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旋并不知道自家儿子素日在学里的所作所为。他自幼天资聪慧,勤奋刻苦,无论是笔下的文章还是马上的功夫,在一众的兄弟之中都是甚为出色的,再加上他是正室嫡出的长子,自然很得齐东城的器重。所谓能者多劳,齐旋很忙,每日里尽职尽责地做事办差,实在没有很多的时间去关注儿子的成长,难得闲暇,他过问最多的也是齐召的文章骑射,因此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成了子侄辈小子们口里的“小霸王”。
齐越和她的二哥恰恰相反。她如今无官一身轻,又不耐去应付那些迎来送往明争暗斗,如今也只把家里的妻儿放在心尖儿上了。晚膳时听说儿子被齐召欺辱的事情,顿时气得把筷子往桌上狠狠一拍,嘴里直骂着“岂有此理。”
“阿越,你可千万不要冲动。”沈青筠也放了筷子,不放心地嘱咐着。儿子被人欺负了,她虽也伤心生气,可也记得当初在陈家村,齐越因着同样的事情将那瞎子容痛打了一顿,就不由地有些担忧,如今可不是在那乡野山村,若是阿越脾气上来再动手打了人,便不好收拾了。
齐越抬眼瞧见沈青筠的神色,知她想到了什么,不由地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紧绷的一张俊脸便松动了几分,“筠儿不要多想,我又不蠢,不会鲁莽行事的,不过——”齐越顿一下,抬手摸摸儿子的小脑袋,话里有话地道:“咱们儿子平白受了委屈,我这当爹的,自然得替他出了气才行。”
“你想如何?”
“筠儿放心,我不会惹出事来的。”齐越拍拍娘子的手以示安抚,自己摸着下巴略略思索了一会儿,便站起身要走。
“你做什么去?”沈青筠下意识阻拦,眼睛扫了扫齐越面前干干净净的菜碟,她压根儿一口都还没吃呢!
“这会儿没胃口,娘子陪着嘉儿多用些。”齐越眉眼温柔,看起来倒是没有丝毫的戾气,想了想,又道:“从今儿开始,便让嘉儿搬到正房跟咱们一块儿住吧,他这么小个人,跟咱们分开住总是叫人不放心。娘子以为如何?”
沈青筠当然一百个愿意。齐家历来的规矩,新生的孩儿满了周岁便需搬离父母跟前,住在单独的院子里,平日有专门的师父嬷嬷教养规矩,衣食起居也有专人照料,为的是怕慈母多败儿,养出不肖的子孙来。如今既是住进了这将军府,豆豆少不得也要遵守这规矩的,沈青筠虽然心疼儿子,可也不好说什么,如今听齐越提出要豆豆搬过来一块儿住,哪里会有不乐意的道理,只是……她微微蹙眉,“这么做只怕于理不合,会惹人闲话。”
“咱们府里才几个人,又没旁人拘着,不碍事的。”
“可若是传了出去……”
齐越冷笑,“谁若是敢出去乱说,我摘了他的舌头。”
她这一句话轻飘飘说出来,可这屋子里侍候的丫头们都知道,她们的七爷并不是在吓唬人,她们可都听说过,将军府开府时,七爷只有十五岁,许是欺她年幼,也或许是仗着内府里没有女主人,当初这将军府里遍插了各方的眼线。后来也不知七爷是用了什么手段,硬是把这些钉子一个一个地□□,有的直接打死,有的打残了丢出府外,有的,就被他亲手割了舌头。如今的将军府下人不多,其中一大部分是虎贲营伤残的将士以及他们的家眷,剩下的那些,也都是经过层层筛选才得以进府的。这府里的差事不累,主子也和气,给的份例银子又比其他府里的高几分,下人们各个死心塌地的伺候主子,又有哪个活腻了敢去传一丝闲话呢?
沈青筠当然不知道自个儿夫君的“光荣事迹”,只是听她这么说,也就放下心来,当下便吩咐人去豆豆院子里把他的东西搬来正房,倒是唬的豆豆身边的嬷嬷丫鬟们好生惶恐,生怕是自己哪里伺候的不周到惹了主子生气,一股脑儿地跑来正房门前跪着请罪,沈青筠温言安抚了好一阵子才叫她们彻底地放下心来。
齐越已经去了书房,叫来赵清赵涟两兄弟,吩咐他们原原本本地把齐召平日里欺负豆豆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讲给她听了,又勉励夸奖了他们几句,还给了一包赏银,嘱咐他们好好养伤,便放了人回去,将那本早已通读过的《日知录》放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也顾不得天色已晚,将书揣在怀里,吩咐人掌灯备马,径自往齐进的郡王府去了。
齐进早已用过晚膳,这会儿正在湖心的凉屋里坐着纳凉,袁氏领了齐喻在一旁玩闹,小小的齐喻一口一个“爹爹”“娘亲”的唤着,倒很有些其乐融融的样子。有侍从前来禀报七爷来访,齐进闻言,心头紧了一紧,他当然知道七弟前来所为何事,当下一刻也不耽搁,匆匆地对袁氏交待一声,便赶紧地去到前院,将人迎进了书房。
早有下人在书房里掌了烛火,又摆了两盆冰上来,齐进挥手遣退了下人,单刀直入地道:“七弟可得了母亲说的东西么?”
齐越点一下头,自怀中取出那本《日知录》递过去,解释道:“此乃御医沈之涯遗墨,我已将字迹与沈御医留下的其他手稿做过对比,确是沈御医亲笔无疑。”
齐进早已迫不及待地将书翻开。
齐越提醒他,“三哥从我折了页的地方往后瞧即可。”
“……二十二年六月初四……世子箭伤甚重,伤及脏腑……幸有内廷外伤秘药凝露膏,乃去腐生肌之圣药,辅以黄岑、血参……一应用药,悉数相宜,内服外敷,药用三贴,病逝当可缓矣。”
“……二十二年六月初五……天气暑热,伤口已见溃烂,世子高热,余甚是忧心……”
“……二十二年六月初六……世子高热不退,咳疾愈重,竟至吐血……脉象虚软,冷汗涔涔,病情未缓愈重……余昼夜思虑,惶惑不已……明日当亲自进帐侍奉照看……”
“……二十二年六月初七……世子病情危重,恐有性命之虞,晋王四子东城谨守帐内,日夜侍疾……东城疾言厉色,责吾辈医者庸碌无能,余羞惭不已,请求留守帐内照看,东城坚拒不准……”
瞧至此处,齐进心头猛地紧了一紧,眉头狠狠皱了起来,“据沈御医所记,父亲病危时竟是四叔一直在贴身侍疾么?连御医都不能随意进帐的。”
“当年父亲是远赴辽东平叛,不比在咱们西北,人生地不熟,御医又是宫里派来的,四叔这般谨慎小心,许是有所顾忌,倒是叫人挑不出错处来。”齐越当然不是真的在替齐东城说话,只是考虑到当时的情况,他的作为并无一丝不妥,难怪这么些年,并无一人怀疑过他。
齐进接着往下看,却是沈之涯医痴本性,救治的又是国之栋梁,性命攸关,他固执地想要弄清楚为何他的药方子会没有效果,竟然想尽办法弄到了齐东城严命让人毁掉的药渣,细细分辨,药渣内倒是没有毒药,只是……他开的药方里用了十六味药,却只找到了十三味药的药渣,而且,药渣的分量也不对。很明显,药被人动了手脚。医药之事,性命相关,差了一分一钱,药性便大不相同,甚至,救命的药,也会变成毒药。难怪,难怪世子服药多日,不仅病情不见丝毫轻缓,却是愈发严重了!沈之崖当下惊惧不已,他是医者,并不很清楚朝堂上的争权夺利风云诡谲,他只知道自己的病人已经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且不论这个病人乃是盖世的英雄,王朝西北的屏障,即便是一位普通子弟,医者仁心,也断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当下一刻也不耽搁,急匆匆地便将事情告知了辽东大营的主帅,当然,也告知了齐东城。
可是已经太迟了。齐衡英雄一世,却最终也没有躲过小人的暗害,他没有等到沈御医亲手煎的药,在远离家乡的遥远的辽东,这位战无不胜威名远播的年轻将军,遗憾地离开了人世。他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心,他辜负了高堂老父的殷殷厚望,他再也不能与自己深爱的女人白头偕老,他还没有看到妻子腹中的孩儿出生,没有看到孩子们长大成人……
想到父亲英雄一世,却这般凄凉地被人暗害至死,兄弟两个的眼圈儿都渐渐地泛了红,手掌紧紧地握成了拳。
后面的事情,沈之崖的《日知录》里并无记载,当然,也许是他再没有机会记了。齐衡病逝后,辽东主帅和齐东城皆大怒,上书参劾御医沈之崖庸碌无能耽误了晋王世子的病情,以至国家痛失栋梁,请求皇帝严惩。
沈之崖只是个小小的御医,哪里有资格为自己争取什么,只能百口莫辩地被打入了死牢,一府的家眷也都遭了秧,好好的一个沈府说倒就倒,境况很是惨淡。
因为已经有所准备,齐越的情绪不若齐进这般激烈,她等齐进缓了一会儿,才道:“三哥此刻有什么打算?”
齐进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食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眯着眼睛道:“七弟觉得,这么些年都没个动静,不早不晚的,母亲为何突然地这会儿把《日知录》交给咱们?”
世人皆传,战神齐衡不仅丰神俊秀,英雄盖世,而且是个专一痴情种,对自己的公主妻子情深意重,照理说,若是李颜早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被人害死,无论如何也要出来说话的,然而她却沉默了这么多年。
齐越抬起眼盯着她的三哥认真地瞧了瞧,嘴角的笑带了几丝冷意的嘲弄,“许是殿下之前有什么旁的打算,现如今又改了主意呢。”她当然知道李颜多年来打的什么算盘,只可惜被她的宝贝侄女一脚踢翻了苦心经营多年的棋局,如今突然把这么重要的证据交给自己兄弟二人,也不知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齐进见齐越的神色,苦苦地叹了口气,“她毕竟是你我生身之母,何至于此啊……”他知道齐越不喜欢听自己说这些,也就转移话题道:“只是四叔,当真是可恨。咱们齐家传承百年,向来最忌讳兄弟不和血脉相残,他既做出这般大逆不道有悖人伦之事,王祖父也定然不能容他!”
齐越点一下头,“三哥稍安勿躁,此事,咱们还是且莫声张。”
“嗯。”齐进闻弦知意,“打蛇打七寸,咱们必定要等到一击即中时才能出手。”他低头呷了口茶水,才道:“七弟可知,李检最近都与什么人走得近?”
“我一个废人,整日闷在府里,哪里会知道堂堂业王的行踪。”
齐进眉头轻皱,“业王,最近倒是和老九走得颇近,听说两人经常约了品酒赏花呢。”
“到底是皇家子弟,品味雅致。”齐越有一搭没一搭地瞟着冰盆里散出的袅袅的凉气,话里有话地道:“老九如今没了虎贲营统领的差事,想必也是清闲,与一个朝中的闲散王爷正好聊得来。等二哥这个大忙人抽出空来,咱们再来凑凑热闹。”
齐进笑笑,他这个七弟,聪敏异常,他知道七弟早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在多话。齐越却自顾自地找话道:“三哥,若我没有记错,十一叔家的二十七弟,如今可也有八九岁了?”
齐进一愣,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问起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来,想了想才点头道:“今年才过的八岁生辰。他与五弟家的名儿要好,生辰那日我还在三叔府里见着了呢。”
“可也在族学里读书么?”
“这是自然,你问勇儿做什么?”
齐勇是齐越这一辈兄弟中的老幺,行二十七,年纪比许多的侄子还要小。
“我今儿个才知,嘉儿在学里日日被二哥家的小子欺负,我明日要去十一叔府上问问勇儿,他这个叔叔是怎么当的,竟不知为侄子们主持公道。”
“……”齐进一时无言,为齐召默默地捏了把汗。他向来知道七弟护短,又对沈氏母子及其上心,召儿欺负到他心尖儿上的人,恐怕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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