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
白月正在将自己最近新研制出的药方记录下来, 想起今早在院子里的事, 颇觉有趣。
那个小白实在叫人好奇,不过他还是没有追问沈玉, 毕竟那是沈玉的家事。
但那也不打紧,小白剑指徐尽欢的情形让他对这位神秘的人物十分有好感,此人和他一样是个极其护短的, 保护沈玉时竟也十分护着阿珩。
想到这他不觉对沈玉好感更深, 他看得出这孩子喜欢阿珩, 如果阿珩将来能和这孩子走到一起, 未尝不是好事。
这般想来他只觉心中放下一块大石,略略松了口气, 手下意识地去端茶喝,然而, 茶杯里空空如也, 只有杯身泛着冷清的寒。
这几天那总是在他疲累时为他递上一杯暖茶的人并不在,他有些不适应, 黯然地将杯子放下, 谁料放了一个空,杯子“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摔成了几瓣,满地狼藉。
白月暗骂一声蹲下身收拾杯子的碎片, 手却蓦地一顿, 一股不祥的预感突然在胸口蔓延,像细小冰冷的蛇游移过肌肤带起阵阵战栗。
他怔怔地想:星儿出事了。
随即赶紧摇头,暗骂自己又瞎想。
星若只是去处理百湘里的事务, 身为风云寨的寨主她职责在身,何况这样的情况她处理过很多次,这次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他安慰着自己,可或许是近来沧海境大事频发,他一直都有些不安,总觉得星若这次会出事。
他摇摇头撇开脑海中的胡思乱想,将碎瓷片收拾干净后,起身从书架上选些医书准备带去霜海城,书房的门冷不丁地被推开了。
整个风云寨连敲门都不会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冥殿那个厚脸皮。
冥殿见白月站在凌乱的书架旁翻阅着药草笔记,笑眯眯道:“哟,上仙大人,忙着呐?”
白月头也不抬,不想理会他:“你来干嘛?”
“咳咳,额......我来问问,尊夫人去百湘里做什么?”
白月知道冥殿是个没办法随便敷衍的人,他将手里的笔记放回书架上,回道:“小斌的叔叔倪琛葬在百湘里云莱堡,前几天是倪琛的忌日,星儿带着小斌他们去云莱堡拜祭他。”
“哦,就是那个蜃族四大家族之一的倪氏后人倪斌?”
“嗯。”
“这样啊......”冥殿小扇一展给自己扇了几道凉风,幽幽道:“尊夫人千里迢迢去那么远的云莱堡,就只是拜祭一下故人?额,难道就没其他要紧事了?”
白月不想跟他说话,但冥殿站在书房里踱步来踱步去,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白月只得解释道:“百湘里有风云寨的分寨,那里住着一批蜃族后人,前不久分寨遭人袭击,设在外面的幻术屏障出了问题,星儿去解决这件事。”
“蜃族后人?蜃国不是灭国了么?哪来那么多后人?”
“蜃国从来没有灭国,”白月纠正他,“虽然一千三百多年前,蜃族和芙罗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蜃族并没有灭族,甚至他们中的一部分族人仍在沧海境定居,他们与芙罗两族通婚,血脉相融,千年来都以芙罗人自居。不过蜃族后人体内有神脉,不受瘴毒影响,此次瘴毒爆发,因为这一特质,这些人不被芙罗百姓所容,被边缘化了。”
冥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翘着二郎腿,扇子在手里敲地啪啪的:“诶?这么说来,帝座他老人家释放的瘴毒倒是帮了蜃族一个大忙了。”
白月没说话,低着头记录药方。
冥殿不肯放弃地追问:“这样的人在芙罗有多少?”
“目前为止已发现三万多人。”
“哟。”冥殿轻佻地打了一声唿哨,眯着眼笑盈盈地瞅着他:“这事儿你跟颜恪那老头子说过没?”
白月停下笔抬眸,定定地看他:“你什么意思?”
冥殿一副了然的样子:“哈哈,我就知道,这事儿你肯定要瞒着那只老狐狸。芙罗上下全是被瘴气荼毒的人,若是蜃族趁这个时候想做些什么,岂非易如反掌?我要是颜恪,肯定第一时间就把这批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白月脸色铁青,将笔狠狠搁在笔架上,数道墨痕如锋利刀锋划在冥殿椅边的一沓纸上:“落千棠,你说话注意点!”
“生气了?”冥殿闪了闪身,拎着袍角小心地避开那些墨点儿站起身,笑嘻嘻道:“唉,有什么好生气的嘛,我说的是事实啊?”
白月沉着脸喝道:“星儿要是有这个想法,何必空等这四年!”
“好吧。”冥殿悠悠地扇着扇子对这句话不可置否:“所以,你家娘子千里迢迢去百湘里其实是因为族人的安全受到了威胁?”
“嗯。”
“额,那你怎么没跟过去?”
白月苦笑:“她不让我去,说是霜海城这里要我主持全局。”
冥殿这下懂了,难怪白月这两天魂不守舍的,原来是星若孤身犯险去了,现在可棘手了,他应该要怎么告诉白月,他娘子失踪了的事呢?
冥殿左思右想,揣摩了一番措辞,才道:“哦,对了,白月,有个事儿我忘了告诉你,刚才丹羽送来一封信说你娘子在百湘里失踪了......”
他话还没说完,白月一阵厉风般冲到他面前,揪着他的衣襟,额上青筋直冒,脸上血色尽失,只有一双眼赤红如血,他怒吼:“落千棠!我杀了你!”
他不敢相信发生这种事落千棠还能与他扯皮这般久?
“额,我觉得杀我比较浪费时间,你不如先去找你家娘子比较重要!嘿嘿,对吧?”
冥殿讪笑着点点那只快掐死他的手,白月恨恨地撒开手,不再与他多费口舌,冲出书房门口吼道:“阿珩!”
只一瞬阿珩便从走廊处冲了过来,身边跟了只垂头丧气的丹顶鹤:“来了!来了!我来了!”
白月明白阿珩定是听了冥殿的吩咐没第一时间过来告诉他,也不赘言,直接问:“信呢?”
“在这儿!在这儿!”阿珩忙将信递给他。
信已被拆开,上面的话语十分简练地叙述了两件事。
第一件:倪琛葬在云莱堡墓中的尸体消失了。
第二件:云莱堡附近的风云寨是受到了赤魂师的屠杀,为了保护当地的族人,星若失踪了。
白月将信纸死死捻在掌心,咬牙切齿道:“我现在去百湘里。”
一把扇子重重敲打在他肩头,冥殿不怕死跟在他后头,说着风凉话:“这件事我们都能去,只有你不能去。”
他慢条斯理的声音听得白月更加窝火,转身朝身后劈出一道煞气玄光:“你他娘的想死就直说!”
冥殿倒是不闪不避,悠悠地摇着扇子与他斗法,冷静地与他分析情况:“刚才我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沧海境的千年瘴气像一个筛子把沧海境的人筛了个遍,结果把蜃族遗族全筛出来了,此事虽然有利于蜃族后人之间的相认,但也造成了另一个后果。”
他停了停,道:“赤魂师在利用瘴毒把蜃族后人找出来并对他们进行屠杀。”
白月像头负伤的野兽被冥殿困在一个三丈法界之中,被迫听他说话。
“千年瘴气表面上是让芙罗上下民不聊生,实际上我怀疑这是幕后之人的一石二鸟之计,他们明着利用瘴毒除去芙罗,暗里还想把蜃族遗族全部起底再斩草除根!”
听到这里,白月终于冷静下来了,他红着眼阴沉地盯着冥殿:“你说下去。”
见他终于恢复了理智,冥殿满意一笑,继续道:“你走了,春雨计划势必遭到滞缓,只要瘴毒一日不除,蜃族遗族就会继续暴露在那些人的毒牙之下。弟妹不仅是你的妻更是蜃族的公主,她有义务保护她的族人,你如果当自己是她的丈夫,就必须待在霜海城维持春雨计划正常运转。”
白月狂躁地扒着头发,颓然地靠着墙根坐下,死死绷着肩头,他不得不承认冥殿说的都是对的。
之前他本想跟着星若去百湘里,可是星若坚持让他留下。
他当初就不该听她的!
一想到她失踪后可能的遭遇,他整个人就像掉进冰窟一般,愤怒与惊惧无法遏制地在体内奔窜。
冥殿蹲下身将手放在他肩头,承诺:“白月,你是我兄弟,星若是我弟妹,你们夫妻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放心,我会亲自调查这件事,保证帮你把弟妹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白月低头仍旧不语。
在一旁急红了眼的阿珩小心翼翼地走到白月身边,握住他的右手。
白月那只诊脉施针向来稳迅兼备的手此刻却在细微地颤抖着,传递出无可名状的惊痛与恐惧。
阿珩从不曾看到白月这般失控过,她忍不住用力握紧他的手,轻声劝道:“二哥,我知道你担心嫂子,可是你心里明白,冥殿说的是对的。”
白月没有回答,搭在膝上的左手慢慢慢慢紧握成拳,须臾,他从喉间咽血般低咆了一声,狠狠将一拳砸在了地面上。
许久,他收回满是血痂的拳头,抬眸看着冥殿,漆黑的眼底深沉无光:“好,我会留在霜海城,星儿的事就拜托你了。”
冥殿点点头:“好,我现在就去云莱堡。”
阿珩忙道:“我也要去......”
谁知她话没说话就听见白月一声冰冷暴喝:“你哪里都不准去!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孤鸿山上!我没工夫再分心去担心一个你!”
阿珩被白月这一声吓蒙了,白月甚少对她这般疾言厉色,可见星若失踪的事确确实实吓到他了。
阿珩抓着他的衣袖,恳切道:“二哥,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此事不仅仅是蜃族的事,还攸关云中玦。你知道的,我没办法置身事外。”
白月脸色苍白地盯着她,声音仍旧冷酷:“我说了!不准!”
冥殿劝道:“白月,其实阿珩说的对,你把她关着拴着也保不定朱雀会过来找她,有时候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才更有利。”
白月冷冷瞥了他一眼,还是没有让步。
一个清澈的少年音传来道:“白月上仙,我和小白会陪着阿珩一起去,请你放心,我会保护阿珩。”
少年从走廊尽头处走来,替阿珩求情:“不论阿珩去什么地方,我都会在她身边。”
那少年天生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白月眸底的怒色稍稍减退,只是仍旧犹豫。
一个声音从阿珩腰间的弦月璧上传出:“阿珩。”
缇眠声音急促凝重,显然出事了。
阿珩忙回:“缇眠姐姐,我在。”
但缇眠却问了另一个人:“星若姑娘在否?”
白月浑身一震,夺过弦月璧道:“缇眠仙君,不知你找内子何事?”
缇眠不意他会答话,道:“我和颜正卿、颜恪在琊兰城郊遭到了赤魂师的伏击。颜恪受了伤,颜正卿被人抓走失踪了。”
众人骇然。
星若失踪,颜正卿也失踪了?
难道带走颜正卿的是赤魂师的人?
似乎知道众人在想什么,缇眠道出更令人愕然的事:“带走太子的不是赤魂师,是另一批人马,我确定那些人是蜃族的人,而且不是普通的蜃族遗族,他们能施非常高明的幻术,能造海市蜃楼。”
“我和赤魂师缠斗时,那些人突然加入,他们下手娴熟狠辣,像是和赤魂军交过手,退敌之后,那些人却将我引入蜃楼之中,等蜃楼散时太子已不见踪影。”
缇眠语气中裹挟了寒冰般的杀气,她是受托保护颜恪、颜正卿的,如今这两人在她手里一个受了重伤,一个失了踪,是她的失职,焉能不愤?
“领头的人知道我是风云寨的人,要我带话给星若,若要见颜正卿,就要她亲自前去。”
“星若呢?她在哪里?”缇眠问道。
白月默了默,告诉她:“九日前星儿接到消息有人偷袭百湘里云莱堡的风云寨分寨,星儿去调查,在昨天失去了下落。”
缇眠没想到芙罗、蜃国两国的继承人同时失了踪,顿知事态已相当严重,她默了默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冥殿将弦月璧拿过来,对她道:“颜相的情况怎么样了?”
缇眠听到他的声音微一怔,道:“性命无虞,但伤重无法行动,我在琊兰附近找了地方让他休息。”
“好,我和阿珩现在就赶去琊兰与你汇合,到时我们再作商议。”
“白月呢?”缇眠问。
冥殿、阿珩同时看向白月,白月脸色深沉却不再似刚才那般激动,他知道这件事上他没有插手的余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将春雨计划完成。
他没有赘言,只回道:“我会继续待在霜海城。”
对他的不参与缇眠有些疑惑但也没追问,只道:“嗯,我会在颜相这里保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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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出了那么大的事,冥殿知道没时间再耽搁,即便已是深夜也当机立断带着阿珩赶去琊兰。
白月脸色很差,眸光冷得像铁,尽管疲惫不已也带着医书药箱火速赶回霜海城。
临行前,他向冥殿躬身一揖,恳切道:“少君殿下,星若的事就托付给你了!”
冥殿笑笑,摇着扇子道:“你我之间,还需这些虚礼?”
白月勾了勾唇角,看向阿珩,叮嘱:“照顾好自己,行事多动脑子,少鲁莽。”
阿珩不知该说什么,只乖巧点头:“二哥放心。”
白月又看向站在她身边的沈玉,私心里,他对这少年有着天然的信任,于是拍拍他的肩哑声道:“阿珩就拜托你了。”
沈玉颔首。
那白猫儿从老槐树下晃了过来蹲在沈玉脚边,白月俯下身揉揉它的脑袋,柔声道:“这两个孩子就交给你了。”
小白喵了一声。
“我走了。”白月与众人告辞,披着夜色纵云往霜海城而去。
阿珩和沈玉二人去收拾行李。
渡华音抱着琴正在房中研究琴谱,听见隔壁的声音,不知道阿珩他们夜里要去往何处,连九霄鸾凤都来不及放下,来到阿珩房间门口道:“阿珩,这是怎么了?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不成?”
阿珩简单地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向她道:“道长,我嫂嫂出事了,我要去一趟琊兰。”
渡华音见她一脸阴霾,猜到星若的事情只怕非同小可,正要说什么,忽听身后沈玉的声音:“阿珩,好了吗?”
“好了好了,马上!”阿珩急着将放在枕头边的重华灯小心地收好。
渡华音抱着琴回头看去只见沈玉已经整装完毕站在走廊处等着,不由道:“沈玉仙君也要去么?”
沈玉颔首:“嗯,我要跟在阿珩身边。”
见他要进房间给阿珩帮忙,她忙闪身到一边去。
谁知走廊狭小,她脚下一个趔趄站不稳九霄鸾凤就要往墙上砸去,渡华音惊叫一声吓得来不及护住自己的头,只管伸手朝九霄鸾凤扑去。
沈玉知道她这是仙家法宝,当下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身形一晃,右手已替她稳住九霄鸾凤的琴身。
渡华音吓得浑身冷汗,她差点就因为笨手笨脚把九霄鸾凤的凤头给撞断了,惊魂未定地向沈玉道了谢,余光瞥见他扶在琴身上的那只缠着绷带的右手掌心有一道异样的白光一闪而逝。
她好奇正要再看,沈玉略一颔首已走进房间与阿珩说话去了。
渡华音怔怔盯着他的背影发呆,徐尽欢懒洋洋地晃过来了:“怎么?华音道长动了凡心,看上这美少年了?”
照以往渡华音定会红着脸小声地反驳一下,然而这次她没有理会他,而是将目光收回落在九霄鸾凤之上。
琴身之上,宫弦微微颤动,两只彩凤迤逦而出在琴身上游移,长长的凤尾洒下一阵阵浅色灵光。
那灵光逐渐融成了一个图样。
渡华音盯着那图样看了一会儿,问徐尽欢:“尽欢,你来看看,这是个什么图案?我看着像朵花。”
徐尽欢也被她奇异的神色吸引了,忍不住走过去看。
只见淡淡的月色下九霄鸾凤上灵光遍洒,开出来一朵洁白清冷的花。
徐尽欢早年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雪莲花,开在冰山上的,你没见过?”
渡华音摇摇头,眉头忍不住锁起来,方才九霄鸾凤宫弦有所警示,必有不祥之事会发生。
这雪莲花非同寻常,她凭借九霄鸾凤的琴音感应到这雪莲花其实是个极其强大的封印。
只是不知是何封印。
渡华音将目光望向室内,温暖的灯火下,沈玉和阿珩正在轻声讨论着什么,两人的影子交叠在房中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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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楼下冥殿已吩咐常缅常怀将马车赶了过来,阿珩和沈玉上了马车,冥殿朝渡华音道:“小道长,徐尽欢的事我已经帮你解决了,你去留自便吧。”说着自己也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渡华音愣愣看着众人离开,抱着琴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在琴弦上拨过,谁料这一拨不要紧,琴身内陡然奏响一段琴音,此音如飓风乍起扫荡平原,又如战场上刀枪箭雨相拼,叫人听得胸中气血翻腾,惊惧不已。
而渡华音整个人宛若僵立在原地,成了一动不动的泥塑:“宫弦示警……”
徐尽欢察觉事有异变,沉声问:“你怎么了?”
渡华音眸光凛然,倏地摊平手指轻轻按住琴弦,琴声立止,天地忽静,恍若方才那旷世琴音不过是人的一恍神,她道:“我们也去琊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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