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少年叶危看着手心里的老婆二字,无语凝噎。
好男儿志在四方,壮志凌云,没想到他成天跟弟弟讲了那么多天下大事、兵法道法,这孩子满脑子只想讨个老婆。
“行吧,老婆孩子热炕头也算是不错的梦想,跟哥哥说说,看上哪家的人了?哥帮你撮合撮合。”
晏临低头不语,忽而抬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叶危不解其意,凑过去,笑盈盈地问他:“看我作什么?”
小晏临呜了一声,红着耳朵扑过来,搂住叶危的脖子,毛绒绒的小脑袋在哥哥的颈窝里蹭来蹭去,怎么也不肯说话。
“好了好了,我不问成了吧。”
叶危只当晏临年纪小害羞,拍拍他还稚嫩的肩,不再追问。
后来也再没问过。
当年未说出口的答案,消化在荏苒岁月间。如今叶危再忆起,忽然有点好奇,小晏临是想娶谁作老婆呢?
夜色深浓,九重天里,晏临缩在环卫仙的木板床上,拢着被子,密切注视着哥哥的动向,床榻四周流动着法界。叶危的几个舍友正呼呼大睡,完全没注意到三界神尊就在他们旁边。
晏临看见叶危戴上储物戒,走出佛殿向后院溜去。叶府上下忙于抓蛙,自顾不暇,叶越新任少主,手下不服,调度不利,到处吵嚷嚷乱作一团。叶危刚迈进后院大门,就见一个管事的揪住王政:
“你哪来的?谁叫你杵在这的!”
王政:“呃,九重天来的垃圾分拣仙,你们不是要垃圾分类吗?”
“现在哪有空分什么垃圾!赶紧走,回你的九重天去!”
叶府不宜再久留,叶危赶紧上前拽着王政离开,两人一路奔至天梯。叶危掏出金钥匙,金门洞开,鸾鸟鸣音,天梯顺着玉轨滑下去,不一会儿就降至第四重天。
王政:“你跑那么急干嘛?”
叶危一言不发,只盯着门外的变化,落到第五重天了。
按照上辈子的记忆,明天,晏临才会被上位少主的叶越推进无间狱。可他在叶府怎么也找不到小晏临。唯一的解释只可能是:
这辈子出了差错,晏临被提前推下去了。
叶危暗暗握紧拳,小晏临无依无靠,连法术也不会,这样丢下去……
远在九重天的晏临目不转睛地看着叶危,眉梢微蹙,他猜不透哥哥到底在想什么,想去做何事、想去找谁?
“咯噔。”
天梯开始进入第六重天,无间狱,百鬼嘶鸣,咆哮着扑上来,挠门拍门,发出嗞啦嗞啦的刺耳声响。
王政来时被吓了一跳,这回已经习惯,心知天梯的门固若金汤,任外边鬼叫连天也冲不进来,谁知叶危突然道:
“你待会别怕啊,很快就会过去的。等到了九重天你就早点回屋睡觉吧。”
王政:“哈?”
说时迟那时快快,叶危将金钥匙插进门中,一转——
固若金汤的天梯之门,敞开了!
“叶危——!”王政大叫一声。
外边是血色天穹,白骨沙漠,万鬼邪祟冲他们奔嚎而来,青面獠牙,利爪挥动,立刻就要将人撕成碎片。
叶危直视着近在咫尺的恐怖,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重景象,掉进无间狱的小晏临缩在单薄的衣裳里,冷得受不住,像一只小小的白团子,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却被风沙吹倒在白漠中,露出两只红红的眼睛,呜呜地哭着:
“哥哥、哥哥你在哪里?哥哥救救我吧……”
叶危无言地立在天梯金门边缘,俯瞰这无间炼狱,忽地,纵身一跃——
“就来救你。”
凛风扑面,席卷而来。叶危一头往下栽去,万鬼兴奋,群起围攻,广袤白漠中掀起狂沙一片。
剧变就在瞬息之间,王政看得傻眼了,等他反应过来,叶危早不见了,两扇金门自动合拢,稳稳当当地向九重天而去。
九重天里的晏临却看得快发疯了,十指攥着画卷几乎将它扯破。他看见拇指大的小叶危从高空坠落,被百鬼包围着,哥哥左看看右看看,小脑袋转来转去,似乎在寻找突破口,可什么也没找到,弱小可怜,不知所措。
晏临想也没想,指尖对着画卷,神念一动,就要将这方圆千里的鬼统统挫骨扬灰,然而下一瞬间,剧痛袭来,他脚踝上刻的楔文咒发出鲜红刺目的光,扭曲的咒文不断流动着。
警告,严重警告。
晏临立时清醒,他曾千万次地用因果镜演算,算到最后发现,只要叶危察觉他的神尊身份,他们之间就会彻底结束。但如果叶危永远也不知道,他们就会一直相安无事。
如果现在当着哥哥的面让他看到万鬼骤然灰飞烟灭,哥哥一定会起疑。晏临死死按住勃发的杀念,为了他和哥哥更好的未来,他现在绝不能露馅。
半空中,腥风阵阵,一群黑漆漆的蝙蝠鬼率先飞到叶危身边,发出刺耳的尖叫:
“嘻嘻,好俊的小哥哥呀!”那些鬼陶醉地闻了一会,“这灵魂真是……太美味了!今天可以饱餐一顿啦!”
叶危眼也没抬,他指尖凝着一团冰蓝,是那天从风仙使身上炼化而来的水之气,立刻化出一层水膜,防护周身。他修来的水气只有一百二十分,马上开始急剧消耗,一百分、九十分……他自知修为很弱,所以心中另有一番打算,他打不过这些鬼,自有人能打过。
老朋友,修罗鬼王,星哲。
上辈子,叶危被师弟所害,堕入无间狱,被修罗鬼王所救。那时白漠雪原,鲜血逶迤一路,他倒在那儿,快死了,但还没死,还有一口气咽不下去。
弥散的鲜腥气吸引了无数鬼邪,青头獠牙的小鬼在周围尖笑,想吃了他,却像怕着什么,一直不敢下嘴。
风刀霜剑严相逼,痛得叶危没了知觉,终于,垂死之际,他望到了一朵小红花。
白色沙漠里,断魂骷髅花,百年开一次,红胜朱雀火。
是他当年送给星哲的。
叶危拖着残躯前行,周围的鬼开始纷纷退后,他愈来愈近,鬼愈退愈远。
最后,他爬到那花边上,前方是一列白骨头颅,每一颗骷髅上,都顶着一抹含苞欲放的红。
叶危伸出手,用最后的力气抓住那花苞,扯了个粉碎!
周围的鬼吓了一大跳,唰啦啦潮水般退开:
“天哪,这人疯了!那可是修罗鬼王种的花!”
“修罗王种了九十九年,宝贝的要命,今年就要开了!他……他竟敢把那花拔了?!”
很快,白漠远处黑风四起,滚滚而来,吓得众鬼咻咻逃离:
“鬼王来找他算账了!快跑——!”
修罗鬼王星哲,天生能使寒冰火烧死一切鬼物,实乃鬼中煞星、百鬼天敌。
曾经那只小鬼煞被仙界修士抓住,关在笼子里,是少年叶危偷偷放走的,临走前,赠与他一盆花:
“这是人间上供的沙漠花,开起来还挺好看的,我看你平常总盯着花花草草看,送你一盆吧,不然你回去后就看不到了。”
无间狱的白漠,千百年来寸草不生,年幼的鬼煞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不要了:
“养……养不活的。”
“你蛮养呗,死了就算了嘛,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小鬼煞星哲珍重地抱着,他低下头,乌木一样的头发遮了前额,比夜更黑的眼睛注视着花盆,那时土里刚抽出鹅黄嫩绿的苗。
没想到那家伙真养活了,还养了一整排,在寸草不生的白漠里开出一条断魂花坡。叶危笑了笑,他再也撑不住,倒在沙坡上,鲜血汩`汩比手边花更红。
同时,黑风狂沙里,上一世的无垠白漠间,修罗鬼王踏风而来。
……
只要落到那家伙的地盘上,百鬼就会不战自退。
此时此刻,叶危调整着方向,一边加固水膜,一边四平八稳地向星哲的地盘落去。他脑中有判断,胸中有计划,行为举止不慌不忙的,但落在晏临眼中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神尊弟弟只看见没什么修为的哥哥风一吹就歪歪倒倒,可还逞强着弄出什么水膜,想要保护自己,那层防护膜脆弱不堪,一戳就破,引来鬼们阵阵发笑:
“嘻嘻嘻,小哥哥你撑不了多久的,别白费劲了,出来,快出来!”
尖锐的鬼指甲狠狠刮过水膜,把那透明的薄层被刮得极其凹陷。蝙蝠鬼兴奋地嗷嗷乱叫,再接再厉,可不知为何,忽然这层膜就怎么也戳不破了,叶危微抬手,一缕水气吹过,又修复如初。
水气剩七十分、六十分……
时间不多了,叶危低着头仔细搜寻,不一会儿就看见一溜熟悉的火红,断魂骷髅花在风沙中屹立摇曳。叶危立刻调转水膜,向那断魂坡飞去。
“快!跟上,别让小哥哥跑了!”
“拦住他——不能让他跑进鬼王的地盘!跑进去就吃不到了!”
众鬼齐发,无数双白骨鬼手伸向叶危,而他只能推着那层岌岌可危的水膜前进,眼看就要被抓住——
突然,一阵狂风骤起,无边白沙吹拂而过,那风向极为奇特,绕着弯儿将四周的百鬼豁地拨开,打成一盘散沙。接着,叶危感觉那风从背后呼呼吹来,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在飞速前行,仿佛一双大手稳稳托着自己,再睁眼,他已被吹落到沙坡之上,脚边开着一排骷髅红花。
叶危回过头,只见身后的百鬼爆发出一阵惊叫:
“快跑啊——啊——!”
千万双鬼眼共同目睹,眼前这个弱小的小哥哥立在断魂坡上,身后突然浮出一座巨大的神尊像,顶天立地,大得吓人。血色苍穹下,那神像首破云天,脚踏白漠,千手千眼,各执法器,无悲无喜地凝视着他们,万鬼奔逃在神面前就宛如蚂蚁溃散。
叶危不知自己身后异象,还想着重生后星哲的威力比上辈子更盛了,这些鬼都怕成这样了。
他笑着摇摇头,沿着骷髅花`径去找修罗鬼王,务必让这家伙帮他找到弟弟晏临。
另一边,百鬼越逃越远,不一会儿就逃离了叶危的视野,远离那座心生畏惧的神尊像,他们刚舒了一口气,刹那间——
“噗——!”
那些鬼膝盖处喷出两股沙雾,膝盖骨融化了!他们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很快,四肢百骸也接二连三地沙化……
九重天里,晏临恹恹地闭了眼,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捻——
须臾间,千万厉鬼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碾成一滩白骨粉,让这白色沙漠又增厚一层。
所谓神,天地洪荒,无一处不在眼中,三千世界,无一人跳脱掌心。
无间狱里,天空下起了血雨。
淅淅沥沥,雨声渐大,无边血幕落在无垠雪漠里,开出一片血红。叶危沿着血红的花坡走到底,果然看到一个沙洞:
“星哲——”
没人在家。
叶危皱眉,这也太不走运了。他如今很弱,想要救弟弟,就要借星哲的力量。然而,万年宅家里的孤僻鬼王星哲,今个儿就是不在家。
偌大无间炼狱,他在这边多拖一秒,他弟就多一分危险,那天修来的水气只剩不到四十分了,如果一直遇不到星哲,凭这点法力他一个人活着出去都困难。
即使知道很难,叶危也一定要来,小晏临只有他了,如果连他这个做哥哥的都不来找他,那就真的没有人了。
红雨瓢泼,叶危孤身一人立在断魂坡上,等待。
其实星哲若真的不回来也无所谓,他手里还有从叶府带回来的储物戒,实在被逼到走投无路时,他总能想出点别的办法。如果、如果,老天能让小晏临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这种奇遇刚想了个开头叶危就掐住了,世上哪有那么巧,简直没可能。血雨落白沙,开出朵朵花,他指尖微动,周身的小水气便丝丝缕缕地化作一柄透蓝的伞,雪莲花似地盛放在他上方。
血天穹,寂寂白漠染了红,红雨落孤伞,一滴一滴,打进晏临的心里。
他浑身抖了一下,仿佛冷雨里淋湿了的小狗。晏临无法读叶危的心,但他不瞎不聋,他看见哥哥冒着生命危险跳进无间炼狱,不顾百鬼追杀,也要去那开着红花的沙坡,在血雨里,撑着伞,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星哲——”
晏临坐在叶危睡过的小木板床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件叶危穿过的外套,忽然披上去,盖住自己的脑袋。
他记得这个人,修罗鬼王,小时候被仙界的人抓住,送去叶府改造,是叶危放走他的。而前世叶危被害的最惨的时候,也是这个人救了哥哥,就在这一处开满红花的沙坡。
巧的是,这满坡火红的骷髅断魂花,正是当年仙界一别时叶危送给星哲的。
晏临受不了,整个人蜷进哥哥的外套里,不受控制地想到上辈子叶危被救后,就在这断魂坡中修出了鬼道,之后率百鬼攻打仙界,那些年哥哥经常会和星哲谈论军务,而年幼的自己却根本听不懂,神力尚未觉醒时,小小的他什么也做不了,只会穿着哥哥买的漂亮衣服,乖乖地待在家里,像个傻瓜一样无望地等待。
而星哲可以上战场,和叶危并肩作战,为他攻城略池,为他打平天下,最后为他战死。他们铺着一张好大的地图,一起探讨兵法和战术,直到天亮。
晏临一颗心不受控制地缩了起来:
哥哥,你在等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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