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警局深处的特殊休息室是用于接待一些身份敏感的证人的。出于保护作用,没有窗户,聚氨酯和聚脲弹性体组成的超弹性材料制成的墙壁十分厚重,四面连同天花板和地面都贴着孔洞细密的吸音板,特质合金钢门与门框严丝合缝。在不开灯的时候,整个屋子会被完全与现实割裂,被黑暗包裹,伸手不见五指。
房间里,艾丽萨平躺在弹簧床上,就着警察局的毛毯,和衣而睡。
‘......’
‘艾丽萨......’
......似乎有人。
‘艾丽萨。’
在她耳畔......呼唤她。
‘艾丽萨。’
一声......一声,低沉沙哑,隐忍克制,轻之又轻,珍而重之,叫着她的名字。
‘艾丽萨。’
——希伯来语的快乐喜悦。一个广为流传、被一代一代天主教徒们传播沿用的,毫不稀奇的名字。却在他唇齿间叹息流连,久久不愿化开。仿佛最珍贵的神谕,被信徒虔诚念诵,祈祷,希望求得神灵某次不经意的垂目。
金发姑娘睁开眼睛,注视上方浓如翻墨的黑暗。
在一声一声的呼唤中,她看到了那个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高大男人。半长不长的黑发披散遮住面颊,她没有办法看清他的表情。
被她发现的男人再一次开口,却没有继续叫她的名字。
‘你是在思念谁?’
艾丽萨张口,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而男人似乎也并不打算等待她的回答,继续自言自语。
‘我想治好我。’
——好。
‘你总能让我平静。’
——那就留在我身边。
‘恳求你,不要害怕我。’
——我不害怕。
‘我来接你回家。’
——好,回家。
每说一句,他就离她更近一点。最后他终于站在了她面前,垂着头。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她能感觉到那碧绿如雨后新叶的眼睛半敛,静静端详她。她挣扎着努力振动声带,想要告诉他,他的每一句话后她想要给他的答案,却始终没有办法传达。
她正难过着,却感受到他动了动,更加贴近了她。他的手从她身侧抬起,源自皮肤的灼热温度靠近,悬于她的脸侧,并慢慢滑过她的额头。粗糙的触感所到之地,摩擦引起她表面与深处的阵阵战栗。他将她面前的头发顺至耳后,然后没有任何阻碍地,用掌心迫切地亲吻上她面颊。
艾丽萨在黑暗中耐心等待他的下一个动作。
‘叫我巴恩斯。’
他果然命令。
于是她顺从地张开口,认真地,用力地,迫切地,调动喉腔里的每一根肌肉,最后终于破开了沉默。
“巴恩斯——”
艾丽萨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
她懒洋洋地侧过身蜷成一团。四周依旧是和梦里相似的浓稠黑色,她伸手摸索,碰到旁边的方形物体时按了下去,亮起的屏幕尽职尽责显示了目前的时间:
07:35.AM.
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七点三十五了。
金发姑娘揉了揉难舍难分的上下眼皮,从简陋的折叠小床里爬起来,朦朦胧胧从床沿摸上墙壁,慢吞吞往前挪动,碰到顶灯开关的时候直接按了下去。
——头顶的LED灯功率超级棒,洒落的灿烂光辉毫不留情地把她恋恋不舍挽留在眼睛里的睡意蒸发了个干干净净。
艾丽萨痛苦地捂住眼睛,发自内心地想念家里柔和温暖懂人心的白炽灯。
坐在特殊休息室对面长凳上整理资料的棕发青年听到前面一阵窸窸窣窣,抬起头便看到金发姑娘顶着个鸡窝头,被抽走了骨头一样抱着门框,表情萎靡痛苦,就差拿油性笔在脸上写四个大字:我还能睡。
“啊......”姑娘的眼珠像是没上油的老旧机械,慢慢地,艰难地转动,最终那双没有焦距的蓝眼睛终于对上了他。她似乎还没有彻底清醒,歪了歪头,恍惚着开了口:“啊,你。”
青年愣住了。他没见过处于这种放松不设防状态的姑娘,虽然他智商高达187,有超常清晰的记忆能力,每分钟能阅读两万字,拥有化学、数学、工程学三个博士学位,心理学、社会学两个学士学位,但沉迷科学和书本的小天才极不擅长与人交际,更不擅长与漂亮姑娘交际。这种过于接近的社交场面对他来说还是太过复杂,一时间青年手忙脚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作为开场白。
“你好,呃,我是说,早上好。今天天气真好,我六点半就到警局了,你可以继续睡——”青年语无伦次,棕黑色的眼睛里全是慌乱,“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的资料还没整理完,你可以再睡一会,虽然我只需要十分钟......啊不,现在九分钟......”
他的声音在姑娘的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最后被他讪讪吞进肚子。
......好吧,他又搞砸了。
青年懊丧地紧闭嘴巴,在心里快速模拟起接下来将会出现的惨烈场面,然后垂头丧气做起被怒火和嘲讽烧成灰的准备。
再深沉的疲惫,被劈头盖脸砸了一堆前言不搭后语的念叨后,也该烟消云散了。
艾丽萨捂住嘴打了个哈欠,又轻轻按了按眼睛,站直身体。手放下之后虽然脸上还有倦色,但已经恢复了青年最熟悉的状态。矜持,从容,并强势。她看着穿着浅蓝衬衫和米色针织开衫,暖紫色围巾规矩乖巧围在脖子上的棕发青年,露出一个微笑。
“早,瑞德先生。”
“......早,缇科瓦。”斯宾塞·瑞德眼神飘忽,慢吞吞但是诚实且善意地开口委婉提醒:“你的头发......不需要去梳洗一下吗?说实话,看起来像雀鸟的巢,很生动。”
艾丽萨:“......”
斯宾塞:“?”
“嘭!——”
特质合金钢门在瑞德面前猛然闭合。甩了瑞德先生一脸冷气。
啊......?青年表情茫然。
他又说错什么了吗?
“......你真是这么说的?”
“嗯。”被拒之门外的瑞德一边接咖啡,一边闷闷不乐地对旁边的人说:“而且我特地,像你说的,委婉提示了,没有直接对她说你头发就像做了失败的离子烫。”
他低下头,往咖啡里放了一颗方糖,因此错过了身边人痛苦憋笑的狰狞表情。
“然后呢?”
“......然后她直接在我面前甩上了门。”他又往咖啡里放了颗方糖。
这下旁边的人再也忍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哈!”黑人青年弯腰抱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Baby boy,我开始担心你会单身一辈子哈哈哈哈哈哈!”
“......”明明是很认真找同伴解惑,却被毫不留情嘲笑的小天才面无表情,狠狠地往咖啡里砸了七颗方糖。
——一颗给自己,另外六颗砸进德瑞克·摩根的咖啡杯。
摩根闻声望向自己开始凝固的咖啡,这下笑不出来了。
......得,重新泡一杯吧。
“早上好,艾丽萨。”正在看斯宾塞·瑞德整理的报告的杰森·吉迪恩注意到走来的姑娘,对她招了招手,“睡得怎么样?”
“感觉很安全,谢谢您。”艾丽萨敏锐地注意到老人一如往常的平和笑容下若隐若现的凝重。她走到吉迪恩身边,俯身去看报告,“您有什么发现——”
吉迪恩折起手中报告。
“Mr.Giedon?”艾丽萨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抬头看向行为分析部的元老。
“听着,艾丽萨,我希望你可以从这件事里脱身。”老人微皱眉头,尽量组织一些不那么激烈但具有说服力的词语,“你带来的信息的严重性已经远远超过我之前所预测的。我必须要感谢你的判断,艾丽萨,如果不是你之前说服了我远离这件事,可能贸然接手的行为分析部在今后会不复存在。这件事不光我们不能碰,整个联邦调查局都无法处理。我今天就将报告呈给特殊部门,在报告中我会隐藏你的存在。相信我,他们很擅长处理这个,并且加上你的情报,顺利的话会走向你希望的结果,前提是——”
“前提是你能活着看到。”
艾丽萨和吉迪恩齐齐看向声音的源头。
说话的是皮特罗。在将艾丽萨送入安全的休息室后就不见踪影的银发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吉迪恩的另一侧,手上正在翻看这一摞纸。看到他的吉迪恩微微睁大眼,低头看自己的手——
“在这呢,谢谢,还挺全的。”银发青年合上报告塞回老侧写师手里,砸砸嘴感叹道:“九头蛇比我想象的还麻烦。”
正巧从茶水间走出来,看到大变活人一幕的斯宾塞·瑞德张大嘴。
“哇唔。”他真心实意感叹,与此同时那颗无与伦比的精妙大脑开始疯狂旋转,最后无数的线索全部引向唯一一种可能性。
“你是变种人。”小天才肯定地说。
银发青年闻言耸耸肩。
“差不多就是这样。”他毫不慌张地承认,并伸手点了点那份此时让吉迪恩觉得分外烫手的薄薄几张纸,“可能你们不清楚,九头蛇最喜欢研究变种人,我和他们打过很多次交道,对他们的作风和能力再清楚不过......不得不说,您的处理方式非常明智,如果九头蛇真的发现了端倪,也只会认为你们不知情。而杀掉联邦调查局下非常重要的小组所有成员,就显得得不偿失了。他们不会干吃力不讨好的事,顶多会监视你的小组一段时间。但艾丽萨......”
他看向艾丽萨,纯黑的眼睛透露着她非常熟悉的,哀嚎悲恸后被时间磨出的平静沧桑。
“无论是被九头蛇还是被神盾局发现,你都会在动荡中粉身碎骨。”
被耶稣拯救的抹大拉的玛丽亚不会死,她得到的是从亲吻耶稣衣袍那一瞬往后的永生救赎。
而艾丽萨会,因为否认诸神的反抗者西西弗的余生,是在山坡上被无法反抗的巨石折磨,永不止息。
“我最害怕的不是你丢失性命,我最害怕的和你一样,怕你彻彻底底死掉,无论身还是心,艾丽萨。”
曾经遭受惨烈失败的反抗者对即将掀起又一次无望抗争的人说。
这次艾丽萨沉默的时间比皮特罗所知道的任何一次都长。
她不得不承认,皮特罗说的是对的。
她是个懵童,是个累赘,她一无所知一无是处,面对张牙舞爪的鹰蛇,她连爬虫都算不上。
她不是西西弗。西西弗是人间最足智多谋的人,是科林斯的建城者和国王,是敢于和宙斯做交易,可以绑架死神的荒诞英雄。他敢戏谑嘲笑诸神,他能让人间长久以来都没有死亡。向着高处挣扎本身足以填满他的心灵,他能成为人类不绝望,不颓丧,在荒诞中奋起反抗,不惜与荒诞命运抗争到底的一面大纛,可她做不到。
她只是个,连最原始的力量都没有的庸人。
她害怕死亡,更害怕连灵魂都被扯成碎片。
还有......她恐惧她的死亡,会击垮他心中已经如黑夜里一点萤火将熄未熄的光明一面。
她没有露出恐惧表情,没有靠外物支撑身体,没有紧咬唇瓣,没有握紧拳头。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连眼睛都没有比往常更亮或更暗。但她的内心已经兵荒马乱天翻地覆。
可是在等待她做出决定的其他人看来,她只是比平时沉默了一点,没人觉得奇怪。
这种战争,注定单枪匹马。
艾丽萨抗争了很久,久到皮特罗以为她会再一次拒绝他。
“我想——”独自在体内打响战争的金发姑娘终于开口了。
“——艾丽萨。”
她猛然回头。
“什么人!”屋内的侧写师纷纷拔出抢,接二两三的上膛声后,武器全部指向一个位置。而皮特罗早已移动到艾丽萨身前,警惕地凝视不速之客。
“艾丽萨。”可不速之客眼里只有艾丽萨。
艾丽萨错愕地睁大美丽的蓝眼睛。
梦境和现实逐渐错乱重合,半长不长的黑发披散遮住面颊,她没有办法看清他的表情,只有他一声一声的呼唤撞击耳膜。
“艾丽萨。”不速之客笃定地呼唤她的名字,低沉沙哑,隐忍克制,轻之又轻,珍而重之,在他唇齿间叹息流连,久久不愿化开。
“我认识你。”他说:“你的名字叫艾丽萨。”
艾丽萨怔怔注视他,而他也试探着,移动了一步。
“后退!”德瑞克·摩根稳稳端着枪,“不许靠近她!”
“别开枪!”艾丽萨猛地向前疾走几步,跃过前面的皮特罗,又迟疑地放慢了脚步,靠近到能看清他的程度,停了下来。
她耐心等待着他的下一个动作。
他没有去理对准他的枪口,只是仔细端详她。
“金色的头发。”他突然说。
“蓝色的眼睛。
“白色翻领,铁锈红的裙子。
“你的脸......
“你的手。”
每说一句,他就离她更近一点。最后他终于站在了她面前,垂着头。但破晓时分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亮那双碧绿如雨后新叶的眼睛,熠熠生光深刻打入她心脏。
“我想......”他抬起机械手臂,将手心摊开,试探着,放在她的面前。
“我没有忘。”
艾丽萨低下头,视线定格在他掌心的一串歪扭模糊的字母上。
在看清那串字母是什么意思后,艾丽萨体内的战争瞬间结束于一边的溃不成军。
“看,艾丽萨。”不速之客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容,小心翼翼地炫耀。
“你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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