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百花巷灯笼如云,热闹喧腾,宝马香车往来不绝。
镇国将军府的马车缓缓地停在了同乐楼门口,守门的听差见马车里头下来一个锦衣玉冠的公子,赶紧殷勤地迎上去,他抬眼瞧了瞧来人的面容,总觉得有些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如何称呼,只是扯着笑脸一路唱和着将人送到大堂里去。
堂内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正从二楼上下来,她身上穿着白绫对襟袄,外罩一件豆绿金边儿的比甲,生的圆润富态,画着又细又弯的眉,瞥眼瞧见门口进来的公子穿戴华丽气度不凡,便定睛多瞧了两眼,她在这同乐楼经营多年,识人认人的本事何等精明,不过几个呼吸间便想起了来人的身份,瞬间笑意满面,人还未至跟前,已然热情地开口招呼起来,“七爷!哟——这是哪阵吉风把七爷您给吹来啦?!”
齐越正倒背了手,扫看着大堂里来来往往的男女,听见这一声招呼,挑挑眉毛看过去,认出那人正是这同乐楼的鸨母。
“徐妈妈。”齐越客气地拱了拱手。
“老身这里给七爷请安了。”徐妈妈福了福身,笑得慢慢春风,一双眼睛闪着精光,将齐越细细地瞧了几眼,捏着帕子笑道:“多年不见,七爷如今越发地英姿倜傥了。七爷今日赏脸来,是要喝茶听曲儿,还是来见咱们云姑娘?”说着,暧昧不明地对着齐越觑了觑眼睛。
云锦瓷重回太原府的消息今儿一大早同乐楼便着人放了出去,因此今晚这楼里宾客盈门,大都是要来亲睹当年这第一舞姬的风采,徐妈妈自然知道齐越与云锦瓷有一段旧情,以为她也是为着云锦瓷而来。
齐越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自身上的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来放在旁边听差捧着的托盘里,温声道:“茶就免了,我今日是来赴六哥的席,他这会儿可来了?”
徐妈妈瞥了眼那银锭子的分量,脸上的笑又深了几分,连连地应着,“六爷已到了一会子了,就在园子雅间儿里坐着呢。”说着,便吩咐旁边的听差,叫他带着齐越往后面去了。
这同乐楼迎街的楼阁有两层,一楼大堂散座,二楼设了许多雅座,是招呼寻常客人用的,楼后面连着一所清新雅致的园子,里头白墙墨瓦,碧湖石桥,亭台楼榭错落有致,另布置了十间小小的精巧房舍,皆是倚树揽花,涉水临湖而建,自然是为那些身份贵重又出手大方的客人准备的。
齐越一路随着那听差进了园子,前头的喧哗吵闹之声便渐渐的淡去了,星星点点的灯火点缀在草木亭台之中,沁人心脾的花草香气萦绕鼻间,与前头烈火烹油的喧腾简直是两个世界了。
园子里的十间精舍各有其名,皆用金漆的簪花小楷书于镂空精雕的檀木牌子上,挂在门边,那听差引齐越来到其中一间,齐越抬眼去瞧,牌子上书着“怨王孙”三字。她的眼神闪了闪,想起来什么似的,轻轻地咳了两声,摸出块碎银子递给那引路的听差,打发他回去了。
门口石阶上坐着几个正在闲聊的小厮,瞧见她来,早早地就站起来迎着了,齐越认得其中一个正是齐阵的贴身长随鹿云,其余几个却面生的很。
鹿云见她过来,笑嘻嘻地上前一步行礼问了安,显然是齐阵吩咐过的,他也不进屋通报,推开门直接请齐越进去。
迎门处立着一架小小的仕女秋千图屏风,绕过屏风,大红的牡丹花开富贵地毯上摆着两排红木椅子,齐阵坐在右边首位,他的对面坐着一人,长眉细眼,下巴上蓄着胡须,却是齐旋,齐旋右手边另坐着一人,穿着靛蓝的云锦长衫,瞧着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生的方脸高鼻,双眉粗黑,唇上蓄着一抹髭须,瞧着很有几分端肃稳重,竟是那靖北侯世子祝巡。
齐越脚步一停,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屋里三个人正在闲聊,瞧见她进来,站起身彼此厮见过,齐阵笑着解释,说是来的时候在大门口恰好碰上了结伴而来的齐旋和祝巡,两人听说他请了齐越吃酒,便也要来凑个趣。
齐旋手中摇着把折扇,对齐越笑道:“愚兄不请自来,还望七弟勿怪。”
“二哥言重了。”齐越客气地欠了欠身,玩笑道:“今日既是六哥做东,只要他不怕费了银钱,人愈多才更热闹些呢。”
“瞧老七你这话说的,你哥哥我何曾是那小气人,今儿个好酒好菜招呼着,咱们不醉不归!”齐阵豪气地笑了几声,朝里头做出个“请”的手势,几人绕过一面摆满了文器古玩的博古架,里间一张精致的圆桌上早已摆满了美酒佳肴,两方垂地的红绡帐后,坐着四个婀娜多姿的女子,正抱着各色乐器奏曲儿,瞧见客人入席,便纷纷搁了手中乐器,坐到四人身边来,一边伺候着斟酒布菜,一边娇声软语地逗趣儿,惹得几人甚是开怀。
祝巡饮尽一杯酒,笑道:“怪道平远兄一力邀我到这同乐楼来,果然这楼里的姑娘与别处不同,格外体贴风趣些。”说着,伸出手来在他旁边的姑娘脸上轻轻刮了刮,神色悠然。他口中的“平远兄”正是齐旋,“平远”乃是齐旋的字。
“冠甲兄满意就好。”齐旋抖开折扇,笑眯眯道:“世子远道而来,我等自然要略尽地主之谊,今日托六弟的福,还望冠甲兄能乐个尽兴,若是玩儿不够,听说七弟明日要在府里为兄设宴,不若也将席面摆在这里,再乐上一天也好。”说着,转头瞧着齐越,“七弟意下如何?”
齐越勾了下嘴角,不动声色地扫了眼祝巡,脸上的神色有些为难,“小弟在府里设宴,原不是为了饮酒玩乐,实在是有一个人想私下请世子见见,倘若到这楼里来,倒是多有不便了。”
“哦?不知子越兄要我见何人?”祝巡直接问了出来。
齐越见他丝毫不避讳齐阵和齐旋,心里便了然,今儿早上才出了齐征的事,眼见着永贤郡王式微,靖北侯府这是在迫不及待地表“忠心”了。她心底微微一哂,笑道:“说来也是缘分,诸兄都知小弟昔日罹难,有幸在民间娶得一位贤妻。前阵子内子听说靖北侯的世子到了这太原府,便总有些心神不宁的,小弟几番追问,内子才坦言,她竟是靖北侯府的四小姐,当年因着种种因由才流落民间,如今闻得长兄来到,惦念起骨肉亲情来,每日郁郁不乐,小弟这才想着请世子入府见见的。”
齐越的语气平淡,可落在旁人耳中,无异于平地惊雷。
祝巡愣了片刻才缓过神来,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搂在那乐妓腰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拧着眉不确定地问道:“我侯府的四小姐?”
齐越点点头,笑道:“正是。还望世子明日一定赏光赴宴,全了内子一片手足相亲的心意。”
祝巡捏了捏手中酒杯,眯着眼细细回忆了一番,倒是依稀记起了一个寡言怯弱的小女孩儿,早些年莫名地失了踪,侯府对外宣称亡故了的,怎么如今又突然冒了出来,还嫁了这齐七郎为妻?他虽然疑惑,不过略一思忖间,便也明白了其中利害,不管这个四小姐是真是假,要紧的是齐七郎既有这个说法,显然是永贤郡王一派继续拉拢侯府的态度,不过……他的喉结耸动了一下,眉头皱的更深,若这个四小姐是真有其人,昌平郡王向来多疑……
齐旋瞧了眼祝巡皱眉深思的模样,皮笑肉不笑地对齐越道:“七弟,非是为兄多嘴,只是敢问这堂堂的侯府小姐,如何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民间,又恰好嫁了你?这也太过巧合了些。”
齐越面不改色,笑道:“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小弟初闻,也觉得不可思议,想来咱们齐祝两家本是世交,这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齐旋的眼中闪过一抹阴沉之色,见祝巡这个正主一言不发,他也不好再当面质疑,只面无表情地喝干了杯中的酒。
屋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齐阵转转眼睛,接过了齐越的话茬,笑道:“哎呀,老七说的极是!这老十四刚和侯府的七小姐订了亲,没成想老七早已娶了侯府的四小姐,这当真是咱们两家天注定的姻亲缘分,大喜事大喜事!”他欢喜地拍了拍手,对着齐越举了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满足地叹了一声。
齐越对他笑了笑,也端起杯子来回敬。
祝巡权衡了一番,对齐越拱了拱手,斟酌地道:“子越兄见谅,非是我多疑,只是……我侯府的四小姐已亡故多年,又如何与人结亲?”
“当年的事另有隐情,说来话长。”齐越垂眸叹了口气,“世子若心有疑虑,不防修书一封回侯府探问探问。”说着,抬手敬了一杯酒。
祝巡点点头,不再多言。
齐旋的脸色已经缓和下来,对齐越温声关怀道:“七弟慢些饮,如今身子可大好了?饮了这许多酒无碍么?”
齐越的眼睛里似乎盛着笑意,客气道:“多谢二哥挂怀,小弟如今还算康健。”
“那就好,那就好。”齐旋点了点头,又叹道:“只可惜七弟天纵英才,日后却再动不得武了,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齐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来。
齐旋这般明显的提醒敲打,祝巡哪有听不懂的道理,他舒口气回过神来,劝慰了齐越几句,又敬了她一杯酒,说道:“子越兄统领的虎贲营威名在外,战功赫赫,莫说在咱们西北,就是辽东地界儿也有响当当的名气,只可惜了如今……”他叹息着摇摇头。
齐旋冷笑一声道:“只可惜如今老九老十一都这般的不争气,实在枉为我齐家男儿!”说着,重重地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敲了敲,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齐阵瞧了瞧齐越的脸色,皱眉嚷道:“二哥这时候何必提那两个不争气的,今日咱们只谈风月,不谈那些烦心事儿!”他端起酒杯来又与众人喝了一道酒,伸出手拍了拍齐越的肩膀,朗朗笑道:“老七,哥哥我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宽慰的话,不过——今儿个哥哥有份大礼送你!”说着,扬声对外喊道:“进来吧!”
话音一落,只听“吱呀”一声门响,转眼间就有九个身姿妖娆面容娇媚的女子款款而来,秋波流转柳腰轻摆间似带起阵阵香风,吹得人酥麻欲醉。
九个女子皆穿着绣金流水纹朱红色轻纱衣,腰间系着月华色宫绦,当先一人棕红长发,身段窈窕,长睫开合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妖娆摄人,正是云锦瓷。
齐越顿觉头大,眼神不自觉地有些躲闪。
齐阵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家七弟的窘态,自顾自地暧昧笑道:“七弟可还认得眼前佳人?”
齐越把手握成空拳挡在唇边咳了咳,垂眸道:“自然认得。”
齐阵脸上全是明了的笑意,邀功般地道:“云姑娘第一舞姬的盛名在外,今儿个是她六年来第一次在同乐楼登台,哥哥我足足费了三百金才将她请了来献艺,这份大礼,七弟可还满意?”
齐越嘴角动了动,勉强道:“六哥费心了。”
齐阵笑笑,对着一群女子挥挥手,那在桌边伺候的四人纷纷回到红绡帐后,轻拢慢捻间只听琴筝泠泠,箫管幽咽,六盏琉璃宫灯照出一室红云曳地,娉婷袅娜。
齐旋这会儿正忧心着齐越提到的侯府四小姐之事,哪里有吟风弄月听曲赏舞的雅兴,站起来笑道:“既是六弟专为七弟备得礼,这般人间绝色自然该是七弟独享才是,为兄便不在此碍眼了。”说罢,与祝巡一起谢过齐阵的款待,举步就要走。
齐越似乎找到了离开的理由,急急地站起来道:“我送二哥和世子。”
“哎——这可使不得!”齐阵将她按回椅子,“七弟便在这里好生的欣赏歌舞,哥哥我去送,你莫要辜负了云姑娘一片芳心。”说完还对她使了个眼色,笑眯眯地随齐旋出了门。
齐越如坐针毡,左顾右盼地几次想逃,不经意地碰上云锦瓷哀婉的目光,那目光就像一条无形的锁链,将她牢牢的困在了椅子里,直到曲终舞歇,众人散尽,她看着云锦瓷步步生莲地朝她走来,看着她琥珀色的眼中明明灭灭的水光一寸寸褪尽,脸上显出几分决绝的神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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