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喝酒能助你逢源。
今夜一遭后,徐嘉实想将此话无限期拉黑。
没撑到筵席收尾,她吐了三回。
而后足飘目晕地折返酒桌,头便开始淤沉,好似脑仁里嵌一块锈蚀的铅砖,锈斑直浸渍蚕食着周围。
徐嘉不了解旁人醉酒是否也如此受罪。
又或者,她可能真的身体不适。
期间有几道晃影来问她安否,至于语调客气体己?不存在。
“多少杯就喝成这样了?”
徐嘉尚有力气拂开了那只没眼力见儿的手。
不一时,那手又死灰复燃、东山再起。
“能走路吗?马上要结束了。”
随这句话音落,即刻全角度喧嚣起拍拍的四散脚步声,瓷璃磕碰音于耳畔于颅腔。
徐嘉五脏焚烧般地燥热,可四肢又在冷噤。
伏案装尸间,那影子先远复近,注目着念了两个字:
“阿兔?”
疑问的语气。
徐嘉因之被魇住了,勉力把眼睛支开,就眱见一颗跌出V形领口的玉菩萨。
酒酽时眼泪是烫的。
纵使就那么零星几滴,亦旋即在她目中生燃两堆火。
火照着她沿记忆长隧回溯,那些奉过一腔顽执虔诚的旧事。
比如从前他来吻她,不阖眼时心绪总跑马向他颈前的菩萨;他浅浅退离后挤兑她不专心,将欲驳斥间又被抿吞了话语。
比如教学楼道登不尽,他于岑静余晖中回身,笑归笑毒舌归毒舌,手仍是不露痕迹递向落后的她。
“你究竟是龟还是兔?”那人安闲谑然,“走快点,赶上我……”
“我背你。”
半冻结的时空到底令他们的声线严丝合缝。
“还能认出我是谁吗?”他发问。
徐嘉不作声。
是个只短暂属于过她的人——
此为她心底的答案。
傶傶促促的背景人声里,老爷子同小辈们拉长拉短完毕,回眸来看孙儿和他身前的一滩醉泥。
许是有滤镜高光加持,他倒不以为徐嘉醉后这疯痴样有多生厌。
“丫头这是彻底醉了?”反而快当走去关切。
陈彻直起身,一筹莫展的头疼面目。
“我寻思喝得也不多,怎就醉成这样了?”
“你寻思喝得不多,你全程追踪啦?”尤戚戎斜眼。
“……”
算他讲不过老爷子。
“怎么办?”陈少爷陡然失了主意。
尤戚戎忖度片刻,拳捶掌心道:“门口小梁已把车开来了,不如就将丫头捎回她学校吧,你喝了酒也是不能开车的,但好歹清醒,路上仔细点照看她。”
陈彻鼻间逸出一丝笑,不明意味。
而即贸然道:“多大个人了……”
喝完酒还要人服侍照看。
老爷子听了不乐意,肘弯捣进孙儿腰侧。
“再浑老子回去就杖打你!多大个人了,我教训你像话吗?”
陈彻照旧轻佻的神情,但终究知会依允了。
厢房幢幢的人影渐次稀拉下去。
闹趋于静,徐嘉于是睡得更沉,且由额至面异常的殷红。
老爷子拿定了主张,浑身舒泰地背手转身先走一步。
快活得很,正吊高了嗓门喊戏:
吉日良辰当欢笑,
为何鲛珠化泪抛?
此时却又明白了,
世上何尝尽富豪。
陈彻于缓远尤亮的曲腔中挨极了徐嘉。
“起来,”他扽住她的手回带,“送你回去。”
兔子倒极警敏,挜着胳膊乱舞两下,无知无识反掴他一耳光。
“……”
陈彻面色瞬时阴沉,竭力忍耐着不发作。
“我回哪儿?!不想回家,别送我回家!”徐嘉不由谵妄,收回手在颈圈瞎抓挠。
陈彻蹙眉绞住了那双手。
“为什么不想回家?”随即又疑问,“很痒吗?”
小姑娘苦大仇深地点两次头。
陈彻紧铐她的手不放,左手前抻揭开她领围的遮挡察看。徐嘉周身无插戴,皮肤皆保留最质朴的本真。
眼下,却起了许多红疹。
“你酒精过敏?”他问,手搁上去有如徒手执炭那样烫。
小姑娘摇了摇头。
她怎么存在酒精过敏?若真如此早枉死在那家酒吧了。
“海鲜呢?海鲜过敏吗?”陈彻睨一眼桌上残羹冷炙,想起宴肴中有道翡翠北极贝。
徐嘉失语。
海鲜品尝经历少至近无,原先也没特地去查过敏原,毕竟长这么大委实未曾过敏。
她庸顿的当口,陈彻并并唇已然有了数。
“徐阿兔!你几岁了,都不会照顾自己吗?”
“什么我就……”
徐嘉理亏地用视线回戗。
那双眼睛水涟涟的,可仍旧没溢出一滴。
八成是有道无形堤坝,极好地防守住了洪流。
陈彻暗眸迎视良久。
随后,他倏地起身一把横捞起她。
反转的视野跟着将心绪也颠倒了。
徐嘉在他怀里挣得厉害。“你别晃我!”
“谁他妈晃你了!”陈彻气极。
“你还说没晃!”怀内人掩额捂嘴,“我又想吐又头疼!”
“……”
他都觉得定是上辈子触了业障,从而钟馗写道劫数来刑罚他。
“我走慢点,成吗?您是祖宗,别乱动了。”陈少爷砺着牙冠,当真缓下步速,又要分神去抢救被她挥坠的包——
造了多少孽来做白眼狼的冤大头?
放慢稳当下来后,徐嘉忽然有股货车转战高铁的错觉。
故而终于歇了声势,由困意拽思绪下沉。
酒精凉拌着梦境找上门,徐嘉支吾清唱了两句《小小》的副歌。
此时陈彻已将其抱到路边,猎猎夜风把她口畔的音符尽夺走。他一面掂掂臂上轻到浮夸的占重,一面俯下首挨近她,“说的什么?”
小姑娘俄延半晌,穷声呼喝道:“你他妈离我远点儿!”
顿时惊醒四野街心数盏灯。
肇事者却大条无比、毫不愧怍地闭目睡去了。
眼见二人毗近,尤戚戎推开副驾驶边门赶过来。
人活个廿三十年的,盐吃得多经验也丰足。他凭直觉反掌探了探徐嘉的额心,当下怵然而怔。
陈彻抬眸来看他。
“怎么了?”
“感觉有点发烧啊。”
“她在过敏,”陈彻提脚推开虚掩的车门,低身将徐嘉搁进去,手扶上门沿回顾老爷子,“要不走趟医院?或者就近择个药房买点抗敏药。”
“成,先上药房问问,不行咱就上医院!”
以此姿势,陈少爷平实的胸膛成梯状,斜角压覆着徐嘉。
后者于荫蔽下稀里糊涂地喃语,一忽儿“你离我远点儿”,一忽儿“我真不想回家”。
老爷子进副驾驶坐下了。
关门动作裹挟进淬骨的寒风,当头泼冷水似的把徐嘉又鞭笞回现实。
也许她潜意识就想找陈彻的茬儿,遂第一反应揪住了他的领带,后者反抗徒然,脸色越发的难看。
“徐阿兔!”
陈少爷身子被动欹斜,慌忙将那只作祟的手握住。
无果,该闹的仍不罢休。
一上一下四目对瞅。
通明街灯应和着徐嘉眼底的蟾光,好似水纹底下摇漾。
陈彻约有些失神,又顷刻间被窒息感打回原形。
“……我上辈子欠你的吗?”
“你应该欠了我八辈子!”
“……数字倒吉利。”
怪道了。
两人相杀许久,老爷子在前方竟不表意见。
隔岸红尘忙似火,当斩青嶂冷如冰啊他这是!
“也有饥寒悲怀抱,
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轿内的人儿弹别调,
必有隐情在心潮……”
还拍着仪表板续唱起来了。
陈彻头有五个大。
几番深呼吸后,索性就势涌进车里,挤挨着徐嘉坐稳。右手“哐”一声狠甩上边门,左手扣牢她肩头不给再妄动。
尤戚戎见那厢熄火了,含笑挥手支使开车。
小梁得令,慢速开动起来。他技术不错,带着车子长驱直入于大衢小巷,畅通无阻。
链珠般灯火在车窗跳出跳进,回文锦卍字般的轮回。
安宁没持续太久。
陈彻方想降下车窗点根烟平复心火,身次人又是一声大喊:“你轧着我裙子了!”
“……”耐着性子回头一觑,何来裙子!
徐嘉死命拽他座下的衣布。
陈少爷敛首,毗邻恼怒崩溃的边缘。他夹着未燃烟的手箍住她下颌面冲自己,声气山雨欲摧,“你看清楚了,这是我的衣服!”
“你胡吣,就我裙子!”说着又拧了拧。
“你再闹我一会儿把你扔下车!”
“你敢吗?”徐嘉怼脸,目中凛然的波光。
“你看我敢不敢!”
陈彻分毫不犹豫,唬人的架势摆得颇有信服力。
小姑娘情绪一阵一阵,眼下就开始委屈。不应该啊,她一向以刀枪不入自况呢,没想泪水终究还是破了围。“你这人真的死讨厌!”她负隅顽抗。
陈彻冷哼着靠回椅背,架腿整理起领带,“成,我讨厌,今儿要不是我你在酒楼睡一晚上!”
“睡一晚上就睡一晚上……”
徐嘉说到后来,气息轻到几乎消声。
力气都分给泪腺分泌了,再哭也能赶上水漫金山。老爷子唱什么京剧《锁麟囊·春秋配》,最合时宜的该是太平歌词《白蛇传》。
陈彻晾了她半会儿,缄默地侧过身来,抬手揩她的眼泪。
那动作真是尤为狂癫,有张旭怀素之笔锋。
“我没纸,你将就将就。”他道。
徐嘉不接话,目光避开那只手钉着他颈前,渐渐地,露一丝狡黠的快意。
陈彻发觉异样,遂其低首看过去。
空荡了,菩萨不翼而飞。
“徐阿兔……”他沉声唤道,同时仰起了头。
车厢顶灯不偏不倚正对这里,因而耀亮了某只兔掌上的玉佩,以及以及,她奸计得志时促狭的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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