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 便有一人吐了口痰, 低声骂道:“他们这群当官的,没一个好玩意儿, 我们的命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
他身边的人一听, 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官府每日施粥, 这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前两日不是来了一帮大官吗,我无意听他们说道,江大人在将水患的事情告诉朝廷之前,先告诉了他的恩师左相,可是他的恩师却隐瞒不报,故意看着我们饿死, 可怜我母亲就是在逃来这里的路上活活饿死的。”
因为江正成处理及时,开仓放粮,迅速稳定住局势, 所以江南的百姓对他很是尊敬,哪怕是之前不知道他的人, 现在也知道了。
听到这话,旁人便质疑道:“左相可是宰相, 即便我等贱命对他来说一文不值,可他隐瞒水患的消息不报,对他有什么好处?”
方才不停咒骂的人摇头,“我也不知。”
没有缘由, 众人对这个消息就不会太过相信,这时,他旁边的人说道:“我可能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众人皆扭头看向他。
“我有一个平县的亲戚,在水患发生前,他来江南游玩,我们聊天时,他曾抱怨,那些当官的明明已经很有钱了,还嫌不满足,非要和我们这些老百姓抢饭吃。”
“我仔细询问后,才知道原来左相的儿子建了一个赵氏商行,然后公主府也跟着建了一个沈氏商行,现在在建平这两个商行名声很大,很多银子都被他们赚了。”
“可是这和左相隐瞒消息不报有什么关系?”众人虽嫉妒他们有权又有钱,可还是不曾发现两者有什么联系。
听到这话,有一个在一旁当了很久吃瓜群众的难民,嘲讽道:“这都不明白吗?很明显左相这是想借着这次水患赚银子,我要是提前知道一个地方会发生水患,肯定会先偷偷地低价买进一批粮食,然后高价卖出去,能赚很多银子呢。”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然后脸色纷纷变得愤怒起来,尤其是不停有人说自己饿死的亲人,更是将难民的情绪调动到极点,对左相愤恨达到顶点。
“我们生气有什么用,人家是左相,我们都见不到人家,骂得再大声人家都不会有半点损失。”
此言一出,众人的怒骂声顿时停止,心里却是憋屈得不行,他们只能任由别人践踏他们的命,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有一个人小心翼翼道。
“那左相不是想赚钱吗,我们不让他们赚钱便是了,我们哪怕饿死,都不会买他们一粒粮食。”
“我们本来就没银子,”一人幽幽道,他们当初逃出来的时候想着能活着就不错了,哪有心情管银子的事。
“……我们没有,可有人有啊。”
“对,我们要把左相的恶行告诉所有人,让他们不要买赵氏商行的东西。”
“对,不要买,买了就对不起我们江南所有在水患中死去的亲人。”
众人仿佛找到了发泄的途径,纷纷起身和自己认识的人去宣扬左相的恶行,然后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几日,江南各府县大多数百姓都知道了左相不顾江南百姓的死活,为自己谋取私利的事情,一时间,民愤四起,惊得那些官员,纷纷将此事禀告给上官,最终传入江南巡抚江正成的耳中。
“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怎么能任由这样的流言兴起?”江正成平日里面上总是带笑,气质儒雅,这还是他第一次大发雷霆。
他下首的官员觉得自己很冤枉,“大人息怒,这消息传得太快了,微臣得到消息立刻去控制,却是已经来不及了,”主要是这次死了太多人,百姓心中的怨气和痛苦无处释放,现在得知左相的事情,正好有了宣泄口。
可以说,左相正好撞在枪口上。
江正成沉着脸,怒声道:“本官不管什么缘由,也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朝廷的钦差已经快到了,务必在钦差到来之前,将此事给本官压下去。”
“是,大人放心。”
这种事他们很擅长,百姓都是胆小的,杀一批造谣的人就行了。
事实也确实是如此。
下面的官员直接抓了一批蹦哒得最活跃的人,然后以扰乱治安罪被抓起来,本以为只是被关几日,可谁知次日就传出他们企图越狱,被看守牢房的狱卒就地正法,无一人逃脱的消息。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江南所有的百姓如被扼住咽喉一般,全部沉默下来,江南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对此,江南各官员都非常满意,养足精神迎接几日后朝廷钦差的到来。
对于这一次的水患,江南的各位官员其实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他们有充足的粮食,能坚持到朝廷的援助,而且他们及时派出人手去将逃难的百姓汇聚在一起,尽最大的可能减少伤亡。
他们早就没了一开始得知水患时的紧张,反而现在在他们心里,这次水患已经是他们的晋升之本,妥善处理难民的功劳或许可以让他们升一级。
所以,对于即将到来的朝廷钦差,江南各官员确实打心眼里欢迎,好将他们的功劳汇报给朝廷。
此时,虽然朝廷钦差未到,但已经陆陆续续有商贾来到江南各府县,他们每个人都运着货物,全部都是目前江南各府县短缺的东西,所以很多商贾一到,货物便会被抢购一空,即便价格远远高于从前。
建平离江南颇远,还要走水路,行程上便要慢些,很多建平的商贾都是和朝廷钦差一起到的,但赵氏商行除外,他们比旁人早出发,自然也会早到。
赵氏商行到后,两位掌柜命人将货物卸下,刚开始卸货,便有人来买东西,他们的价格比原来翻了四倍,这价格已经很高了,之前的商贾最多的也就翻了三倍。
只是乾朝人都有忧患意识,一有灾祸便下意识想囤货,生怕今后粮食不足,所以很多人还是咬着牙买了。
这两位掌柜正是赵管家的两位助手,他们二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看得特别和谐。
他们看着不断减少的货物,心里很是舒爽,艾掌柜低声道:“我们把价格是不是定低了,要不再涨点?”
高掌柜却是摇头,“不能涨了,前后价格不一,难免会激起百姓的不满,现在这价格利润已经不小了。”
翻了整整四倍,把这批货买完,他们不仅可以补足之前的亏空,每个人还可以大赚一笔,光是想想他们就浑身充满干劲,感觉他们这十几日的长途跋涉,又是坐车又是坐船的,辛苦没有白费。
有健谈的百姓和他们聊天,问道:“兄台,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看上去都挺累的啊。”
“我们是建平赵氏商行的商队,走了十几日,能不累吗?”
虽说银子赚得很爽,但身体的疲惫也是真的,他们现在其实最想睡一觉,可又舍不得不赚银子,只能这么干熬着。
此人随口吐槽,却是没注意到和他说话之人脸色的变化,与此同时,正在买东西的几个人听到这话,也纷纷变了脸色,都放下手中的货物,找借口离开了。
这一细节,并未被赵氏商行的人注意到,他们每个人都精神不济,反正这些货物不用吆喝,谁想买说一下价钱,然后收银子就是。
直到接下来一刻钟都没有再来人,赵氏商行的两位掌柜才渐渐发现不对,刚才来买货物的人,继续就没断过,怎么现在一个人都没了?
再看看天色,离午膳时间还早,日头还不是太足,按理说应该还有人才对啊。
两位掌柜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该用午膳了,还是不曾有人来,众人便决定先去用膳,留下护卫在这里守着货物。
一行人进了一间酒楼,要了一桌菜和一坛酒,觥筹交错,好不痛快。
十几日一直在赶路,这是他们吃得最舒服的一顿饭,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喝了酒,一整桌饭菜被吃得一干二净。
酒足饭饱后,便让小二过来结账。
小二面上带笑,恭声道:“一共一千两,不知哪位客官付账?”
“不就是一千两嘛,我有……一千两?”正要从袖中取出银票的艾掌柜猛地愣住,目光转向店小二,眼中满是惊愕。
“正是,还请客人尽快付账,”小二还是一脸笑容,只是眼神中带着催促。
“是什么是,我们总共才吃了多少东西,怎么会有一千两?你们这是敲诈,若是不想我去官府告你们,最好不要动歪心思,”艾掌柜冷着脸道。
店小二闻言,面上的笑容消失,皱眉道:“几位的意思是想吃霸王餐?”话音一落,十几个打手顿时出现,将他们团团围住。
看到这一幕,其他人的酒也醒了,目光无措地看向两位掌柜。
高掌柜连忙拉住要发火的同伴,拱手道:“还请不要误会,我们没有吃霸王餐的想法,这就付账。”
直到从高掌柜手中接过一千两银票,那十几个打手才离开,他们得以顺利地走出酒楼,刚走出酒楼,那高掌柜就沉了脸,若非那几十个护卫正在看守货物,他岂会怕那十几个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打手。
被他们用武力威胁着付账,高掌柜心里的憋屈可想而知。
“高掌柜,他们明显是在讹人,我们点的那些东西根本就不可能有一千两。”
“那又如何,我们初来乍到,在这里没有根基,再加上之前卖货物一事,难不成只准我们讹他们,不能他们讹回来?”
听到这话,艾掌柜无言以对。
“那我们现在?”
“马上离开,难保这个县城的百姓不会对我们心生抵触,江南有那么多的府县,没必要一直待在一个地方。”
百姓都有排外心理,他们和这件酒楼起了冲突,酒楼的人随意污蔑他们两句,就足以让他们在这里卖不出任何东西,留下来百害而无一利,还不如离开。
酒楼的二楼,掌柜的看他们离开,狠狠地呸了一口,“仅仅只是让他们亏点银子,便宜他们了......赵氏商行来江南的消息传出去了吗?”
“掌柜的放心,已经传出去了,相信不会再有人买他们的货物。”
“哼,我们江南那么多人流离失所,他们却想趁机捞银子,哪有那么好的事。”
官府杀了一批人,只是让百姓将怒火从宣之于口变成憋在心里,憋的时间越久,他们的怒火便会越旺盛,越想得到发泄,赵氏商行的到来正好给了他们发泄口。
赵氏商行接下来,逐渐靠近水患严重的地区,越是靠近灾区,遇到的商贾就越多,只是别的商贾每日都会卖出大量的货物,只有赵氏商行一样东西都不曾卖出去,或者说,在他们离开当初那个县城后,就不曾和人交易过。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日,两位掌柜终于坐不住了,派人去打听其他商贾的情况。
半个时辰后,派出去的人回来,说道:“掌柜,小的打听过了,我们卖的货物并非最贵的,还有人翻了五倍,但他们的生意也不错,不知为何,他们宁愿去买贵的,也不愿和我们交易。”
“你没有寻人打听?”
“寻了,但小的一提起赵氏商行,他们就左顾言它,不肯直言。”
两位掌柜闻言有些苦恼,这是怎么回事,按理说他们是第一次来江南,并不曾和这里的百姓接触,他们为何这般抵触他们,完全没有道理啊。
就在赵氏商行苦恼时,朝廷钦差和他带来的赈灾粮款已经到了,同时,还有建平周围的商队,沈氏商行也在其列。
聚德楼并未派人,来得是商行内的其他商贾,由两位执行掌柜带队。
许老板看看商行内泾渭分明的两队人,道:“大掌柜的要求,大家想必都清楚,不想遵守的,我们不会强迫,不过在出售货物时,不允许打沈氏商行的旗号,否则不必大掌柜出手,我和黄掌柜就不会放过他。”
许老板话音一落,那一小部份人便自动脱离了沈氏商行,对此,许老板并未阻止,而是带着剩下的人一起行动,他们遵守沈世伦的规矩,将物价上涨一倍,然后出售。
这样的价格,在众多商贾中尤为显眼,同时吸引了一批百姓,凭着“低廉”的价格,沈氏商行虽然刚到此地,便卖出去不少货物。
而其他被抢了生意的商贾,皆是面色一沉,低声吩咐身边的人去打听沈氏商行的底细。
他们的物价大多都会翻三四倍,这样一来,大家物价相当,怎样选择随百姓心意,可现在沈氏商行的物价比他们低很多,瞬间就把顾客吸引过去,致使他们的生意无人问津,他们怎么可能忍受得了。
可现实就是,忍受不了也得忍,沈氏商行的靠山是公主府,这件事并不难查,本打算联合起来去逼问沈氏商行的商贾们,顿时偃旗息鼓,纷纷收拾东西离开,打不过还跑不过吗,他们去别的地方卖。
而沈氏商行因为远低于别人的物价,每到一个地方,都不缺少顾客,他们带来的货物仅仅在五日之内便销售一空,远少于他们一开始的估算。
众人忍不住感叹,大掌柜就是大掌柜,他的每一个决定都绝非一时兴起。
来灾区售卖货物,虽说其中的利润惊人,可除了来得快的那几个商贾可以把货物销售一空,更多的人是卖不完的,因为来抢生意的人太多,而粮食这类货物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百姓有太多的选择。
可现如今,沈氏商行因为比别人的价格低,成了百姓唯一的选择,他们的货物以最快的速度销售一空。
与此同时,沈氏商行的名声开始在江南地区传开,百姓心里都有杆秤,他们知道谁对他们好,虽然对那些疯狂敛财的商贾没有办法,可他们心里都会隔应,这时沈氏商行能给出相对公道的价格,便能迅速得到百姓的好感。
“我记得沈氏商行似乎是长公主的产业。”
“我也记得,哼哼,同样是商行,长公主才是真的为我们着想,哪里像……”
“嘘,别乱说话,你不怕死吗?”
“放心,我还要活着看他们怎么把东西拉来,再怎么拉回去呢。”
“嘿嘿,我也是,你们是不知道,他们来这里这么长时间,一样东西都没卖出去,还找不到原因,别提多苦恼了。”
“活该,我们江南那么多人失去亲人,只有我们自己伤心,他们可不会掉一滴眼泪。”
“……”
江南各府县几乎都有类似的对话,他们小心翼翼地交谈,虽然有些憋屈,可用自己的方法帮江南因水患而死的同胞稍微报了仇,他们觉得痛快。
所以,哪怕赵氏商行实在顶不住了,将物价降到三倍,两倍,最后是远低于其他商贾的一倍,依旧是无人问津。
赵氏商行两位掌柜的头都要秃了,他们找不到理由,也问不到丝毫的消息。
虽然他们赵氏商行是左相府的产业,可他们到底只是商贾,根本没有见官员的资格,所以,他们只能写信将这里的事情告诉赵管家,让他想办法。
因为有护卫日夜兼程地将信送回来,不过十日便到了建平,同时到的,还有公主府的影卫。
翠沫接到情报后,第一时间告知长公主,长公主将情报仔细看了一边,扭头看向沈世伦,还是忍不住惊叹道:“仅凭几句传言,竟然能达到这般效果?”
沈世伦押了口茶,笑道:“殿下莫要小看舆论的威力,更不要小看百姓的力量。”
单个的百姓与官斗,无异于以卵击石,可若是整个江南的百姓呢?
江南巡抚官员杀得人再多,也无济于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之于官员,帝王,以及朝廷,皆是如此。
长公主看不得他看似谈定自若,其实心里很得意的样子,主动转移话题,道:“你让影卫收集前往江南售卖货物各商贾的消息,想做什么?”
“自然是将赵氏商行彻底拍死,以及约束一下商贾的心思,让他们知道什么样的钱该赚,什么样的钱不该赚。”
沈世伦前世摸爬滚打多年,什么手段都用过,却从不曾动过发国难财的念头,你生长在这个国家,不求对那些在灾难遇害的人们感同身受,最起码不要落井下石。
那群趁机敛财的商贾,对乾朝必定没有太大的归属感,其实大多数商贾皆是如此,改朝换代可以,只要不影响他们赚钱。
这样的人,不加以约束,便不会收敛,对乾朝不忠的人,要之何用。
左相府,书房
左相看着面前的书信,眉头紧锁,“这又是怎么回事?”
提前得到了消息,大量屯粮,运往江南,本应该将货物快速卖出去才是,可他现在看到了什么消息?
除了一开始,他们竟是连一粒粮食都不曾卖出去,而且还不知道为什么。
左相抬头看向管家,怒声道:“这就是你找的人?统统都是饭桶。”
赵管家低着头听左相的训斥,等他训完,才道:“老爷,当务之急应是查清赵氏商行被江南百姓抵触的原因,以成功将手中的货物卖出去。”
左相闻言,也知道轻重缓急,冷哼一声,提笔跟江南巡抚江正成写信,让其查清缘由。
此时,江南水患已经发生了将近两个月,因为江南官员和朝廷的反应及时,百姓的伤亡降到最低,灾后重建已经提上日程,不日便会开始动工,一般这种事情都由工部负责。
次日早朝,工部尚书便提及此事。
乾兴帝道:“具体会有何人负责修建?”
工部尚书答:“工部会从皇商中,选出几人负责修建房屋。”
乾兴帝颔首,然后道:“此事不急,容后再议。”
众大臣愕然,不急?江南的百姓还在城外露天住着呢,怎么能不急?
他们有些摸不清乾兴帝的心思,当初救灾他比谁都心急,恨不得每日上朝都要问一遍进度。
现在难民已经全部收拢,水患已经褪去,就差建房子了,乾兴帝却说不急,谁也不知道他有何打算。
工部尚书不曾想本该会顺利通过的提议,竟然只得到乾兴帝“容后再议”的回答,只得遵旨退回朝列。
左相站在朝列最前面,抬眼看了乾兴帝一眼,眼底带着探究,小皇帝的心思愈发难以捉摸,有些事情需要提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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