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渐亮, 一只小小蝴蝶飞进来, 落在叶危手边的石头上,翕动着斑斓的蝶翼。
叶危立刻缩了缩手,远离。
姚冰和小花妖相继醒来, 王政打了个哈欠,瞥见大家都醒了, 顺嘴问道:“你们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没有。你快起来,赶路了。”
叶危飞快否认,然后走出山洞, 去看看昨晚烧的火堆。
王政他们全都没事, 说明倒霉的就是他一个人, 就是冲他来的。
叶危心中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昨晚不幸烧的火毒木, 这种植物很特别, 树干中空,内里栖息着一万只蝴蝶。
他既然是在这附近随处捡的, 说明这里至少有一棵火毒树, 而树里至少有一万只蝴蝶,然后树林内……不知道会有几万只毛毛虫。
一节一节,肥大的肢节, 上有斑斓, 或足毛,一蠕一蠕,千百万只, 爬的到处都是……
心脏像被揪住,一下骤停,而后细细密密地蹿起一股疼痛,叶危眉头微蹙,一下子不敢站起,蹲着缓一下。
“哥哥!”晏临立刻感觉到他不对,“你怎么了?”
叶危脸上有点挂不住,在弟弟面前这么脆弱。他前世因军务过劳,打战时常年熬夜,心律不齐,到后来每多熬一夜,就心悸发汗。
“小毛病,没事。”
“是…是心脏又疼了?哥哥要早点睡的。”
叶危坦荡地看了他一眼:“我没早睡,怪谁?”
晏临立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惭愧地低下头:“怪我。”
“下次还敢不敢?”
“……不敢了。”
叶危听到满意答案,站起来招呼大家走了。吱呀、吱呀,一行人走进林子里,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四处是草木的芬香。晏临偷偷拽了拽叶危的袖子:“哥哥心口还疼吗?我帮哥哥揉一揉吧。”
“我脸上可挂不住。”叶危笑道,他看了眼晏临,发现弟弟真的在担心,“别,真没事,谁身上还没一两个小毛病。”
那可是心脏。晏临隐隐觉得很不放心,前世哥哥就有这个小毛病,也请过名医来看,都说无碍,只是一时太过操劳,注意休息即可。
“哎,叶危,你今天怎么走这么快?不要那啥……徐徐图之了?”
叶危今日一反常态,叫他们御风而行,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此地。
“先过了此地再说。”
王政好奇地低头瞅了瞅:“此地有什么不同吗?”
脚下是一坨一坨绿茸茸的树冠,俯瞰间,忽然,哗啦啦飞出来一片蝴蝶!五彩斑斓,在蓝天之下旋风而起。
“躲开——”
叶危抬手想飞出一条小火龙,猛地想起自己没有火之气了,刹那间,数万蝶群已扑面而来,他立刻退攻转守,扬起一层水泊界,将一众人全罩在里头。遽然之间,目光所及之处,已全是密密麻麻的蝴蝶翅膀,五颜六色的鳞粉在太阳下耀闪着。
“这都是什么东西!”
王政在水泊外加固了一层金钟罩。叶危心头那点预感坏到极点,他恐怕又要遇到那玩意了……
事诡必妖,数万、数十万蝴蝶,必然会滋生蝴蝶王。星哲转身一道寒冰火,他感受到一股浓烈的鬼息!
下一刹那,他们身后的林间拔起一座庞然大物,厉风过眼,一层鳞粉如烟雾般散开,嗞啦——半空中扬起了如山一般庞大的翅膀,上面密密麻麻是数千个眼睛斑纹。
星哲的寒冰火飞过去,骤然间,这怪物瞬间消失,下一刹那,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颠蝶王,鬼中邪物,能起幻阵,能空间传送,瞬间转移自己的位置,并将无数幼虫传送到各个地方猎食……
千万只毛毛虫。
叶危几乎要炸起来了。那玩意在空中一扇翅膀,飓风四起,将他们一队人吹散。两只可怖的复眼浮在半空中,高大如门,瞬间盯上了叶危。
“叶危——!”
王政在提醒他,但平常身手的灵敏的叶危竟然完全没反应,像是怔住了,同时间,那巨大的蝴蝶以伸出尖长的口器,将叶危一卷,瞬间转移,从半空中消失!
“叶危……!”
晏临瞬间分出一缕神魂,跟着哥哥一齐走。
……
眼前是一抹化不开的黑。
叶危被甩进另一处潮湿山洞,四肢僵着缓不过来,他一触地,恨不得立刻就死。
这里是颠蝶王的老巢,产卵的地方,所以一定会有,毛虫、毛虫、数千万的毛虫!
数百年前的阴影从他脑海中翻搅出来,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群毛虫覆在他的娘身上……
叶危咬的牙关发颤,他暗骂自己几百年前的旧事了怎么就过不去这坎!
但他真的过不去。由心入骨的恐惧叫他快要维持不住意识,颠蝶王会先让猎物中上幻觉,无法动弹,然后再让它那数以亿计的毛虫来分食他……
心神渐失,浑身骤凉。
再抬眼,幻觉里,眼前是白漠扬沙千万里,砭骨的风如刀,刮过脸,向后吹,他顶风向前,独自向沙漠深处走去,脚印两行,很快被广袤银沙吞没。
这里似曾相识,可幻觉中的叶危一时却想不起来,或许是他行军时曾路过的地方……
“哥哥——”
是小晏临的声音。
可叶危放眼望去,只有望不到头的黑夜,和走不到头的白漠,他一个人走了太久,忘了到底为何出发,也忘了停下来休息,仿佛他生来就是如此不知疲倦,永远向前永远胜利,所有的光芒都落在他身上。
叶危终于停下来,他伫立在白漠之上,风从耳边呼啸,卷沙弥漫,如霜雪流霰。他双手空空,没有佩剑,没有少主玉符,没有天王的方天画戟,什么都没有,头顶的黑夜无星云月,脚下的沙漠无花果树。这一身皮囊还是青年的样子,但他已活过太多年,以至于快忘了自己一出生时,恐怕也是什么都没有的。
他的娘不是仙道世家的修士,不知是人间女子还是普通仙民,不懂修道,出身低微。据说和这样的人成婚会冲淡贵族的仙骨天资,因而仙门贵族都不允许下界通婚,最多娶来当侧室。
但叶父不听,花了三年,坐上宗主之位,废黜族内长老,一人掌权,然后风光大婚,直接扶正,不久就生下嫡长子叶危。
叶危天生仙骨奇佳,那些传说谣言不攻自破,叶父很高兴,没过多久,却发现夫人身体越来越差……
娘在怀他的时候,曾向天道愿望石许愿,生下来的孩子天赋奇佳,修为远超同辈,一生顺遂辉煌。她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长到如今,叶危对娘的印象很少很少,只依稀记得她温柔地唤自己,声音很弱,身体也很弱,常常叫一声,就咳得喘不过气,他踮起脚把药端过来,小口小口地吹着银勺上蒸腾的白热气。他们没有来得及说过太多的话,娘在他五岁的时候,就彻底离开了。
那天的事已经模糊了,唯有那份惊惧百年不化地刻在了骨子里。
他牵着娘的手在叶家的花园里散步,林间透下点点光斑,投在树下的花丛里,风吹动树叶,花影拂动,光便在花瓣上跳动,那本该是很美好的一天。
“娘,你看这朵花——”
小叶危伸手要去摘,忽然看到,花茎上趴着一只毛毛虫,肥大的肢节一蠕一蠕,他十分不喜,皱了皱小脸,要把虫赶走,低头一看,地上三三两两,出现了好几只毛毛虫,或漆黑或斑斓……
“娘,我们走吧,这树下好多虫……娘?”
“好孩子……有你真好。”
小叶危歪着脑袋,奇怪地望着娘,突然之间,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气力,狠狠推开叶危,小危跌了一跤,娘却也不管他,厉声道:
“传风卫,带少主下去!”
“娘……娘!”
树下虫雨,它们在地上蠕动,一点一点包围了她。
叶危被风卫拽开,他扭头呼叫,最后一眼,他看见娘朝他微笑,说:
“不必救,我应得的。”
而后突然之间,就在那方圆之地,突然乌泱泱地倾盆倒下无数毛虫,它们蠕动着,覆在人身上,越堆越多,爬动着,堆成一个个高高的虫堆……
“啊————!”
天降百虫,覆尸而过,终留白骨一具。
那年叶危大病了一场。
后来再长大去道渊阁上学,他在典籍里翻到了,那是颠蝶王,属于鬼道邪物的一种,具有传送能力,能将它的毛毛虫随机传送到任一地方,啃噬进食,再传回来。由于仙首叶家的大猎杀,目前已非常稀有。
他的娘为他许了愿,所以付出了代价,终有一日会被颠蝶王随机降落的百虫啃噬而亡。
少年叶危看着泛黄纸页上翩飞的大蝴蝶,翻了一页,是一团封闭的茧,再翻一页,他看到一只毛虫,一节一节,一蠕一动,无数无数,成千上万密密麻麻,覆在娘温柔的笑容上,从孔窍里争相涌入,血与白骨……
双手止不住地发颤,脑海中蜂鸣四起,眩晕,那些五彩的斑点,肥大的肢节,一蠕一动的足角,根须毕现的毛,在他眼前炸开,那天的惊惧重又降临,攫住了他……
“叶危、叶危!叶危……”
他后来晕倒在书阁里,被师弟师妹送去医治,没人知道他是什么病,但叶危自己知道了。
砂砾刮过脸,有点疼。白漠无垠,叶危还在前行……
“哥哥——”
风越刮越急,沙粒如烟如雾霈,四方迷蒙白茫,幻觉中的叶危忽然想起这是哪里了。
当时军营驻扎在附近,他想去前边探查一二。所有人都深信他的能力,天王殿下必胜无忧,怎么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没有一个人跟来。叶危自己也觉得他不过是往前走走、随处看看,岂会有什么危险?
但很不幸,就在那时,他陷入了颠邪蝶的幻阵……
很快,脚边的沙里滚出了一只白色的毛毛虫!
这些白漠不是白漠,这些沙子其实也不是沙子……叶危骤然感到一种绝望,瞬间,他就看到,放眼所眺、触手所及之处,每一粒沙都露出了真面目,毛虫、毛虫、毛虫,无数无数,密密麻麻地蠕动着,向他翻滚而来!
那一刹那,叶危一身仙力几乎凝固了,但他到底不再是当年那个孩子、那个少年,一团星火正要从掌中升起……
然而这些毛虫并不是真正的威胁,就在叶危本能地惊惧的那一刹那,虫阵之下,暗箭齐发——
千钧一发之际差之分毫,失之生死,他不可能避过了……
“哥哥——!”
虚空中顿开一道传送门,本该在军营里乖乖睡觉的小晏临凌空跃出,径直扑向叶危,用豆丁大的身体,护住哥哥的胸膛……
叶危被他这一撞,整个人向后摔去,于此同时,那涂满剧毒的玄铁箭,从后心穿入,当场射穿了小晏临的整个胸膛。
鲜血溅在叶危脸上,下一瞬,手中火焰绽开而去,星火燎原,虫与箭与背地里暗算他的人都被彻底焚为灰烬。
“晏……晏临……晏临!”
叶危捧着血糊糊的小晏临,那时颠邪蝶幻阵消亡,眼前是真的白漠,真的黑夜,真的鲜血淋漓,从指缝里滴滴嗒嗒流走的,是真切的点滴生命。
晏临根本没有法力的,他还这么小……
血越来越多,眼前红成一片,叶危理智上知道,这几乎就是没救了,他急到几欲发疯,小晏临躺在他怀里,伸出小小的手,想去碰他的脸,好像又不太敢,叶危直接握住,贴到自己的脸颊上。
小晏临甜甜地笑起来:
“不要怕,哥哥。我不会死的,我没有心脏的……”
“说什么傻话!别说话了,撑着……”
小晏临躺在雪漠上,一脸无谓,像一字“无”,一箭洞穿他空无一物的胸膛,那里洇出一片鲜红,像一朵从白骨中开出的彼岸花。他伸出沾满血的小手,摸着叶危的脸庞,笑一笑,似乎想安慰他:
“哥哥忘了?我是石头的,我不是人。”
叶危低下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紧了他的小晏临。
“哥哥——”
神魂晏临在蝶王老巢里抱着叶危,轻轻推醒他,神念一动,幻觉尽消。
“哥哥,别怕……”
叶危倏忽睁开眼。
他浑身一紧,立刻去感觉,周围有没有毛毛虫?
他全身一紧,又彻底放松。山洞里很静,没有毛虫软足的爬动声,没有它们食人时的窸窣声。
蝶王的老巢,真的一只毛虫也没有。
叶危向四周再三确认,没有、没有,一只都没有,地上只有一些亮亮的碎片,像甲虫的金壳。
这种情况实在是诡异。
“……晏临?”
他方才还听见晏临的声音,但此刻却也没有了。
神魂晏临飘在他身后,无言地抱住哥哥。
四周没有任何动静,叶危爬起来,蝶王把他掠来,似乎又出去觅食了。他用土遁术逃出这个老巢,他对蝴蝶不惧,但惧蝴蝶背后的毛虫。可这山洞里里外外,没有一只毛虫,甚至连一只蝴蝶都找不到。
叶危彻底清醒,手中劲也恢复了,随手拈来一段天上河,水属性的中阶法术,只见青天划过一道冰蓝光,那光不断扩开、扩宽,而后飞出一道河流,在光下波光粼粼,悬空流淌,淌来他这里。
“叶危——!!”
不多时,王政他们就顺着这道天上河找来了。
“哥哥——!你没事吧!”
晏临一边收回神魂,一边焦急地走过来。叶危看过去,看见晏临一身白雪袍在风中猎猎,像一朵迎风而展的雪莲,弟弟若是肯走的慢一些,配上他那样高大的身形,倒是有天山雪莲那般清冷的贵气,可惜弟弟像个小兔崽子火急火燎地朝他奔来,满嘴喊着:
“哥哥——!”
叶危笑了,朝他挥挥手。
王政一身金气御剑而来,从剑身跳下来拍了叶危一掌:“你当时发什么愣!会被蝴蝶抓走?我们找你多久了!”
“抱歉抱歉。”叶危道,“我…对毛毛虫稍微有点阴影,一时没反应过来,让你们担心了。”
“哈?”王政听得很奇怪,“什么毛毛虫?”
“啊?”叶危也懵了,“就是,那个蝴蝶王一般身边会有很多毛毛虫。”
王政:“所以,什么是毛毛虫啊?”
叶危这回有点怔了,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又看向晏临,弟弟一歪头,天真地疑惑。
“就是……”叶危难以置信地向他们解释道,“破茧成蝶的那个毛毛虫。”
“什么破茧成蝶?叶危你脑子没事吧?被蝴蝶王一抓,抓傻了?咋一出来就说胡话。”
叶危彻底懵了,他转头,看向比较靠谱的姚冰,没想到姚冰也是一脸:“你在说什么东西?”
他再转向更靠谱的星哲,发现了对方眼神中更深沉的疑惑。
山中十分寂静,叶危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不是,就毛毛虫啊,就那个,蠕动爬的,会变蝴蝶的……你们不知道吗?”
王政朝他翻了个大白眼:“你看你是今早就没睡醒吧?净说瞎话!蝴蝶不是金龟子变的吗?”
叶危:“……?!”
姚冰道:“每天早上金龟子都会变成蝴蝶,晚上再变回来。小时候我还经常蹲点守着,你……你不会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吧?”
小花妖点头附议。
星哲点头赞同。
叶危惊诧得说不出任何话,他看向茫茫山林,东方日既出,熹光映林间,花冠树丛间,忽然,他看到树上、枝上,停着一大批闪耀的金龟子,甲壳背裂开一线天,湿漉漉的翅膀伸出来,在空气中摇摆、舒展,迎风吹出一片金翅粉,纷扬如玉烟……
而后,在鹅黄的山野、晨光的露珠中,万千蝴蝶翩飞而起!
山风猎猎,晏临悄然立在叶危身后,雪白神袍,袖边一朵桃花鲜妍。他低头看着满脸惊讶的哥哥,轻轻笑一笑。
你所恶者,愿永世灭绝。
亿万年,此间世界,皆以此为蝶变。
作者有话要说:金龟子:???敲里吗!!!
感谢在2020-04-01 23:39:38~2020-04-02 22:4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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