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洲如他预想的那般一样,并未多言,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下了马车,捂住耳朵转身就走。
没有用,这两人相识的早,何洲的事,周仁知道的极多,所以总能知道,说什么,能让她痛苦暴怒。
他并不想伤害她,可是不这样说些让她伤心的话,她怎么会理他呢?
从前他想,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她纵然一时不爱他,可是天长日久,她见他一片真心,总会心软的。
他错了。
他数年如一日,低三下四,做小伏低,换来的,只是她愈加冰冷厌恶的眼神,仅此而已。
既然不能爱,恨也好。恨,也是要费心的。
接到消息的李承泽带着谢必安匆匆赶来,只见何洲和周仁两人面对面站得笔直,周仁眼睛通红,泪流满面。
何洲像是知道他来了,猝然转过身来,他看到,她亦是眼睛通红,里面蓄满泪水,一看见他,泪水滑落脸颊。
她并未同他说话,快步走上前来,一手抽出了谢必安抱在胸前的剑,凌厉地转身持剑向周仁而去。
微风吹起她身上的轻纱,此刻的她,锋芒毕露,气势逼人。
何洲剑指周仁颈侧,只要她手腕微转,周仁便会立即命丧于此。
但周仁并未闪躲,反而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却更多了。
像是心死之人,能不能活着,早已经不重要了。
李承泽看得出来,周仁不怕死,但他更明白,周仁不能死在何洲手上,阳山谷名声极好,历任谷主,便是各国皇室也是礼让有加。
如今他与何洲婚期已定,何洲也算是皇室中人,倘若阳山谷谷主死在南庆皇室中人手中……
要是周仁死了,何洲肯定就不能嫁给他了。周仁死不死他不在乎,但不能耽误他们的婚事。
李承泽正要吩咐谢必安把周仁打晕带走,周仁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他笑得温柔,饱含深情,眼睛滴着泪,直接用手握住剑锋,血珠子砸在地面上,发出声响。
见何洲面色一如往昔,未有半分动容,他握住剑锋往自己肩下一刺,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衫。
他苦笑:“你若还为小颜。”他似乎是突然想到要照顾何洲的情绪,换了说辞,“还为从前的事怨恨我,我向你道歉,你原谅我,好吗?”
说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长剑随着他的动作,向上一划完全暴露在空气里,血从剑尖滴落。
男儿膝下有黄金,李承泽不由得和谢必安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有些惊讶。
何洲不是小气的人,这周仁不知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以至于以他谷主的身份,低微至此,何洲还是不肯原谅他。
只怕伤她不浅,李承泽心里一揪,让谢必安拖走周仁。
周仁郑重地从衣襟里拿出一个羊脂玉佩,上面刻着平安喜乐四字,他神色凄苦带着希冀道:“你原谅我吧,我找到它了。”
这玉佩一拿出来,李承泽眼尖,看见小玉一直盯着何洲,知道这东西许是何洲的。
难道这玉佩是何洲家人留给她的,因为周仁被弄丢了,所以何洲才这般记恨周仁?
那小颜又是谁呢?
谢必安要动手,周仁见何洲仍是不看她,他不捂伤口,不抹眼泪,就那么踉跄着走了。
背影里都透着死心。
李承泽扶着看起来精疲力尽的何洲进了屋。
小玉拦住了收好剑的谢必安,无语道:“没看见人家有话要说吗?你进去干嘛呀?破坏气氛哪?”
谢必安眼睛盯着小玉,最终还是守在了门外。
何洲什么也不想说,疲惫地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李承泽也什么都没问,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看着她。
等她睡熟了,李承泽轻轻放开他的手,轻脚走了出去。
另一间屋子里,李承泽揣着手站在窗边,问小玉:“那玉佩是阿洲的?”
小玉不着急回答,先赶谢必安道:“你留在这儿干嘛呀?你走啊,我家小姐的事你很感兴趣吗?”何洲的事情,李承泽可以知道,谢必安……,他是谁啊?
在她看来,何洲的事,只要李承泽问,何洲都会说。
那既然如此,与其等李承泽去问何洲,惹何洲伤心,还不如她来说,大家心照不宣算了。
谢必安带着些许委屈默默地走了出去,等了一会儿,确定谢必安什么都听不到了,小玉才给了李承泽肯定的回答。
又道:“那是小姐小时候,夫人特地命人打造的。”
她慢慢把她知道的都说出来,并不等李承泽问她,“从前,小姐总带姐姐还有很多好吃好玩的来我家看我,后来,姐姐没了,我爹就要卖我,小姐用那个玉佩买了我。”
“我姐姐就是小颜。”她想了想,又道:“后来,我爹拿了钱,告发了小姐,小姐带着我跑。来找我之前小姐还不小心被火烧了,受了好严重的伤,要不是遇见先谷主,肯定活不下来。”
“小姐带我姐姐偷偷出来,被夫人发现了,怕夫人责罚姐姐,那一次出来,没带姐姐……,小姐一直很愧疚,那个周仁总用我姐姐的事刺激小姐。旁的我就不清楚了。”
何洲找到小玉时,基本已经尘埃落定了,有很多事何洲没说,她也不清楚。
抄家的话,奴婢都是要被发卖的,小颜为什么会死?跟周仁有什么关系?何洲又为何深恨周仁至此?周仁为什么要找何洲的玉佩?
从周仁的话里,李承泽知道小颜的死,只怕与周仁脱不开关系。
原来听何洲说那个伤疤的由来,已觉揪心,却不想这其中还有这么多隐情。
李承泽默默无言,带上谢必安去找周仁。
无论当年发生了什么,何洲厌恶周仁是真,他不能留在京都,惹她烦心。
周仁在京都开了家医馆,名字简洁明了,阳山医馆。
对权贵要价极高,对京都内百姓却要价很低,甚至免费看诊用药。
阳山医馆在京都很受赞誉,只要不是急症,京都百姓甚至自发不在夜晚以及饭点来看诊,就怕累到神医。
李承泽站在医馆门口,医馆大门关着,门口放着许多鸡蛋菜蔬。
白日关门是很少见的,百姓们以为神医生了病,左右摊贩自觉远离医馆叫卖,行人亦是缄默无言,步履轻轻。
只怕各国皇室中人出门都得不到这般发自内心的真诚的担忧和敬重。
好一个周仁!好一个阳山谷!
在左右行人摊贩欲上前阻止,但又碍于他衣着华贵,身边还有剑客守护不敢出言的眼神里,李承泽吩咐谢必安开门。
好像是在等他来一样,门并没有锁上。
李承泽抬脚进了门,左右瞧瞧,全是放药材的柜子,这些柜子的摆放方式有点像何洲的书架,他顿时心生不悦。
突然,一个空酒坛子从楼上砸了下来,谢必安眼疾手快,飞身掠上前去,将酒坛子一脚踢飞。
那酒坛子硬生生改变了方向,砸在药柜子上,摔得四分五裂,剩余的酒水顺着柜子流了下来。
踏着酒香,李承泽抱着手臂拾阶而上,酒味愈发浓烈。
楼梯口,周仁喝得烂醉如泥,坐在地上,背靠着栏杆,肩上的剑伤潦草的隔着衣衫包扎过了,仍有血渗出来,身边倒着许多酒坛子,看样子喝的不少。
周仁现在的姿势,只能看见李承泽和谢必安腿部的衣摆,对于来人,他似是早有预料,并不感觉到惊奇,他头也不抬:“怎么?二殿下审问完小玉,这就来审我了?”
他等了等,不见李承泽不搭腔,才抬起头来,见李承泽居高临下抱着手臂压着眼帘盯着他,他微微一笑:“她的私事,你确定你这护卫也能知道?”
谢必安有一种又要被赶走的危险感觉,这感觉隐隐露出个头,还不等它在心中完全清晰起来,他果然看见李承泽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谢必安:……
他紧了紧握剑的手,紧抿着嘴唇转身下楼,到门口时,听见周仁轻声问道:“知道我为什么姓周吗?”
李承泽仍不答话,周仁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回答了,“她本姓周,单名一个河字。我在阳山谷对她一见倾心,我发誓此生非她不娶。”
他说着苦笑起来,“我一眼认出来她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孩。”
他闭了闭眼,又随手抹了一把眼泪,长叹口气,哭着笑了,大声道:“报应啊!报应!爱上她,是老天给我的报应!”说着,他握拳用力拍在胸口。
他手撑着栏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视线与李承泽持平,“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吗?我都告诉你。”
他俯身拎起一个酒坛子,灌了一口酒,由于喝得太猛,酒水洒在肩上的伤口上,他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面色分毫不变。
“我亲娘是秦楼楚馆里有名的花魁,可惜相信男人所谓的誓言承诺,生下了我。声名不再,心灰意冷,在我面前悬梁自尽。”
“老鸨没了摇钱树,对我非打既骂,我跑了,我发誓,我一定要成为人上之人。可是外面的日子哪是那么好过的,没多久,我就沦落到去讨吃。”
“我在街上偶尔能看见她,有时是和小颜,有时是和她兄长。”
“在法场上,我看见了她兄长,然后在人群里找到了她。她离去后,我紧随其后……”
他语气平淡地说着这些不为人所知的往事,并不觉得羞于启齿。
他看着李承泽,一字一顿地说:“她恨我,是因为,她要赎被卖到花楼里的小颜,但是那些首饰被我抢走了。”
他说着笑起来:“天真哪,太天真了。无权无势,想要赎楼里的姑娘,哪有那么容易?”
“她当时被火烧伤,正发着热,我本以为会很容易的,没想到啊,你不知道她有多倔。”
周仁举起右手,“为了从她手里拿到东西,我,就用这只手,死死抓住她手臂上的烧伤,直至血肉模糊,她就是不放手,不得已,我把她打晕了。”
李承泽听到血肉模糊四个字时,右手抓住左手手腕,青筋暴起,强忍杀意。
周人感觉到李承泽身上的煞气,他浑不在意,微微笑道:“她晕过去都没放手,我其实也很敬佩她,所以便不曾报官。”
“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我居然又见到了她,她用她母亲留下的玉佩买了小玉,哦,不对,小玉当时还不叫小玉。”
他感叹道:“真是重情重义啊!我后来才知道,那玉佩是她出生时,她母亲给她的。”
“她说小颜死了,不肯接受我,她肯定是敷衍我。”他神情忽然不甘起来,摔了手里的酒坛子,酒水四溅,他大声咬牙道:“一条贱命而已,怎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拒绝我,都不肯说真话。”
“她一定是记恨我打了她,我愿意用一生来补偿她。在山谷里,她和小玉说,将来所嫁之人,一,需得她真心喜欢,二,她必得是唯一。我可以啊!只要她肯同我在一起,我愿意一生只娶她一个人。”
李承泽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人比庆帝还不是东西。
他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前因后果,大概也捋清楚了。
周仁站在楼梯边,神色有些癫狂。
李承泽过河拆桥,听完故事,一脚将人从楼梯上踹了下去。
他低垂眉眼看着周仁乒乒乓乓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肩上的伤更重了,他揣着手一步一步姿态极懒散地走了下去。
周仁头朝下,腿脚搭在楼梯上。李承泽眼神变得阴鸷,缓缓抬起脚,用尽全力狠狠一踩……
空气中响起咔擦一声,周仁面色一白,咬住唇闷哼一声,额上冷汗直流,他颤着声线,“你以为你赢了吗?若你将来荣登大宝,后院万紫千红,你当她还会不舍得你吗?”
“即使你们有了孩子,抛夫弃子,你当她做不出来吗?”
“若你败了,你怎么办?让她和你一起死?你娶她,就是为了黄泉路上有人相伴吗?”
李承泽面色愈冷,加重了脚上的力道,“我不会输。”
“那就是生离了,哈哈哈。”周仁忍痛笑道:“总有一天,她会发现,我才是最适合她最爱她的人。”
“我不会走,我就留在这儿,哪怕听坊间传闻,她有多幸福,也无所谓。”他痛极了,吸了口气,又道:“即使这辈子没机会,我还有下辈子,我欠她的,下辈子,我再弥补她。”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