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童磨比我还能哭
太宰在黑暗的房间中醒来。现在是凌晨,天边还是一边暗沉,太阳还有一两个小时才会升起。但是即便是白天,厚实的纸窗和层层叠叠的布幔也挡住了任何可能悄悄溜进来的光线。
毕竟是鬼的地盘,硬生生将所有的房间都装扮成了密不透风的阴暗洞窟一般。
童磨白天就待在这些室内,不会踏出门半步,即便如此,他在教众的眼中也绝不是个死宅。毕竟是教祖,坐在房间内也能说成是在潜心与神明沟通。
一切荒诞又充满疑点的事情,在狂热的信仰和饱含私欲的祈祷中都被完美地合理化。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伪装,也无怪乎童磨轻易将漏洞百出的假象维持了百年之久。
可能这就是无惨的美学,他就喜欢些看似不变,实际上脆弱到不堪一击的东西。太宰从不认为一成不变有任何强大之处。
说到底,人心都更喜欢习惯了的旧物,虚假的安全感也往往由此而生。鬼舞辻无惨是这类人,他招揽下属之后让他们做的事自然也要越贴近不变越好。
然而太宰治最擅长破坏常规,这一点从他的异能就可得见。
太宰伸了个懒腰,踱步到门边。他也不着急出去,从随身口袋里掏出从不离身的绷带开始缠了起来。这次他并不只顾上手腕,将一只手的手掌手指也都覆盖住,活像是只木乃伊。
他最后将绷带打了个漂亮的结——手法与其说是在包扎,倒更像是绑礼物一样轻松。
现在是凌晨,但是有勤奋的教众已经开始工作。虽然教祖不会离开房间,但是也有不少人在回廊上往来。他们避开了童磨所在的主殿,对客房却并不规避。
太宰立在门边,忽然将门推开一条缝隙,缠满绷带看起来却依旧称得上纤细的指尖快速探出门缝,一把正好抓住了路过的人的手臂。
女孩子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被太宰捂住了嘴。
太宰察觉到抓住她手臂的手底下不太自然的触感,立刻就松了手。轻轻吸气的女孩子也已经缓过劲来。
人的天性就是传播信ba息gua,这个被教主奉为宾客的青年的存在也并不是个秘密。但是除了他生得一副好相貌且言行举止怪异之外,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女孩又惊又怕,瞪大眼睛看着阴暗房间里的太宰。
单只鸢色的眼睛正含笑凝视着她,令她想到她曾瞥见的教祖的双眼。当然这种平凡无奇的颜色与那双七彩的、被神眷顾的双目并不相像。
但是仅仅只是一瞥,就足以让人心生隐秘的退缩和颤栗之意,从一方面来说,眼前的青年与教祖简直就可以说是亲生兄弟。
“不要惊叫呀,不然万一惊扰了神明大人怎么办呢?”太宰笑道。
刚才他抓住这个女孩之前,就听到了衣料摩挲声,并非来源于普通的劳作服装,反而更像是刻意盛装打扮、穿上了质地更好些的和服。
在万事极乐教内,除了面见童磨,还有什么事需要一个年轻女孩穿上正装?
童磨还真是把整个教派都当成了取之不尽的餐点柜,一天吃一个有时候都不够。
太宰自认是在帮他进行节食计划,饮食不规律对身体不好。
眼前的青年就好像没有意识到他的举动不仅接近登徒子,还有朝绑架犯靠拢的嫌疑。
“抱歉。”太宰松开手,退远了些。
女孩子平复了一下被惊吓的心情,意识到眼前这人确实是教祖的客人,应该也不是个坏人,眼神变得有些好奇。但是与此同时,她又心系与教祖的约定。
教祖只在黑夜里面见教徒,而现在离天亮只剩下不长的时间。
太宰走到墙角的油灯边,点燃烛火。
“我仍然认为向人诉苦不过是徒劳,与其如此,不如默默承受。*”太宰道。
这个满身绷带的青年装扮诡异、举止无礼,现在居然还说出这样足以令所有教众生气至极的话来。
女孩气得想要一走了之,但是对上对方被烛火映照着的、毫无嚣张意味,反而沉静得过了头的表情时,心中的怒火却突然迸发不出一点火星。
太宰治是明白苦难的,与教祖永远泪眼朦胧、看不真切的眼神不同,他的神色平淡却又锋利。
“我与童磨君说,我想找个人聊聊天。”太宰忽然话锋一转,露出堪称快乐的笑容来。猝不及防之下,他大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用几乎可以称之为石破天惊的音量大声喊道:
“童磨君!我借你的女孩子聊聊天!”
过了片刻,对面的窗户里探出一个白橡色、顶着教祖帽的脑袋,顶着比太宰还更快活、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的神情向他招了招手。
两扇窗户同时啪得一声阖上,也不知道是哪一方更用力一些。
“你……”女孩子几乎要被他的无耻所震惊,教众并不是随时都能单独与教祖倾诉的,她很不容易才等到这次机会。在她看来,刚才还算是中立的太宰已经面目可憎起来。
“好啦,”太宰浑然不觉一般,毫无形象地盘腿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的软垫,“那我们聊些什么呢?”
女孩并不主动开口。于是太宰就像个刑讯官一样开始提问。
他问的问题所有教徒都能回答,简直就普通到过分。比如教中有没有什么祷告的传统,面见教祖又应有什么规则。
然后问到每天教众们都做些什么。
“教条的影响很大,向教祖倾诉过的人们,很多都找到了生活的方法然后离开了,”女孩回答,她渐渐放下了心防,因为太宰的一举一动都透出完全的认真倾听,也没有任何其他举动,就好像他真的只是需要一个聊天的伙伴,“我也……我也不想再沉浸在痛苦中了。”
所谓的离开,恐怕就是早登极乐,离到了童磨的肚子里去。
太宰这次却没有继续询问,他看着女孩的双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却并不令人觉得阴寒。
只是空洞而已,像教祖一样——这个大不敬的想法立刻就被女孩子丢掉了。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你是在哪里听说了教祖大人的事吗?”
“不,你可以理解为同僚——朋友之间的拜访。”对于童磨维持他神棍形象的必要性,太宰半点也不觉得自己有帮他掩盖的义务。
教祖的同僚?
什么同僚——万世极乐教东京分坛坛主吗?这人简直越说越离谱。但是看他的神情,分明又十分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多谢多谢,”太宰双手合十,极具诚意地说道,“啊,真是抱歉——不知不觉间就过了很久。”
错过与教祖约定的召见时间本应该令女孩惊慌失措、又或者让她心生对自己或对太宰的不满。
但是此时她看着站在窗前的单薄背影,一时间却只感受到了诡异的安心感:就好像今天晚上不能去见教祖反而是件好事。
“再见呀。”太宰回过头,轻巧地举起一只手朝她挥了挥,但是眼中却并无笑意。
女孩退出房间,不知为何觉得脸上泛红,心跳有些加速。
太宰歪头看了一会儿她离去之后小心扣上的门,回过头来推开窗户。清晨的风将他额前乱发扬起,而对面的屋子中,油灯还未熄灭,窗前蜡烛的光彩刚好在树影之下、并未打开的纸窗前映射出另一个人影。
那个人抬起手,好像从头上摘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随手扔在一边。
两人隔着一扇纸窗相对而立——
太宰打了个喷嚏,关上窗,快乐地蹦蹦跳跳出了门,黑色风衣在背后划出飞扬跳跃的弧度。就像是他在黑手党时,酷爱一边玩着游戏机一边前往杀人灭口的凶案现场。
光看他行事作风,没人会觉得太宰治是个成年人——至少不是个合格的成年人。
“真是个温暖的早上。”他轻盈地迈步在回廊下破碎的阴影中,十分熟练地不让任何一丝阳光碰到他的皮肤。
但是当人注视着他时,又很难真正意识到他的动作是在‘躲避’。无论他踩出什么样的节奏,看起来都带着种无法抹去的灵动。
在庭院中做事的女孩子们,还有前来朝圣的教众,大多都会在近处徘徊逗留。
有好奇的人迎上来,悄声问他是谁。
太宰就站在阴影的分界线以内,伸手握握来人的手,用算不上光滑的绷带在对方手心留下触感。
“太宰,太宰治。”
当太宰想要让谁喜欢上自己的时候,要拒绝他几乎是不可能的。很快,他几乎就在所有教徒中建立了‘教祖的好相处的人类朋友’这一形象。
“我年幼时来过教中,”太宰垂着眼,近乎忧伤地说道,“因为自小患病,不能接触阳光,在遇到童磨君之前,我每天都愁眉苦脸地哭泣,也不与人讲话。”
“后来呢,实在是没有想到,居然能见到比我还能哭的童磨君,渐渐地就不想哭了。”
听起来十分令人感动,但是细思下去好像又有些什么微妙的不对之处。
宰式吐槽,最为致命。
*出自太宰治《人间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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