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仿佛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所以苍老的脸上并没有一丝起伏的波动, 太过镇定的神色倒让傅时雨的心里升起一丝诡异感。
黑暗无垠的夜幕裹着这座宫殿,月华露重, 外面院子被圆月照的如同白昼,殿内却阴气森森,毫无半点烟火气。
“傅大人,您想问什么?”静默无声之中, 竟是李嬷嬷先开了口, 她身子瘦弱地几乎连宫服都挂不住,空荡荡地灌着风。
傅时雨默然许久后,才徐徐道:“嬷嬷与太子是何关系?”
“……”
李嬷嬷没吭声,傅时雨有些摸不准她的心思。
两人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 李嬷嬷抬起脚,缓缓往殿外行去。
“嬷嬷?”傅时雨轻唤了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李嬷嬷快走出院子时,才顿住步伐,稍稍侧过身, 一边肩膀隐在屋檐的阴影下, 脸上的神情更是模糊不清, 傅时雨瞧不真切。
“三日后便是秋狩, 殿下想必会接待外来使臣,傅大人若想知道, 届时可来老身院子,愿给傅大人道清缘由。”
这下轮到傅时雨失言了,他看着李嬷嬷逐渐淹没在黑暗里的背影, 眼里一阵失神。
*
翌日戌时
匈奴使臣远道而来,虽两国常年有些‘小摩擦’,但来者是客,且这次匈奴来是商讨休战一事,所以尚在病中的隋庆帝难得出现在群臣的眼前。
大殿内华灯初上,珍馐铺席,金樽里盛满琼浆玉液,大臣并坐两侧,觥筹交错,灯光映着金砖,瞧着流光溢彩,甚是热闹。
中间妖娆舞姬水袖翩翩,一个漂亮的甩袖从空中层层落下,如花般娇艳的女子倾伏于地,众人登时爆发出一阵鼓掌的叫好声。那些常年生活在荒漠草原上的匈奴,此刻见了这娇滴滴的美人,便像是恶狠狠的群狼闻到肉腥,眼里绿油油的,冒着野兽的凶光。
他们生性莽撞大胆,肆意妄为,见到那些舞姬纷纷退去后,有几个大胆的,在舞姬经过的时候,直勾勾地盯着她们瞧个不停,硬生生把那些美人吓得脸颊通红,慌慌张张地出了大殿。
大庆的臣子把他们太过直白的神色和动作望在眼里,心里登时升起几分不屑和厌恶。
作为以礼相待的大国,大庆最不缺的就是翩翩君子,而五大三粗,不同文理的匈奴自然是他们最瞧不起的。
而武将则跟匈奴两看生厌,不小心对上一眼,都恨不得拼死拼活的打上一场,气氛很是剑拔弩张。
楚晏今日难得打扮的正式,绣着银边的玄色锦袍衬得他肩宽伟岸,腰束玉带,身姿挺拔硬悍,一双笔直长腿裹于黑靴中,只单单坐那儿,便吸引旁人偷偷侧目打望。
今日也被邀请入席的傅时雨坐在最偏僻的角落里,遥遥望着坐在皇子下方的人影。
许是察觉到傅时雨的目光,楚晏似有似无地往他的方向望了眼。
两人视线短暂的交织,又不漏端倪地移开。
楚晏肤色微深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深邃,明明周围坐满了熙熙攘攘的群臣,但也妨碍不了一眼便能看到他。
“咳咳咳——”御座上的隋庆帝脸色苍白如纸,眼下青黑,挂着眼袋,瞧着满是憔悴之色。
旁人发现不了,但善于察言观色的楚晏清楚看到了隋庆帝眼里的迷蒙,显然现在他脑子并未完全清醒。
楚晏心里一沉,果然隋庆帝被封长行动了手脚。
坐在宾位上的高大男子走出来,拱手行礼道:“曼达参见陛下。“
“愿陛下龙体安康,洪福齐天。”
隋庆帝止住咳嗽,淡淡笑道:“左贤王不必多礼,就座吧。”
“多谢陛下。”曼达抬起身,旁边的使臣呈上来一个普通的木匣子,他拿过来,沉声道:“听闻陛下最近久病于榻,父王特地让我带来了我们族里的神丹,望殿下能早日恢复康泰。”
天子安危,岂是旁人能够妄言的。
这位左贤王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作不懂。
隋庆帝眼一眯,不漏声色地笑着说:“不过是染了小风寒,并无大碍。”
他看向旁边的总管太监,话音又转为冷淡,“去呈上来。”
“是。”总管公公汗涔涔地走上前,双手接过木匣子,弓着腰奉到了御案上。
曼达见他不打开,眼底闪过丝嘲弄,转过脸看向一直坐在案后没起身的妙龄女子,冷声道:“邬尔莎,还不来参见陛下。”
被唤作邬尔莎的女子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挪着步伐,来到了曼达的身边,不伦不类地行了个礼,“邬尔莎参见陛下。”
她穿的并不是中原服饰,色泽明丽的衣裙外搭着火红艳艳的坎肩,裙子里穿着条宽大及踝的肥裤,领边、胸口、裤脚皆绣着精美细致的芳卉花纹,腰间缀有各种铜银的华丽挂饰,红色面纱遮掩住她姣好深邃的五官,只露出一双美目顾盼生姿。
听闻匈奴女子个个生的黝黑粗壮,丑陋不堪,没想到今日一见,倒有些刷新了传闻里的认知。
曼达朗声笑了笑,“我这妹妹已到适婚的年纪,听闻中原男儿相貌堂堂,英姿勃发,这次说什么也要同我来看看。”
“大哥!”邬尔莎一阵娇俏的跺脚,裤腿上装饰的流苏发出一阵碰撞的悦耳声响,引得人不想看也得朝她那里观望去。
正兀自喝酒的傅时雨抬眼,正好瞥见邬尔莎从楚晏脸上收回来的目光,如果没瞧错的话,刚刚这公主眼里一闪而过的情绪,应该是羞怯。
傅时雨看着金樽里晃荡的酒液,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又不免感到幸灾乐祸。
若是这公主,过几天知道自己要嫁的不是广陵王,而是与广陵王隔了几位坐着的太子,不知她届时会作何反应。
隋庆帝只笑了笑,并不附和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毕竟和亲一事太过重大,需深思熟虑后,才可做决定,哪能在酒桌上就随便应承下来。
曼达也知道其中利害关系,不再多言语,反正要在大庆待一段日子。他瞥了眼坐在对面,瞧不出异样的玄色男子,心里不禁冷笑,他这妹妹可是族内第一美人,他就不信楚晏能把持得住。
通过这次的时候,他并不愿与这位新袭爵的广陵王爷为敌,甚至还想化敌为友,而最快,也是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和亲。
曼达特地打听过,楚晏尚未娶亲,甚至府里还未纳过一房妾室,若把自己妹妹嫁进去,凭她的美貌,定能把这位王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
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是千古以来的道理,到时楚晏成了他们匈奴阵营里的人,这大庆的皇位迟早有一天手到擒来。
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偏偏忽视了对面那位从开始,就对邬尔莎了无兴致,甚至毫无波澜,像潭死水的目光。
曼达转身回到了宾座上,推杯换盏几轮后,隋庆帝便以疲乏为由,暂时离开了筵席,接待使臣的重任便落到了太子的头上。
酒过三巡,这群身子魁梧的匈奴喝得满脸通红,叽叽呱呱的粗话连篇,旁边大臣被扰的神色铁青,偏偏又不敢出声喝止。
楚晏留意到有一道视线频频打量,他心里升起丝烦躁,抬眼望去,正好看到了邬尔莎一脸惊慌,躲避着低下了头。
他心里一冷,又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里的方向。
只见那位根本没留意这边的动静,正支着下颚,懒洋洋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樽,不知喝了多少,平日里面无人色的脸颊上浮起了淡淡的艳粉,微微翘起的唇瓣泛着水光,漫不经心的动作在楚晏看来处处都透着一股蛊惑。
他莫名一阵口干舌燥,端起面前盛满佳酿的金樽一饮而尽。
楚晏忽然感到无比庆幸,喧闹的大殿此刻所有人都交头接耳,聊得火热,只有自己窥望到了这副隐藏在角落里的绝色景象。
这个念头刚浮起来,楚晏心里咯噔一下,陡然想到什么,余光往仅次于御座的位置上扫去,果然瞥见封长行眼含炙热,一动不动落在角落里的视线。
那里面隐含的意思,楚晏再清楚不过,放在案下的手不禁死死攥拳。
再忍忍……
楚晏不停地在心里呢喃着这三个字,只要隋庆帝驾崩,他便会把那人重新夺回来,然后再亲手挖了这觊觎之徒的眼睛。
正心里怒极的时候,他突地想到刚刚本打算是瞧瞧傅时雨是何反应,结果竟然被这一茬给弄忘了。
楚晏重新打眼望去,见那人不仅面不改色,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未曾施舍半分,像是根本没留意到这边的动静,根本不在意谁会喜欢自己,或者说他根本没把自己放在心上。
意识到这一点的楚晏,心里不由怄气,本来刚刚就冒了一肚子鬼火,现在又受了一肚子憋屈,他有些坐不住,准备先出去透口气。
不经意看到封长行下方的三皇子,幽幽望过来的视线,楚晏心里一怔,才发现自己竟忘了正事。
既然匈奴使臣来了,那封长行应该会着手计划着把楚东歌以和亲为由,送他去匈奴的大本营。
而且最让楚晏担心的是,这次来和亲的并不是贪图美色的哈达,而是野心勃勃的左贤王。
若是对自己有好处,楚东歌就算丑的惨绝人寰,这位左贤王想必也是心花怒放地娶回去。
子时过后,这筵席便开始散了,邬尔莎想去同那位英俊威猛的广陵王爷说几句话,结果却见他大步流星的出了金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本来准备径直离开,回去好好想想怎么解决楚东歌的那些麻烦事,没走几步,蓦地看到艳若桃李之色的傅时雨也出来了。
他明显是醉了,脚步看着有些虚浮,平日里冷静自若的脸上此刻带着一股媚而不自知的憨态,连眼里都不复往日镇定,升起几分不清醒的迷蒙。
许是还仅存了一丝理智,知道自己不胜酒力,担心会出什么差错,所以他挑的条小路离开,结果却被打算抄近道,避开官员的楚晏撞上了。
楚晏想起前世这人在军营里,酒量不好,但又时常贪杯,后来他亲眼看到有将士趁他酣睡,偷偷解傅时雨的衣带,想行轻薄之举。
后来他把那将士抽的半死,也再不准傅时雨碰一点酒了。
此刻他睨着跌跌撞撞走过来的人影,头一回想感叹‘冥冥之中,自有上天注定’,这话所言非虚。
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但楚晏心里此刻已经是翻了天的狂喜。
连着一个月的丧期,他整日粗茶淡饭,今个得老天恩赐,他定要尝尝这口甘旨肥浓的荤腥,是否如想象中那般尺颊生香。
作者有话要说:老楚:“先苦后甜,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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