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齐喻过继之事已然尘埃落定,李祈需得回京复命,赴过齐琛的践行宴,便带了护卫随从,如来时一般,浩浩荡荡地走了。李检却借口喜爱晋地风物,想要在太原长住一些时日,顺便虚心向晋王讨教军政之事。齐琛当然不能拒绝,命人在王府中收拾了一处气派奢华的殿宇供其居住,每日清晨正殿论政之时,也允他一旁观看,衣食住行一应用度更是不曾怠慢半分,于礼节上可谓极尽周到。
礼节虽周到,李检当然也能感觉到齐琛态度的冷淡,原本也没指望晋王会对自己热情相待,所以也不在意,他此行,主要是想探一探晋王府的虚实,顺便结交些齐家的年轻子弟,也好让皇兄心里有个底。
齐家族规森严,诸子弟自幼读书习武,教养严格,少有不学无术的纨绔之辈,虽说诸人心性品格不同,却没有一个草包,如今朝中忌讳齐家至此,还有哪一个敢与这皇家的王爷攀交情,大家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巴不得他速速离开太原,生怕与他多说了一句话,被人拿住了把柄遭到晋王猜忌。
与李检在齐家所受冷遇不同,靖北侯世子祝巡这边,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肃州虽不在山西地界儿,名义上并不受晋王管辖,但因为地处西北一线,战时多受晋王统一指挥调度,包括靖北侯祝威在内,军中多有曾在齐琛麾下当差的将领,因此,肃州与太原,向来联系紧密,靖北侯府不仅在山西有许多产业,更是在太原城置办了宅邸。如今祝巡身在太原,齐琛虽只在第一日见了他一次,此后便不再过问,看似与李检所受待遇相去甚远,私底下,祝巡可是诸位年轻子弟争相结交的香饽饽,尤其是齐东城的儿子们,更是礼节周到关怀备至,几乎日日都要登临祝府的门。
祝巡毕竟还年轻,每日里迎来送往觥筹交错间,瞧着权势欺天的晋王府诸子孙对自己礼遇至此,不由生出几分得意来,可他再得意,也从未想过齐越会给自己递帖子来。他当然知道,齐越乃是毫无疑问的永贤郡王党人,如今靖北侯府选择与昌平郡王联姻,显然已经选好了队,如今不知这齐家七郎邀约自己,是何道理?祝巡虽心头百般疑惑,可也并不好回绝了齐越,几番犹豫间,便应了下来。
派去祝府的小厮前来回禀消息时,齐越正在花园里与齐进下棋,齐征坐在一边,手里握着颗苹果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专心地听两位兄长说话。自齐喻过继之后,齐越对待兄长的态度比之前要缓和的多了,二人经常坐在一起叙话。
“这靖北侯世子倒是有几分魄力,这般爽快便答应了。”齐进嘴角带笑,语气中有些微赞许。
“毕竟是自小便被靖北侯悉心教导的,又多年在军中历练,自然不是个绣花枕头。”齐越落下一枚白子,眼睛专注地盯着棋盘,语气平淡,“就是不知,待他知道了咱们为何邀他,惊急之下,还能否维持世子爷的体面。”
“四叔想要用联姻拉拢靖北侯,可惜老十四年纪还小,如今也不过只是口头上定下来,想必等到真正成亲时日还长,估计四叔万万没料到,弟妹竟是出身靖北侯府,就算联姻,咱们也走在他前头了。”
“只是难为筠儿……”齐越眉头微皱,抬起眼来瞧了瞧远处,沈青筠正与齐进之妻袁氏一起,带了豆豆和齐喻在湖边玩耍。她知道,筠儿根本不想与那个侯府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瞧着齐越面露愧色,齐进轻轻叹了口气,安慰地道:“七弟也不必自责,我听五弟派来的人说,弟妹的母亲就葬在肃州远郊一处荒园中,逢年过节无人洒扫祭祀,墓园平日里更无人看顾,凄凉的很,如今若是弟妹能够认祖归宗,以她如今的身份,靖北侯势必要给逝者一个名分的,好歹要将墓地迁进主园里,享受后世子孙香火祭祀,如此,弟妹也算是为母亲尽孝了。”昔日齐越初回太原府,便让人递了消息给正身在肃州军中的齐家五郎,请他暗地寻了沈青筠亡母的墓地好生修葺看顾。当初沈青筠得知母亲被葬在荒园,情景凄凉,伤心了好一阵子,也由此动了想要回肃州一趟的心思。
齐越抿了抿嘴,没有说话。什么迁墓,什么名分,她早就从孙大娘和筠儿的口中知道,那个长眠的女子性子高洁孤傲,从不屑什么荣华富贵,否则,以她的容貌才情,何至于会受到祝威冷落,郁郁而亡。
“三哥,七哥,咱们这会儿想的倒好,二位兄长有没有想过,若是那靖北侯不肯认这个女儿,咱们又该如何是好?”
齐进挑眉瞧了他一眼,“你小子最近倒真是长进不少,能想到这一层,很是不错,不辜负你七哥为你争了虎贲营统领的差事。”
齐征不满地撇一下嘴角,“三哥,你也太小瞧我了。靖北侯选在此时与四叔联姻,定是早有谋划,也不知四叔私下许了他什么好处。如今咱们突然横插一脚,若是祝威念着其中利害不肯认,咱们总不能厚着脸皮非要说七嫂是他的女儿。”
“七弟,你怎么说?”
“他若认下,毕竟是筠儿生身父亲,大家相安无事便好,他若是不肯认……这靖北侯府,怕是得换个主人了。”在场的三兄弟都明白,若是祝威肯认沈青筠这个女儿,至少证明他对于王位之争会持一个中立态度,他若是不肯认,那便是铁了心要做昌平郡王的人,无论如何,永贤郡王都不会容他。
齐征耸耸肩,无所谓地叹了口气,“但愿这靖北侯府能早识时务,弃暗投明,若是真弄一个剑拔弩张,到时候七哥夹在中间也是为难。”说着,“咔叱”一口啃了下手中的苹果。
齐进被他逗的一乐,“不愧你七哥自小疼你,你这会儿倒会为他着想。若是那祝威当真‘弃暗投明’,少不得要再嫁一个女儿过来,如今三叔膝下适婚的可就只老十一你一个啊。”
齐征正努力嚼着苹果,闻言,嘴巴稍稍一停,眼珠往远处转了转,认真地道:“若是要嫁,那也得嫁一个似七嫂这般才貌性情俱佳的来,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哦?十一弟想成亲了?”齐越挑眉一乐,“你若是成亲,需得找个性子泼辣又会功夫的刚才降得住你,娶个性子温柔的,竟会受你欺负了。”
“七哥,看你这话说的,我齐征堂堂七尺男儿,怎会欺负女人?”
“嗯,是不会。”齐越煞有介事地点头,“你去那春意楼喝花酒的时候,人家姑娘也只能独守空房黯然垂泪,你又不曾打骂她半分,也算不得欺负对吧?”
“这——”齐征张着嘴,一时竟无言以对。
“好了七弟,你就少揶揄他两句。”齐进投了子,站起来拍拍齐征肩膀,“十一弟最近长进不少,再不会做这些荒唐事儿了。”
“就是就是,还是三哥懂我。”齐征使劲儿点头,惹得齐进齐越同时笑了出来。
几个人笑着,见豆豆蹦蹦跳跳地从湖边跑来,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满是星光,乖巧地开口叫人,“爹爹,三伯伯,十一叔好。”
“嗯。”齐越答应着,用手抹了抹他额上的薄汗,眼神慈爱。
沈青筠在后面跟过来,“三哥,七郎,大长公主凤驾到了,嫂子已带了喻哥儿去迎,我们需得快些过去。”
齐征一听,就开口告辞,“三哥,七哥,既是公主来了,那我就先回。”
“十一弟一起去吧。”齐进留他。
“三哥快饶了我吧,公主跟前规矩多,小弟粗手粗脚地惊了凤驾可不好。”齐征摆摆手,自顾自地走了。
最近,李颜时不时地就会到齐越府里坐坐,想要弥补齐越的心思很是明显。
齐进看的高兴,他并不知齐越的女子身份,更不知李颜曾经想要利用女儿的身份灭亡齐家,他以为,齐越与母亲之间的嫌隙不过是因为幼时母亲对他的苛待,因此,满心地希望自己的七弟能够放下芥蒂,重叙母子天伦。
齐越当然不乐意,曾经那么深的苦,那么强的怨,她并非圣人,岂能轻轻松松地一笔勾销,说放下就放下呢?可是,这阵子无论是与舞阳和离,还是过继齐喻,各方都随了她去。齐越明白,王祖父也好,大长公主也好,这是他们所能做的最大的补偿和让步,若是自己仍然一味任性,梗着脖子不肯服软,自己那个母亲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若真惹恼了她,自己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李颜是何等的聪慧,她哪里会不知道女儿的想法,她当然明白,经历了过去种种,不是自己一句想要弥补,女儿就会接受自己的,自己更不能利用任何的权势地位去威胁她,想要得到女儿的谅解,自己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她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不喜欢拖泥带水,简单的寒暄过后,便屏退了左右一干闲杂人等,只留了齐进齐越二人说话,一开口便单刀直入,“三郎,听说你在查你父亲当年病故真相?”一双桃花眼扫到齐进脸上,幽幽地深邃中透着三分凌厉。
齐进一抬眼对上母亲审视的目光,几个呼吸间便沉下心来,“是!”
“查到什么了?”
“父亲并非因病亡故,当年刑部查案,只说是御医沈之崖医术平庸,耽误了父亲病情以至回天乏术,可儿子查到,沈之崖当年一直喊冤,说他开的药方被人动过手脚,虽说沈之崖最后也画押招供,可当晚却吊死狱中,这显然是有人害死父亲,却嫁祸给了沈之崖,可沈之崖一死,刑部竟以主犯畏罪自杀为由,草草结案,此案最后竟不了了之了。”齐进说着,脸上现出悲戚愤恨之色。
当年齐衡是临时被朝廷调往辽东平叛,没想到却在军中突然病重,朝廷紧急派了最好的御医前去医治,最终还是没能救回性命。彼时西北红夷犯境,战事吃紧,齐琛正在前线领兵征战,根本无暇去细查儿子死因,他战胜回师已是半年之后,齐衡的灵柩早已入土,他再想去查,奈何事发辽东,朝廷里正忌讳着晋王府的权势,他若是真把手伸到辽东去,怕是会遭到有心之人群起攻之,也只得硬生生接了朝廷抚恤嘉奖的恩旨,承认自己的世子,确实是病故而亡的。
“三郎可查到当年幕后主使是何人?”李颜再问,脸色平静。
齐进攥了攥隐在袍袖中的拳头,抿了下唇,终究没敢开口。谁都知道,天底下最想让齐衡死的,一定是龙椅上的那个人,御医是朝廷派来的,案子是朝廷派人查的,结案之事也是先帝御笔钦定的。可当年,朝廷忌讳齐家,齐家照样也防着朝廷,齐衡远去辽东,身边跟的都是亲信得力的人,外人是近不了身的,究竟是谁,充当了先帝的鹰犬,神不知鬼不觉地害了他呢?
“七郎可查到什么端倪了?”见齐进不语,李颜又去看齐越。
齐越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本宫倒是查到些线索。”
闻言,兄弟二人猛然抬头望过来,同时瞪大了眼睛,很是震惊地表情。
李颜理一下袖口,“当年跟在你父亲身边的,除了他最得力最信任的副将亲随,晋王还派了一个人跟去照应。”
齐越低眉想了想,音调有些高起来,“四叔?”
李颜点一下头。
齐越眯着眼,抿着唇,仔仔细细地盯着李颜看,她有些怀疑,李颜是在挑拨离间。虽说如今三叔四叔为争王位有些剑拔弩张,可毕竟都是齐家一族,而这位殿下,可是时刻想置齐家与死地的,况且,当年害死自己父亲的,正是她李家的皇帝!
“殿下,说话要讲证据。”
“当然,”李颜挑眉,面上有些不满,她看出了齐越对她的怀疑,“物证么,七郎得空了亲自到本宫府上来取,人证么……”她顿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若要人证,你们需得自己去查。”
李颜显然是知道什么的,可也许是碍于自己的身份,她不便说出来,只得临时卖了个关子。
“多谢母亲告知。”齐进站起来,对着李颜深深作了个揖,他能够理解母亲的难处。
齐越也跟着站起来,拱手作揖,“多谢殿下。”
李颜上前来看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不仅样貌像你父亲,就连脾性,都随了□□分去。”语气中竟有几分嗔怪宠溺。
齐越尴尬地清了下嗓子,没有接话。
“罢了,本宫回府便是,省的叫你瞧了不自在。”
“母亲误会了。”齐进笑着打圆场,“七弟只是还有些孩子心性,没有想通,待他想通了,会好好孝敬母亲的。”
李颜淡淡地笑笑,她知道,若要女儿放下心结,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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