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连日放晴,总会下两场春雨倒倒春寒,近来接连四五日都是翡雨萦坠,下起来线连着线,落在花苞落在泥土,却是没有声息,堪堪半月又过去了。

    正是殿试放榜这日,应玠一早整顿入宫,亲自主持授勋赐花,府里府外议论不迭,都在谈说哪门哪第的学子高中,谁家谁院的弟子落榜,都在盼个新科的欢腾。

    潆洄听到外头喧闹,想是有一些风声的,但她偏不去说,只是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在郁漉面前更是不提这些无关的事情,只问她午膳想吃什么,在哪吃,又说今儿应大人是不会家来吃的。

    郁漉坐在窗边,几日阴雨,潮湿得人身上都发了黏,不想出去做耍,只拘在厢房,闻得潆洄关怀便略略应承一二,桩桩件件尤自谢过。

    潆洄若无其事托了木盆临出门时,门将将要合上,小姑娘温暖平和的声音便传出来:“潆洄姐姐,为什么我听他们说了这么久,都没有听到哥哥的名字啊?是不是哥哥今年没有考中呀?”

    小姑娘站起来,也只是站起来,站在原地望向她,只是疑惑着想得到一个答案。

    来回思索半晌,潆洄作为下人,本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应说自己府中供事其余一概不知,可是主仆多日已有了投和的感情在里头,郁漉更不是个不讲理的主,便实话实答道:“半日了,不曾听闻那头传来好消息,许是......”

    潆洄只她心性,早已做了好生宽慰的准备,却未见郁漉沮丧难过神态,淡如往常,只说知晓了,便允潆洄出去,倒是十分出乎意料了。

    虽是淡然,可是今日午茶也没有吃,午觉也没有睡,未时应玠归家,见小姑娘了然神色,也各自不去提,只做邀道:“后日宫里设宴迎新第,囡囡可要与玠同往?”

    天性还是爱顽,小姑娘思量片刻,说要去的,应玠笑笑,抬手抚过她发顶,送她回屋歇息作罢。

    速地到了设宴这日,应玠不知从哪派人送来一套制式的衣裙,潆洄赶忙服侍着郁漉穿了,将她领至应玠车辇处,端妥的送了上去。

    一掀开帘子,应玠身着同色样儿的官服,端坐在车中等她,见是她来了,便拍拍身侧软垫,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郁漉乖乖应允,小鸟依人似的窝在他跟前,两人身段款式,真真好一对相合相貌。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往宫里去。

    且不说那宫里怎样的辉煌峻峭,陡高的台矶拱着宫宇琼殿滂沱压地之态,雕梁画栋间自存鬼斧神工,拉着应玠的手步步入内,郁漉总是目不暇接。

    今日之主题也并不是在应玠身上做文章,而是为新科学子们庆贺庆贺罢了,日后少不了富贵荣华、功成名就的光景,所以应玠带着小姑娘也只不过充充过数,次要带她见见皇宫贵族,尝尝玉液琼浆便了事。

    大澭文武兼重,殿中文臣齐聚一堂,扎堆围着几个青年才俊道贺喜,郁漉放眼,果真从探花上下根本没有小哥哥什么事。郁漉心想,以小哥哥的能力,总不至于没有名次,许是稍稍靠后些,不能受邀参筵。

    应玠未随众人一样凑上近前,反正到头来,这些新晋的文坛骄子,还不是要靠应玠的垂青吃饭,何须现在着急捧场。

    还在神思遥远,那头突然走来个人高马大的男子,穿着暗红袍服,衣上花团锦簇,等他施礼来拜应玠时,才知是今年的武科状元,名唤顾有庆。出身草莽,礼数却倍至,拜过应玠,还朝郁漉拱拱手。

    郁漉不好无礼,便也自报了姓名,还回去:“郁漉见过先生。”

    那人略作感恩,本想点头而过往后迎接去,却又好似忽然想起些什么,停在她面前,问曰:“郁姓?敢问姑娘与京西四海镖局二小姐可识得?”

    郁漉没有多想,大方承认:“当然认识啦,她就是我二姐啊。”

    顾有庆思索片刻,欲言又止,没有再说什么,遂别过。

    被应玠安顿着坐在席位上时,郁漉才陡然回忆起,桑榆村东头顾武夫长子,名字不就叫顾有庆嘛?!

    这么说他跟哥哥一样,今年也参加了科考,并且还夺得武科榜首了,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一时寻不着顾状元的身影,索性也不去想了。

    皇上偶感风寒,龙体抱恙,不便出席,故只有皇后一人代为掌持,待合宫都落了座,噤声二刻,才有那凤袍加身的盛装女子被百十人簇拥入殿。

    仪态端方稳妥大方之态,必是应大人嫡姐无疑了,年岁虽三十有余,但保养有方,还是珠圆玉润的娇贵模样,言行举止,称得上一声‘母仪天下’了。

    随众人一道离席行礼之时,忍不住偷偷抬头来看擦身而过的皇后娘娘。

    那描金凤袍,霞绸彩冠,衬得皇后越发仪态万方,神女下凡似的慈眉善目,果真是应玠的阿姐,绝非一般人可以类比。

    应观若一路踏着红绸缓步行来,很容易就在叩首的人群中发现,有只小脑袋悄悄抬起来看自己。见她陪侍在胞弟应玠身边,面容便更多了蔼善,对小姑娘点头一笑付之。

    郁漉还在心中描摹这位女子的凤仪,不待细细品鉴,冷不丁被娘娘发现。

    她知道皇宫里的规矩是很严格的,虽然皇后娘娘的微笑看起来也没什么恶意,但她还是略有担惊害怕地往应玠身后躲了躲。

    作为正一品的应御史,见郁漉有些畏缩的神态,不动声色地放下抱礼的手,去握一握小姑娘揪在自己衣角的小手,让她些许心安。

    缓步走过的皇后眼瞧着自家弟弟的举动,心下暗暗惊诧一瞬,然后笑得更加别有深意。

    原本洞若观火的应大人,也因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小姑娘身上,而未曾发现自家长姐意味深长的目光。

    “众爱卿平身——”

    得了皇后示意,众人随廷监一声尾音拉长的宣呼抬头起身,听候下一步动作。

    郁漉按捺惊惶,也没有丢了分寸,吞下不安的心,不可避免地发现与应玠并列的东上首中,仍然空缺了两席,迟迟不见人影。

    皇后素日为人宽仁大度不假,可是今天这场传胪之宴,皇后是代陛下出席,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胆势,敢来得比她还晚呢?

    “太子驾到——!李大人到!!”

    和殿门外慌张传宣的小太监一样,刚刚起身的文武官员还没来得及歇坐下来,又纷纷俯首而向,谁也没有料到太子殿下会突然出现。

    他平日不是最为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爱出席这等场合,最不喜掺和热闹么?今日怎的突然转性了。

    尽头门畔并排行来一高一矮的两道瘦长人影。尚武太尉李时璨还是一身玄黑,与太子同行,面上是与上次如出一辙的浅笑,却没有多少敬意客气,步履间反盈泄丝缕傲骨天成的狂狷自恃。

    稍矮一头的刺金蟒服秀丽少年未及弱冠,肌骨还未长开,而身上天家王气的意象已深厚老练,眼睫处扫下隐约青影,为神似皇后的亲和笑容里平添几许捉摸不定的亦真亦假,眼神中有与李时璨分晋的气势,不矮过对方分毫。

    这就是....储君么?

    他二人一路行来,看似有说有笑,脚下却始终维持着半步之遥的距离。是避嫌之态,是君臣之礼,更是强者之间冰火不相容的气魄。

    朝堂之内风云诡谲,说是不得结党营私,可大小官员人人自危,哪个不想背倚巨木,致使自己常立不败之地?尤见如此情景,不同党派之间更是各怀鬼胎,对太子沈祯临的态度捉摸不透。

    沈祯临在凤位前上前一步,弯腰给皇后请安,待皇后回道“免礼”,方扭过头来面向应玠,展颜一笑:“舅舅。”

    同方才淡若云雪的态度相比,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在后看着应玠点头应答,李时璨眉尾斜挑,唇畔勾出不易察觉的邪肆冷笑,随后一拱手,也做了个彬彬有礼的样子:“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启禀娘娘,微臣亲自监办明日会武宴场,事务繁杂抽不得身,故才姗姗来迟,请娘娘恕罪。”

    短短一席话,惊得满场窃窃私语起来。

    太子还未开口请旨,一个臣子竟抢先为自己辩解,再者其所道缘由如此荒谬,竟为了区区武科殿试的会武宴,轻慢皇后主持的宴局,如此行为是何等的狂傲无礼.....

    但人们能做的也仅止于交头接耳的私语了,上到在朝中有些资历的大臣,下至即将入朝为官的科举新子们,大多听说过以心机深沉、摩弄权术闻名的李时璨。

    此人天性桀骜有显处,更有隐而未露的不显处,好比其麾下党羽有什么人,又有多少人,至今不为人知。除了一个人——

    窦疑清清嗓子,试图压下种种纷杂舆论:“太尉大人亲自操办会武宴一事,也是为了我大澭武运,内外安定,不就是靠太尉大人一手对我们这些舞刀弄枪的治理得当吗?有何不妥呀?”

    此番言论不仅没能服众,反而叫不满地声音愈演愈烈,李时璨扫去冰凉的一眼,令窦疑自知说错话,立马噤了声。

    整个局面陷入莫名的低压,就连对官场一窍不通郁漉都看出不对劲,不管是表达不满的老头子们,满不在乎的李时璨,还是一言不发的皇后娘娘,仿佛都在冥冥中使了一股子劲不断较量。

    以郁漉的小脑瓜,很难理解这是怎么回事,但她想,稳坐正一品多年的应玠应该对此事一目了然,对各方态度了如指掌才是。

    水汪汪的眼睛侧目向他投去好奇视线,不出所料得到应玠一个温然的回笑。那笑意是分外熟悉的,是一眼猜透了小姑娘的疑问,于是低下头来凑近她。

    望着应大人愈发靠近的脸,微微开合的红唇,郁漉以为他即将对自己言传身教,有些等不及地送上小耳朵迎凑上去。

    可应玠笑弯了眉梢,只是将桌上一碟金黄焦脆的蝴蝶酥酪移到小姑娘跟前,嗓音伴着柔风吞吐,荡漾在她耳尖,融化在深软耳鼓:

    “囡囡吃这个,很甜。”

    郁漉一瞬失神,错愣地对上应玠剔透眼神,脸上浮出许多烧灼的热感,经久不散:“.......耶?”

    这种关头了,应大人居然还有心思安排她吃点心吗?!

    郁漉感觉自己一下被拉离状况之外,想了半天接不上话,却见应玠的浅笑里晕染出摇曳晃荡的照人光彩:

    “囡囡不想动手的话,玠也可以代劳喂食。囡囡想吃哪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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