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哗哗地下着, 落水如注, 像有千针万线, 把这一片宛如黑布的天地缝合。
疾风呼呼地拍在脸上，打得人生疼, 湿漉漉的黑发被风吹到嘴边，顾盼什么都顾不上, 踩在泥水里，飞速跑到季临渊被埋的地方。
“季临渊！”
“季临渊！”
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被大雨淋灭，她跪在坍塌的通道口，素白纤细的手刨着碎石泥渣。
一个不小心, 尖锐的碎石划破指尖，冒出的血液还没来得及染红皮肤就被大雨洗刷进泥土里。
她感觉不到疼痛, 像是魔怔了一般，疯狂而执呦地刨土。
她跪倒那处已经被她跑出一个浅浅的坑。
“顾盼！”
身体被人拽到半空, 她看了李向红一眼，眼里无悲无喜，无光无暗。
空洞麻木的眼神让李向红心间一跳, 呐呐道：“顾盼。”
顾盼的眼泪顺着脸颊、合着雨水聚集在下巴流下。
一把抢过李向红手中的锄头, 高高举起，对着那浅浅的坑重重地砸下！
她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一下。
一下。
……
看着她的模样, 李向红流下了心酸的泪水。
“我帮你！”
刚刚参与救援的社员七手八脚开始往下挖。
一旁负责指挥的付忠国目光在顾盼脸上停留, 压下心头的猜测。
全力以赴投入到救援中，季临渊被困他也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
众人齐心，不一会儿就挖出一个口子。
顾盼像是有了希望, 猛地窜到最前方，对着那黑漆漆的洞口：“季临渊！”
“季临渊！季临渊！”
顾盼本就刷白的脸僵住，青紫的嘴唇发抖，越到后面声音越紧，到最后喊他名字都连不成一句。
顾盼几乎要绝望了！
跪下身，匍匐在那洞口，手捧成喇叭状放在嘴边，贴在那窄窄的洞口：“季临渊！！！”
除了她那带着颤音的回音，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顾盼不死心，季临渊怎么可能倒在这里！！
“季临渊！”
珠子般大小的雨滴砸在顾盼耳尖，她什么也听不见，一定是雨太大了！
对，就是雨太大了！盖住了季临渊的声音。
“季临渊，季临渊，季临渊！”
顾盼连喊三声，期盼能够得到回应。
李向红看不下去，扶起她：“顾盼，别急，我们再挖。”
“你们快挖。”
付忠国挥开罗红云的手，亲自拿起铁铲。
罗红云咬唇，看着付忠国的脚欲言又止。
“哒哒。”
顾盼一把推开李向红，趴在地上，将耳朵贴在洞口。
“哒哒。”
“哒哒。”
没有听错！
顾盼无神的眼睛瞬间焕发光彩，声音激动得打颤：“季临渊在这里！他在这里！”
爬起身握住李向红的手：“活着！活着！还活着！”
顾盼对着李向红又蹦又跳，溅起的泥点子摔了一身也毫不在意。
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也有了红光，抿成一条线的嘴唇终于有了松动。
抬手抹了抹因为激动湿润的眼角。
太好了，季临渊还好。
顾盼退到最外侧，不敢耽搁大伙儿救援。
眼睛一眼不眨地盯着人群中央，双手绞成一团。
“嘶。”
不小心碰到一处伤口，顾盼倒吸一口冷气。
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指甲缝里嵌进一个木刺。
周围黑漆漆一团，也就最前方有点亮光。
她咬着牙，摸索粗糙木刺的手微微颤抖，捏住木刺的头子，狠心闭眼一扯。
一股剧烈的疼痛侵袭大脑，她的睫毛猛地一颤。
将无名指放进口中，溢出的鲜血带着铁腥味充斥在口腔。
“出来了！出来了！”
振奋人心的喊声从人堆里爆发。
顾盼猛地向前窜去，扒开人群，眼泪刷的一下迸出，泪眼婆娑地看着意识已经模糊不清的季临渊。
他一身狼藉半卧在废墟里，眉头拧成一团，脸上有不少细小的伤口，汨汨地流血。
顾盼几乎要咬破下唇，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那呈现不自然姿态的右脚。
“你，你的脚？”顾盼伸出手想去看看，手停在半空不住颤抖。
她不敢。
痛极的季临渊费力睁开眼睛，嘴唇翕张。
顾盼止住他要说的话，带着哭腔：“你别说话，你别说话。”
季临渊扯着嘴角，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就沉沉地睡过去。
顾盼再也顾不上什么形象，抹了一把脸，对着围在周围的人喊道：“快！快送医院！”
付忠国已经让人抬来木板，几个人打着赤膊将已经昏睡过去的季临渊抬上木板。
顾盼伸手护着他的脚，不住叮嘱：“轻一点，慢一点，慢慢，慢慢。”
村里的赤脚医生吴医生大步上前，就着已经破损的破洞口子撕开，仔细观察伤口，摇摇头：“太严重了，得去市医院。”
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伤势意味着什么。
及时就医还能保住腿，稍微耽搁一下，这条腿实打实是保不住了。
村里的人一听这话都愣住了。
他们知道，去市医院的伤就……
就连被季临渊救起的大柱他娘也只是张了张嘴就埋下头，她想说什么，但……
家里的光景让她说不起话。
突然的静默，他们动作都停下，顾盼急了，吼道：“愣着干什么！送医院呀！”
雨势逐渐变小，先前的瓢泼大雨已经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
顾盼焦急的声音在夜幕里回荡，震得在场的众人心地发紧。
周围的一切就像是静止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止在冲刷染了污泥的破布衣物，似乎也在冲刷着人心。
付忠国环视一圈，心下明了。
“老吴，你陪着先送医院。”顿了顿，“这钱我来想办法。”
付忠国他娘猛地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家里哪儿有钱。
付忠国偏头，不去看他娘的眼神，他是军人，不可能对着为了人民受伤的人无动于衷。
更何况钱是死物，人是活物。
一边的罗红云目露崇拜，心底喟叹，到底是付忠国，就算是重来一世，依旧热血，依旧正直，依旧坚毅。
五百块对村里人来说，可能是一个天文数字，但对她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可在外面投机倒把的事情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她家里的几个嫂嫂可不是省油的灯，要是知道她手上有钱，可不得闹翻天。
瞥了眼躺在那的季知青，心底对他说声抱歉，可能这就是命运吧。
命运？！
罗红云脸色一变，命运！不不，重来一世，她的命运一定是掌握在她的手里。
至于季临渊，这就是他的命运，和上辈子一样，注定保不住这条腿。
对对对，这就是季临渊的命运，不是她无动于衷，不是她袖手旁观，不是她见死不救；她只是明哲保身罢了。
心底说服了自己，罗红云面色如常，刚刚有的那么一丝丝愧疚荡然无存。
一旁的刘队长走上前：“季知青是为了救村里人受的伤，我们小河子的人不是知恩不报的，各家凑点，队里再出点。”
队长这话一出，围在周围的人沸腾了。
“刘队长，我家不是不愿意出这个钱，可我家啥光景。”
“刘队长，这一家要出多少呀！”迫不及待要知道自己需要出几个钱的社员。
“队长，你这个，这可是要去市医院呀！”
市医院啥意思，那是花钱如流水的地，季知青这样谁知道要多少呀！
“刘队长，我们家哪儿拿得出。”
“刘队长，你这法子太……。”
“队长。”
“队长。”
刘队长被他们吵的头疼，抬手，压下众人的七嘴八舌。
看向一旁愁眉苦脸的吴医生：“老吴，你估摸着这要多少？”
吴医生看向半躺在地上的季临渊。
右脚以诡异的角度折着，合着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这些话。
心下叹气，缓缓抬起手。
周围的人不敢眨眼地看着吴医生，只见他举在半空、握拳的手慢慢张开。
一个指头，两个指头。
大家屏气凝神，不敢大喘气。
看着吴医生张开五个手指，齐齐吸了口气。
“五，五，五，五十！”
有不知事的人说出这个数字。
吴医生摇摇头，沉了声音：“是五百。”
同情地看了眼季临渊，他这还是往少了说。
“五百！！！”
异口同声地惊呼。
“队长，这钱谁出得起！”
“队长，刚刚付老三不是说他来想办法吗？付老三当兵的！”
谈到钱谁也不是傻子，更何况这可是五百呀！不是五块，不是五毛！
付忠国他娘恶狠狠地瞪向说出这话的人，急声道：“李虎！你说这话亏不亏心！季知青救的大柱可是你侄子！你就是这样给人当舅舅的！？”
李虎被付忠国他娘劈头盖脸一顿怼，面上瞬间不好看了。
气急败坏，扯着喉咙：“你个老娘们！这有你什么事！”
话刚说完，就感觉到一道可怖的目光落在身上，对上付忠国。
他的脸阴沉沉的，吓人的很，李虎打了个寒战，悻悻地退出人群。
刘队长的目光在村里人身上扫了一圈，重重地咳了一声，一锤定音：“每家出一点。”
看向一直埋头不敢说话的大柱他娘，心底长叹一口气：“大柱他娘，你们家多出一点。”
大柱他娘垂着脑袋不语。
刘队长重重地咳了一声，有些不满大柱他娘这反应。
大柱他娘不知道在想什么，雨点落在她银白的发梢。
过了许久才点了三下头。
而后像是做好了思想建设，终于鼓起勇气抬头。
“刘队长，我有十五块六。”
这十五块六对五百块来说是杯水车薪，但对她来说，已经是家里能拿出的全部。
刘队长点点头，村里每一家啥情况他一清二楚，大柱他娘拿出十五块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了。
张口准备先给村里人起个榜样作用的话被人抢先。
罗红云：“我自己的钱，我出五块。”
刘队长目露赞赏：“红云丫头是个好的，我也和红云丫头一样，拿五块。”
听见罗红云拿了五块，她大嫂狠狠地揪了一下身边的罗家大哥，压低声音：“就说你娘偏心，你看看她，随随便便就是五块！二娃上回生病她咋不出钱！”
一向精明的罗小弟看着他娘，眼珠子骨碌一转：“刘叔，我姐说的是我们家一起出五块。”
心提到嗓子眼的罗红云她娘听了自家小儿子的话，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下，瞪了自家那说大话的女儿一眼。
什么事都敢冒头，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罗红云有些委屈地看向付忠国，期望能得到男人的安慰。
但男人蹲在那，协同吴医生给季临渊做紧急处理。
别说安慰，连眼风都没有一个。而挨着他的顾知青一脸焦急，就算是灰头土脸也难掩丽色。
罗红云想到上辈子对她百依百顺的付忠国，心里难受。
这一下子是真的委屈了，忍不住的鼻酸。
罗红云的心情顾盼是不知道的，她此刻全身心都放在季临渊身上。
等吴医生对他的伤了做简单处理，顾盼站起身，声音冷凝：“讨论好了？”
目光落在这一张张黝黑干瘦的脸上，冷笑：“你们也别担心，不会让你们拿钱。”
“不就是五百块吗？”
周围的人被顾盼不屑一顾的态度刺得面红耳赤。
“不就是！你站着说话不眼疼！你知不知道我们整点公分有多难！”涨红了脸，扯着喉咙的人。
顾盼好看的桃花眼看向那人，冷笑：“我是不知道工分有多难赚！”
音量提高：“但我知道季临渊伤有多重！知道他是为了救人！知道他救的是小河子的人！！！”
女孩的音线轻柔，但说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狠狠砸在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上！
季临渊伤势严重，顾盼不想和他们过多纠缠，转身对着小孩儿：“林山，走吧，和我一起送季大哥去市医院。”
浑身湿透的林山准备将季临渊背起。
“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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