰了下那人的额头,体温果然烫的惊人。
他把绢帕系脸上,朝里面喊:“朝落,拿药。”
“是。”
朝落刚准备走出来,傅时雨突然严厉喝道:“呆里面。”
“药抓完了,放门口。”
头一次听傅时雨这么严肃的口气,朝落吓得脸色微僵,下一秒他平静的嗓音徐徐响起。
“藜藿、虎头、雄黄....”
傅时雨报一味,朝落在里面的药房抓一味,对面的那布衣男子开始等得不耐烦,想把坐着的士兵拽起来。
“走!我们去别家!这庸医看着就不会治病!”
“站住!”
傅时雨从案后快速走出来,拦手挡在他们跟前,脸上罕见没有情绪,语气生冷的说:“今个谁也不准走。”
“找死!”
那脸色惨白的士兵似察觉到什么,神色突然暴躁,立马抽出腰间长刀比在他颈上,骂骂咧咧的说:“再不滚开,老子要你的命!”
傅时雨眼里全无惧怕,瘦削身影如挺拔青竹,傲然耸立,面无表情的瞪着他,“我说了,今个一个不准走。”
“你!”
那士兵眼里一狠,猛地抬起刀,气势汹汹的往傅时雨脑袋砍去。
竹帘内嗖地飞出一颗碎石子,重重直击在刀锋上,直冲下来的大刀瞬间偏移几分,那士兵手心一滑,那大刀铿锵摔在地上。
他眼里一惊,瞥见竹帘的缝隙走过一道玄色身影,顿时惊恐的问:“谁?”
傅时雨眼里平静无波,丝毫没有刚从会鬼门关走过一圈的慌乱,继续沉声问道:“你接触过什么人?”
“......”旁边的中年男子许是见傅时雨神色凝重,心里陡然升起几丝不安,良久后,忍不住替那士兵说:“军营里的人都接触过了,我也接触了。”
“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傅时雨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那士兵黑着脸,惊慌失措地出声打断,“就是普通风寒,不劳烦大夫了。”
说完,他拼命撞开傅时雨,跌跌撞撞的往外跑了。
傅时雨神色微变,立马喝道:“站住!”
刚想追出去,但屋子里还有一堆烂摊子,见对面这中年男子还傻站着,他一脸冷厉的叱道:“你还不快追上去!”
那中年男子猛地惊醒,突然对着傅时雨扑通跪下来,连连叩头道:“大夫,救救我。”
傅时雨扶额叹了口气,问道:“你们是何人?”
那中年男子如实回:“他是单于营里的士兵,前些天身体不舒服,回家歇歇,我是他表哥。”
傅时雨点点头,“你现在马上回去,把那人给我抓过来,记得把他身上衣物切记全部焚烧销毁,用过的器皿用沸水或白酒仔细擦拭一遍。”
那中年男子神色呆滞的应了声好,傅时雨拿过朝落放在门口的药,递过去,“雄黄烧烟消毒衣物,其他药材在家里每个角落碾末燃烧。”
那男子没接,忐忑不安的问:“那大夫,我会不会有事。”
傅时雨冷淡的说:“你不要对外声张,先按我说的做,完事后跟他一起过来。”
那男子接过药材,忙不迭应着,“好好好,多谢大夫。”
刚想出去,不经意瞄到竹帘的缝隙内,晃过一张冷漠锐利的面庞,他想起街上的告示,心里剧震,瞳孔下意识紧缩。
正忙着整理思绪的傅时雨没留意到他的异样,抬头见这人还没走,登时冷着脸催促道:“还不快去!”
“是是是。”
那布衣男子从地上爬起来,拿着傅时雨给的药材,匆匆忙忙出了医馆。
见他走后,傅时雨关上门,除去身上外衫以及蒙脸的绢帕,通通扔在角落。
听到身后有动静,他眉间一蹙,烦道:“进去!”
平日里嬉皮笑脸的人,猛然间正了颜色,不仅瞧不习惯,严肃的眉眼还显得有些唬人。
“……”
刚跨出一只脚出来的楚晏顿在空中,又默默地把脚收回去。
傅时雨脸上重新蒙了张干净的汗巾,不放心的叮嘱,“世子和朝落回屋里去,等我弄完再出来。”
站在竹帘边的朝落乖乖点头,“好。”
楚晏下意识的想跟着点头,后知后觉又感觉这举措很是丢人,他沉郁着脸,转身大步回了寝居。
傅时雨去厨房烧了一大锅热水,又焚烧了许多雄黄和药材,仔细熏起了那两人呆过的厅堂。
等彻彻底底消完毒,他先去洗了个热水澡,收拾完出来,外面已经月挂梢头,夜深人静。
想起他们还没用晚膳,傅时雨准备去厨房下三碗面条,刚走到院子,突然见到白墙外亮起昏黄火光,随后四面八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明白了什么的傅时雨叹了口气。
“蠢货。”
楚晏不知何时已经从门内出来了,面容阴霾的站在不远处,冷嘲热讽的说:“谁让你多管闲事。”
傅时雨不答,许久,才莞尔笑道:“看来我要与世子风雨同舟,共患难了。”
楚晏冷哼,嗤笑着说:“谁跟你共患难。”
语罢,他在后门的位置停顿几息,随后转身跃上青瓦铺成的屋顶,冷声道:“等着被抓吧。”
“……”
傅时雨还没说话,楚晏已经纵身飞了出去,刹那功夫,便消失在漆黑沉寂的夜里。
“世子真...”朝落不会骂人,酝酿半天才憋了句话,“真的太过分了!”
她气冲冲的从屋里奔出来,涨鼓着脸,眼里冒起微弱火苗,“公子千辛万苦救了他,结果他恩将仇报,现在反倒抛下我们不管。”
傅时雨目光放远,定格在楚晏刚刚消失的方向,幽幽叹息着说:“他在救我们。”
朝落眼里奇怪,疑惑不解的看着他。
傅时雨收敛起眼里的情绪,转过头朝她笑道:“从后门走吧。”
“后门的人已经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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