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前日马缨丹下狠了剂量,还是这学堂的风着实刁钻,梁淑甯回了院里便结结实实地病了,这回病来如山倒,是一点水分都不掺的了。就算是梁淑甯再怎么一心向学,眼下的身体状况却是撑不住的。
便老老实实地呆在榻上将养,每日除了喝药用饭便是阖目歇着,却始终不见大好,也谈不上多大的不舒服,饭用得下,觉也睡得着,只是梦多,天南海北各样怪梦在脑袋里囫囵,成日里浑身上下酸酸的,提不上劲来。可梁淑甯硬憋了几日着实受不住了,总觉得这中午精神活焕一些,便缠着认秋扶她好歹也在院门前溜达溜达。
梁淑甯围着斗篷,有风毛裹着,只露出这巴掌小脸来,靠坐在廊前远远地瞧着塘子里的枯荷败叶,透了透气这会儿心情尚不错。认秋突地想起方才出门仓促忘了将暖手筒带出来,又忙得回去取,而梁淑甯好不容易从院子里出来一趟,体力也不济,便坐在原处等认秋回来。
她一个人独零零地坐着,将头靠在栏杆上,欣赏着这满塘的破败,擎雨盖凋落空余老柄,残红败绿皆零落泥沼,梁淑甯不酸也不腐,也不值瞧着这景就无缘无故地伤春悲秋起来,只是眼皮子愈发有些重,也顾不上风口不风口,便倚靠在栏杆上阖了眼皮静坐。
认秋回来,只是一小会儿功夫,看了这情境暗叫声不好,赶紧推醒自家姑娘想扶回屋里歇着,刚触着身上认秋就慌了神,姑娘这是又浑沌了。
认秋当下急出一身汗来,可她人小背不起姑娘回院,若是再撂下姑娘回院里叫人怕又耽误个半刻,再酿出大祸来,当下只能扯着嗓子求救,凄厉厉地,只盼着附近有没有恰好当值的下人能过来搭把手。
认秋鼻尖沁得满是汗,带着哭腔谢天谢地还真是神降救星,不是别人,正是竹枝阁的那位主子,双白哥儿。
她已经连着三四天未去家学,周双白为何会恰好在附近出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巧合还是旁的。看着小姑娘发白的嘴唇紧抿,触到身上烫得厉害,周双白月匈口毫无预警地闷堵起来,扑山倒海的心慌竟有些掩饰不住。
梁淑甯这会儿其实隐约是存些意识的,只觉得天旋地转地睡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雪松木香气像是一个安稳香甜的茧,又像是那些来势汹汹的梦境,将她严严实实地包缠起来,她忍不住将脸贴在那人的身上磨蹭,凉凉的很受用。
周双白垂下眼看她,脚步却不敢歇,她此时的百般依赖教周双白也有些手足无措了,不知道魇着了什么,那两条淡眉蹙起来,竟从眼帘跌出两行清泪,唇瓣微启喃喃道,“……檀郎。”
周双白身形一顿,眉头彻底锁紧了。檀郎,他的乳名唤小檀,这件事怕是梁府上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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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霜阁里众人慌张起来,烧水的哨声,煎药的咕嘟,有粗使丫鬟慌乱里不仔细碾着晴玉后脚跟,挨了耳光的响,一篇篇全交织起来。
显然这些杂声并传不到梁淑甯的梦里深处,似乎围绕着方才那股雪松香开始,她的思绪就跌落进湍急的琥珀川里,被迫着搅动不停了。
梦是毫无头绪的,小猫拨弄的毛线团一般,她梦见出事的那日,她缠着周双白正提议第二年要去净业寺观莲,最好是他两人同去,周双白没回绝她,给她兴奋坏了。转眼间宫里的池水便没过头顶,她的喉咙被人狠狠地扼住,疼地她叫不出救命。紧接着错综纷杂的画面像风车一样转动起来,认秋知她死讯自断青丝入了庵堂,若嫔不日遭人投井溺毙,幽王谋逆牵及梁府,抄家破败充为官奴……
她的梦里居然还出现了周双白,他在长灯下一夜无眠顿生华发,他与圣上于堂下争执摔碎御盏,终了是他虔诚跪伏于净业寺前,身后却满是坚兵利甲……
再眨眼,净业寺白莲染血,净虚法师禅坐中圆目横睁,一声长叹,“周双白,你可知此番业障永世难还!”
手捂白绢咳出血来,他哑声道,“无妨。”
“!”梁淑甯猛地从梦中坐起身,随即头疼欲裂,却听得周围认秋与冯嬷嬷的带了哭腔地,“姑娘,您终于醒了!”
梁淑甯捂着头半坐着,认秋忙得拿着织毯将她的肩头裹住,“姑娘,您可把我和嬷嬷吓死了,竟昏睡了一天一夜,姑娘现如今身上觉得如何?待我去把厨房喂着的小米粥拿来,总该垫垫腹再吃药的……”认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显然是梁淑甯醒过来把她高兴坏了。
冯嬷嬷转身要去给梁淑甯端药碗端粥来,指着认秋交代道,“姑娘才醒,说话小点声。”
梁淑甯有些呆呆地捏着眉心,额头上发了不少汗,烧也退下了,哑声问道,“如今什么时辰了?”
“现下快到巳时,昨儿老太太来守了您一夜刚儿才走,您被双白少爷抱回来的时候,可把我吓得就剩一口气了。”认秋压低了声量,可那股心有余悸仍在。
又是他,为何无论现实和梦里,竟是到哪里都逃不脱呢?
梁淑甯懒得仔细询那日的事,这会脑子清醒不少,慢慢掀了褥子下床,吩咐道。“认秋,替我篦头吧。”
认秋忙得拿衣裳来披她,姑娘神色淡淡地坐在菱花镜前,认秋不敢吵扰着她,小心翼翼拿着篦子梳理黑缎似的秀发,梁淑甯还在回味方才那个凄凉的梦,看着镜子里认真为她梳头的认秋,想起梦里她的结局,蹙了蹙眉索性闭上了眼睛,这定不能是真的。
认秋留意自家姑娘的表情,小心问道,“弄疼您了?”
梁淑甯摇摇头,却又听小丫头惊叫一声,像是吓了一跳,“姑娘,您这儿竟生了一根白发。”
认秋怕自家姑娘忧心,又添了句,“没旁的大事儿,姑娘肌肤生得雪白偶尔一根白发也是惯常的,恐是这几日不得安寝给闹的,大夫给您的方子里添了酸枣仁儿,保管用了睡得安稳,我这会儿帮您把这根掖在里面,瞧不出。”
“拔了便是。”梁淑甯不太留意地答道。
“这怎么成?您没听说过,拔一根儿要再长三根儿呢!”认秋煞有介事地道。
梁淑甯被她逗笑了,“谁信那些个,教你拔拔了就是。”是,那些个不好的、不幸的,她梁淑甯一概不认,若是命运真不可改动,那老天也不会再教她重活这一回了不是。
只是从那些无章的梦境里,梁淑甯多少还是有了点旁的心得,既然周双白概是她命里定的劫数,一味躲着绝不是解决之法,以后她索性放开手脚,尝试与他以真正的兄妹相处,不求庇佑只求再无交恶,或许能尽早为自己寻到一条别的出路。
那日的噩梦一发,倒像是也卷走了梁家大姑娘身上的病气,没几日小脸便回复了水色,且这一发烧竟还有意外之喜,身条子又抽起来小一寸,整个人脆生生的粉藕一般,愈发清丽脱俗了。
梁淑甯在花厅里正慢慢踱着步,却瞧着小丫头读雨急匆匆地过来,禀道,“大姑娘,旁厅有客人特意来找您来了。”
心里觉得纳闷儿,自己病了这些天,之前也并未和人定了约,什么样的紧要事儿得特地寻到府上来。
走到旁厅的当儿,那女孩子的脸偏转过来,教梁淑甯心头一震,竟是倪若,这会儿的倪若远还未入宫为嫔,满脸都是稚嫩朝气。梁淑甯倏尔想起梦里倪若被人沉井的画面,心头一窒,却听得一旁还有别人。
“想来瞧瞧你,便借了倪若的风。”竟是覃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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