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庄肃穆的官服一丝不苟套在应玠身上,将其精细改良的形制体现得淋漓尽致,乌纱方帽齐压秀眉,犀金革带上无多添饰,其人玉树琳琅。
府门前有备好的车马,涧风坐在车上一言不发地等待,看样子是要去上早朝的。
他对郁漉伸出手:“囡囡不必像旁人,这样唱歌伤嗓子,来,下来。”
郁漉想也没想,搭上了他的手掌,两腿一蹬就要往下跳。
在她一跃而起的同时,应玠一下子展臂抱住了即将蹦落下去的她。郁漉没有反应过来,趴在他肩头,由他将自己平稳放在地上。
下来时郁漉的小手还揪在他的衣摆上,油污蹭得斑斑块块。
应玠未有嫌弃:“玠该入朝了,囡囡乖乖在家好不好?”
“嗯!”郁漉被他的美貌迷了眼,猛点头说好。
不知何时已成习惯,应玠摸摸她的发顶,离府登车,由涧风驾马东去。
至若百官相会,殿外寒暄招呼时分,文武大臣无一没有看见应大人身上的油污,虽无伤大雅,但鉴于大人平日一尘不染的爱干净形象,诸臣悉皆啧啧称奇。
“应大人平日穿戴严谨,便是一丝皱痕也无,怎的今日不曾注意,沾上些许油斑,这哪是应大人的作风?”有直爽的同僚玩笑道。
应玠笑看一眼脏污那处,混不在意地率先踏入殿中:“也许旁人所说的....人烟气。”
留百官在后头兀自吃惊揣测。
***
转眼又是好几日过去,时间说长不长,但已是足够让人们褪下厚袄,换上几件春衫。
从那日应玠去上朝,仿佛又得了什么新事务,开始不分昼夜地忙碌起来。昨日去兰台寺看查,今日又到监国院听录,总也没有个闲暇时候,苦了郁漉还是自己一个人玩。
提起郁漉,这一直到了晌午,怎的也不见小姑娘到处跑玩的身影,倒是反常地静在屋里,偶尔传出一声哀叹,把院里的使役弄得摸不着头脑。
说奇怪,也不奇怪,每年的这个时节,便是她最最沉默不语的时候。
多年前就是在这步入二月的前两天,也是这晴空高照的日子,母亲韩汀芷还未来得及为她缝好春天的新衣,便撒手去了。
从前即便没人记得,她还能借着逃学的机会,在母亲坟前坐到天黑,可现在身在御史府,此去路远,如今是连去稍作祭拜、说一会儿话,都不能了。
愁上心来,又无处诉说,郁漉只好一人消化。
实在坐得有些苦了,她躲开旁人的眼光,使出自己看家的翻墙本领,偷偷摸摸地上街去。
其他地方也不好消遣,不知不觉又走到绕余苑的门前,想起说不定还能看到花弥唱歌,多少也算是种慰藉了。
想是她运气极好,进门没多久,正在扮的一出戏就落了幕,朱红的帘子再次拉起时,那台中央一袭水蓝长衫的玉人,已然是花弥本人。
今天许是花弥心情好,不同人搭着演,而是一人唱独角戏,这可叫观众大饱眼福了。
天下有名的独角戏也就那么几出,看到花弥手中的云母团扇,经常听戏的人都懂了,道出戏名正是‘怜香叹’——
最出名的闺中悲苦之戏。
本来心情不畅快,只想来寻个欢乐消遣,却不道今日心有灵犀似的,花弥挑了出悲情调子,听得郁漉是更加忧伤阴郁。
绢纱的扇子在柔荑中翻转来回,宽袖下肤如凝脂的小臂若隐若现,美人低眉泫然垂泣,歌喉一唱三叹,说不尽的哀婉细腻。
戏中故事不难,是垂髫小儿都烂熟于心的故事。
无非主人公女子阿香年少丧母,即将出阁之际,父亲又突然重病不治身亡,夫家当即弃她而去,阿香别无他法,只得卖身葬父,沦落富庶风尘......
戏词虽简单,但也要看唱者是谁,但见花弥以阿香之视角自述,哀哀戚戚神色,生动之处立现,方知她的厉害本事,绝计不只在一张姣好的面皮。
花弥演谁便能是谁,悲戚哀伤的嗓音分外打动人心,更有入戏者听得垂下两滴浊泪,听得郁漉的心里也不大好受。
她总觉得花弥欲哭还止的眉目里,总有几分孤寂怜然是真的,便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看待来。
一曲袅袅落毕,听众心中尤苦,久久沉浸在哀叹之中,等一个二个出了苑,见了天光,方才如梦初醒,不绝赞叹曲意之高妙。
郁漉还是不想走的,不想那样快就回去,束在屋里,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外面,磨肩息壤,有人声作伴。
名旦花弥谢了幕,见看客都走得差不多了,方娉婷地下台转入后院。
郁漉好奇心重,但又不敢贸然上去惊扰,找来找去,也只勉强寻到一方栏杆围绕的轩窗,可以偷偷看到院里的情形。
这个时间,众戏子下台都吃饭去了,花弥一人在院里,也不休息,拾起桌凳摆设旁的锦毛毽子便踢,花腿翻得迅速而优美,两下便有功底出来。
好像是在练习下一次登台的曲目了。
郁漉鬼鬼祟祟地猫在窗栏后,看花弥独自一人踢毽子,踢得那样灵动,该是吃了多少苦......这般思量着,不由又很难过,竟不知是在苦自己,还是在苦她。
在她胡思乱想之时,在花弥足尖跳跃的毽子倏忽使了些劲,飞过花弥的头顶,于空中留下一道弧线,而后稳稳当当落在郁漉的窗台上。
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再抬眼时,花弥已经转过来,微笑着看她了。
已经摘下沉重花冠,花弥仍是那一身碧蓝的长襟裙衫,脸上妆容淡去几分,显露出柔美和一缕浑然天成的媚,在微风里站定,郁漉一时说不出话来。
花弥没有斥责她,而是娇笑着朝郁漉勾了勾手,是叫她过去的意思。
郁漉有些受宠若惊,但还是抚平心情,大胆撩开后门的帘子,追着花弥跑过去。
“花弥姐姐,你的毽子。”郁漉不知道该如何跟姑娘搭言,只能木木地将东西物归原主。
女子接过毽子,却没有继续踢,在石凳上坐下来,拍拍身旁的凳子,邀请郁漉落座。
郁漉心想遇到知己也说不定,缓缓挪到她身边坐下,一个人打开话匣子:“花弥姐姐,你是不是经常一个人啊?....囡囡也是,看到你就好像看到自己哦,当然我才没有姐姐那么漂亮呢。”
花弥被她这话逗得笑起来,但笑不语。
今天的郁漉忧心忡忡,低头自顾自安慰对方:“若是姐姐觉得孤单的话,可以来找我玩呀,我就住在御史府里。”
花弥闻言一挑眉,似是有些惊奇。
郁漉连忙解释:“我只是借宿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但是如果姐姐愿意的话,我们会一直都是好朋友哦!”
“是不是像姐姐这样厉害的唱戏姑娘,平时都不可以轻易开口?”见她只是掩唇轻笑,郁漉揣测道,“是呀,为了保护嗓子嘛,姐姐的声音那样好听,可不能乱用。”
不论是在生人还是熟人面前,郁漉健谈的样子总是那么可爱:“有什么关系,我来说就好啦,我可以给姐姐唱歌,讲故事,我还会背贯口呢!我是不是很厉害呀,姐姐?”
认真听过她的问题,花弥沉思片晌,还是不忍让这样俏皮的小妹妹无人应和地冷了场,便轻启朱唇,嗓音在女子里尤为特别:
“叫哥哥。”
“................”
花弥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亮出低磁的本音后,会把原来就心情不太美丽的小姑娘吓得一张嘴,当即嚎啕大哭起来,那叫一个肝肠寸断,比方才他唱的《怜香叹》更叫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我....”花弥完全懵了,虽然确实只有极少人知道他是男旦,但也不至于惊悚到哭吧?难道是他长得太吓人了?
“呜呜呜大骗子,你是怪哥哥!”郁漉哭得声泪俱下,跺跺脚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浓妆下一张清瓷佳公子的脸,微微抽了抽嘴角。
郁漉感觉自己实在自作多情,更是被搅浑了心情,一路哭跑着回到御史府,家婢们关心询问也只摇头不说。
后来被人担心着过意不去,才摸到竹林书斋中,跑到桌子下躲起来,一个人环抱双腿,脸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
深夜应玠回来的时候,郁漉还猫在桌子底下不肯出来。
她蹲在桌案下,瞌睡上脑昏昏欲睡之际,终是听闻从门处推出一道细微的“吱呀”声。
应玠行路不需要掌灯,似乎夜视能力极强,步履总是悠悠然。
透过洗练的月华看见抱膝而蹲的郁漉,应玠面庞上有一闪而逝的讶异,转瞬又恢复宁和,一如既往的耐心有加,踱到桌前蹲下身看她,嗓音没有郁漉想象中的疲惫。
“囡囡不高兴吗?”他的关怀总是来得恬淡适度。
在缱绻的黑暗里,被他注视的郁漉终于在一天的低落里,感觉到久违的归属和心安,才肯主动从桌下爬出来,用力地投进他的怀抱,脸埋在他的颈窝,汲取属于他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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