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风霞殿的路上,江灵殊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师妹,方才听师父唤你衍儿,是不是你名中有个衍字?”
对方聪慧,知道她是问自己名姓,轻声答道:“是,我叫灵衍。”
“灵衍?可是与我一样的字?”江灵殊在她手心写了个“灵”字,见她点头,自是欣喜,“我姓江,名灵殊,想来真是与师妹有缘,才在名字上有此相同之处。”
灵衍微微一愣,低头道:“其实……这是师父赐我的名。师父说,前尘往事皆需忘,过去的名姓,我得都舍了才好。”
“竟是如此……”江灵殊闻言诧异,“只是师父何时变得跟佛门僧尼一般了……”话一出口忙又打住,下意识地瞧了瞧灵衍,却见她笑着摇摇头:“师姐放心,我不会说与外人听的。”
不说这话还好,偏灵衍如此善察言观色,竟将江灵殊心中忧虑全然猜出,倒让她实在不好意思起来,忙想着用别的话岔开去。
“你既是我第一个师妹,又与我同住,今后不论你我再有多少师妹,这彼此间的亲疏终归是不一样。我想着……若能像师父那样唤你衍儿,一来亲厚些,二来又不会与其他师妹那般混在一起叫了。你觉得如何?”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的表情,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胡乱说出这番话来。
“衍儿听师姐的。”灵衍答话仍是那般无波无澜,听不出什么喜恶,但面上却似有三分喜色,江灵殊总算松了口气。
“衍儿今年多大了?”
“过了明年四月便是十四了。”
“这么说来,你比我小上一岁。”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多是江灵殊问,灵衍答,倒避免了无话可说的尴尬。
其实令江灵殊最最好奇的便是她这个小师妹的身世来历,她总觉得对方有些西域人的样貌特征,却又不全是。想要问起但觉太过追根究底,且师父既连她的名字都改了,定是有什么不一般的缘故,因而便没有提及。
“小心些脚下台阶。”江灵殊推开西殿的门,叮嘱灵衍。
阿夏早在这里等候多时,屋内炭足暖如春夏,她已倚着墙打起瞌睡来,忽地惊醒,忙上前来道:“少宫主,晚饭已备好了。”
江灵殊点点头:“你去取来,我与衍儿一同用。”
“是,是。”阿夏拍了拍脑门儿让自己清醒过来,出门时又小心打量了一眼灵衍,才将门合上,似是也纳罕这孩子的容貌。
江灵殊笑着将灵衍拉至床边,牵着她的手摸了摸被面道:“你瞧瞧这颜色样式喜不喜欢?若屋内有什么不入眼的陈设,我便着人去换了。”
灵衍略略环顾了下周围,柔柔弱弱地回道:“师姐准备的一切都好,衍儿很喜欢。”
“那就好,以后不论有什么事儿,与我商量便是。从今往后,咱们得长长久久地作伴了。”江灵殊伸出手,迟疑了一下,还是为她将散下的额发轻轻别到了耳后去,“我不知道你从前过得如何,但如今既入了凤祈宫,有我和师父在,便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灵衍抬头看向她,亮晶晶的眸中几乎沁出泪来,带了鼻音重重“嗯”了一声。
“哎,你别哭啊,我原是想让你放心……”江灵殊见对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也不由觉得难过,向袖内摸着帕子,却拽出一个锦袋儿来,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件重要的物什,忙拍了拍灵衍的肩道:“衍儿,来看师姐给你的见面礼。”
她摇一摇锦袋,里面便发出清脆的响声,将那串东西取出看时,果然是条缀满素银铃铛的红绳儿,红绳儿用时下正兴的手法细细编过,每个铃铛之间以一颗银珠和两个小绳结隔开,样式并不华丽,却简单好看。
灵衍以为那是手链,谁知江灵殊却示意她将左脚伸出来,随即便轻巧地脱了她的鞋袜,握住那一段玉笋似的脚腕,随手比了一比,满意地说了句:“正好。”便将那铃铛红绳系在了上头。
灵衍怔怔地看她这般流利动作,脸已红到了耳根,江灵殊浑然不觉,一边为她再细细穿好鞋袜,一边柔声说道:“我们凤祈宫的女子,拜入门中时都会有这么一串铃铛,或是师父所制,或是师姐相赠,每个人的都不一样,我的便是棕绳儿配铜黄的铃铛。许久之前我便对师父说,要亲手做一串送给我第一个师妹,今日终于用上了。”
“衍儿多谢师姐……”
“可别小瞧了这铃铛,”江灵殊拍拍手起身道,“这上头有只有宫内人才能看得出的门道,故而外出遇见同门也便查明身份。至于为何不戴在手腕等明显处,一是为防被别有用心之人偷了去,二来,凤祈宫的功夫重轻、巧、快三字,平日行事,需做到步履轻盈而铃不响才算是将功法学入了精髓,这铃铛便可做此检验之用。”
灵衍微微讶异,想起方才一路走来,确实从未听见铃响之声,自己于是也小心翼翼地踮起脚一步步走着尝试,可无论多小心,那铃声总是不绝。
江灵殊噗嗤一笑:“这却不是仔细注意着便能成的事,你瞧我也未如何谨慎脚下,只自然行走便好。待你习武久了,气息行止皆会随武学之韵律而变化,要达成如此,绝非难事。”
“是……衍儿知道了。”灵衍低头应着,许是放松了些,江灵殊此刻才觉得她终于有了些小女孩儿的娇憨。
“晚饭来啦——”阿夏忽一手推了门进来,另一手端着漆木承盘,上有三四个锦盒并碗筷调羹等用具,虽都卡得严实,却还是有食物的热气与香气溢散出来。
“来,”江灵殊拉着灵衍在低案旁的软垫上坐下,“今日赶了那么久的路,一定饿了吧?”
灵衍微点点头,阿夏将锦盒一一揭开,只见一个里头装着两瓷盅的红豆粥与一小碟白糖,一个是六只小巧薄皮的冬笋烧麦,还有两个便是些小菜干果之类。
“这瓷盅小,烧麦也是一口一个的样式,怎么只拿了这么些?”江灵殊问道。
阿夏面露为难之色,又似在忍着笑:“是,我也这么说的。可厨房里说宫主那边与众殿主正一起吃酒,都说这烧麦包得好,便一笼笼的要了去,可不就只剩这一笼了?她们还说什么,宫主向来说年轻弟子晚饭不宜吃得太多,否则积了食懒怠动,妨碍第二天练武……”
“师父倒确实这么说过,只是衍儿疲乏一日,不多吃些反倒不好。”江灵殊细细屏气听着,确有隐隐乐声从前殿传过来,只得叹了口气道:“我只想着师父回来吃顿清淡又热乎的,忘了她爱热闹,定要拉着师叔们一起,其他师叔还好说,云罗师叔向来胃口极大……罢了罢了,我们先用着,对了,你自己吃过没有?”
阿夏一愣,心中感动:“您回来前我已吃了,现在还饱得很。”
“嗯,那就好,做什么都别饿了肚子。”江灵殊将装着烧麦的锦盒向灵衍推了推,“趁热吃了,小心汁水。”
灵衍点头,夹起一个细吹了吹便张嘴一口吞下,果还是被里头的热陷儿给烫着。于是拼了命地用手扇风,一边空嚼着强咽下去,江灵殊忙接了杯凉茶给她去热:“这么急,显见是真的饿了,但还是慢着点儿吃,别烫坏了嘴。”
“是,”灵衍一口喝下,羞涩道,“不过这烧麦……确实鲜美至极。”
“你若喜欢,明天也让厨房做了便是。你那粥里可要加糖?”
“啊,要的,多谢师姐。”灵衍吃了东西有了力气,说话都比先前精神了许多。
“给。”
“师姐不加么?”
江灵殊摇摇头:“不必,我一向不爱吃甜的。”
“这样……”灵衍在心中暗暗记下。
凤鸣殿内,晨星和众殿主已至微醺,唯有青珢和云若还保持着理智,忙着劝这劝那,只是无一人愿意理她们。云罗更是一手拿了鸡腿骨,在琴上边打着拍子边胡乱弹起来,很快自己便趴倒在桌上睡着了。
青珢和云若无法,只得和婢女们连哄带劝加扶的将她们一个个先在殿内找地方安置了,好在凤鸣殿极大,便再来几个人也不怕没得睡。
“这冬日里,炭用得多,蜡烛又彻夜燃着,我还是回初云殿守着吧。”云若告别青珢,自提了灯笼回去。
青珢转身回殿中,欲扶晨星回榻上休息,晨星却摆了摆手,自己稳稳当当站了起来,笑说:“才这点子酒,真当我醉了?”
“我也是担心您……”
“你是担心太多了,”晨星打断她,“你从小便跟着我,我哪里看不出来你有心事?若有什么疑虑,只管直说便是,何苦藏在心里憋坏了自个儿?”
青珢闻言,拜倒在地:“您带回来的女孩儿……来历不清不楚,也不与我们明言便将她与少宫主安在一处住了。按理说,风霞殿只应允少宫主一人所居,其余内门弟子,便是宫主亲传,也该住到照影殿去。我知道,您虽平日里看起来只好玩乐粗枝大叶些,可做事却是细致入微思虑周全,如今这般反常,属下心中实在难安,还望宫主言明。”
“唉——”晨星扶额长叹一口气道,“我就知你是为了这件事,也罢,略告诉你些也无妨。”
晨星走至内室,歪在一张贵妃榻上,又用手捡了颗果盘里的冬枣抛着玩儿,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衍儿的祖母,原是我母亲的旧识。母亲退任宫主之位前曾千叮万嘱,说她那位朋友坎坷得很,其女和其孙流落在外,让我务必寻到她们。我一直着人在江湖中打探,前不久终于有了消息,这才自己亲自下山,只可惜,她父母因故已逝,只留下这孩子一人。”
“原来如此,我说呢,怪道宫主对她如此上心。”青珢恍然大悟,却又疑惑,“只是不知前宫主的那位旧友如何了?”
“母亲没细说,只说那位故人出身西域,来历匪浅,不可详提。我想大约已是不在了。”晨星咬了口手中的枣子,“其实按母亲的意思,本应把她当作普通女子好好教养即可,但她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天资聪颖不逊于殊儿,已有些武艺在身,又自有继续习武的意愿,怎可辜负了这块美玉。至于究竟能否成才,便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但愿宫主一片苦心不会白费。”青珢说完却不见回应,再一瞧,晨星已于榻上睡着了,半颗枣子掉在地上,只得摇摇头抱了床被子给她盖上,将重重帘缦放下,自去外间躺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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