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少爷未能要回玉佩。
小姑娘酒后撒野,气力蛮不讲理的大,乃至他吃劲地去掰她攥紧的拳头,也只得对玉佩望尘莫及。
他陷入某种濒临无妄之灾的心境,绝望至极。
行车途径一家药房,尤戚戎知会小梁留停,先行下车前往。
陈彻紧赶着正待开门,将出时猛可又由徐嘉拽回车内。
“祖宗……”他无可奈何告饶起来,“算我求您了,往后莫要喝酒,喝不了何必要喝?”
某兔拽的仍是他领带,一面放刁把滥,一面竟还哭将起来。
“我恨你,”她切齿道,“恨死你了!”
小梁于前方听了个大概,拳抵唇角匿笑。
陈少爷依旧架腿的姿势,混不吝道:“你恨我,当初不还是你甩了我。主动退离的人,话不应该由你说吧?”
徐嘉噎语,吮吮鼻子不言声。
她缓缓松了领带,三两下退至拐角蜷缩。心绞痛啊,仿佛有数只引线的针来回穿凿,末了还嫌不够撒几把盐。
眼见她鸣金收兵,陈彻疑惑地看过去,试探的口吻,“不闹腾了?”
小姑娘刚强地别过脸不理他。
那点低低的饮泣声于昏暗处微弱,仿佛琴声断弦前的最后一丝余音,天可见怜。
可陈少爷居然丁点怜惜也无。单手抵开了边门,他边拾掇领带边跨出半身,眼梢带住她道:“下车,带你去买药。”
徐嘉胡言乱语,“你买药就买药,离了我还不行了。”
“……”陈彻手指在领带上一滞。
好狂妄的口气!
“是替你买药,”他匡正,“所以你得下车随行。”
“哦,那行吧。”徐嘉冉冉动弹,俨然一股移驾尊步的别扭气。
陈彻都给逗笑,没等她挪到旁边便犹自走了。
西装未系纽扣,两面衣身被掀起来,流光中的身段好似振翅欲飞。徐嘉抬头看他,恍然极了,以为那样恣睢的背影早就失踪在时空里。
夜色转深,从而街灯愈亮。
陈少爷三步跨上药房门口石级,抄口袋定住了,犹豫后拨身来看她,“动啊?麻溜的。”
“快不了。”徐嘉戗回去,照旧慢腾腾着走。
她可是过敏患者诶,这人有没有良心?小姑娘腹诽。
没良心的人哂然一笑,没动,杵在原地等候。
尤戚戎周旋一圈后跑回店口,“人呢?”
问完望见落单的徐嘉,蓦地一掌拍在陈彻肩头,后者吃痛地长“嘶”一声。
“你个没脑子的东西!”老爷子训斥。
“……”
徐嘉一看,笑得酒都醒了。
“人好歹特殊情况,你都不知道帮一把?”老爷子道。
“别了吧,回头又扇我一巴掌、糟蹋我领带的。”
小姑娘就在祖孙闹嘴架间磨蹭到了店口。
见她来,老爷子忙将孙儿推过去,指望助力人情,未卜力量没控制好,陈彻近乎栽在徐嘉身上。
幸好他眼疾手快,一倒两摔之际手臂环住了她的腰。
二人都因此局促不已。
老爷子倒乐乎了,俩小媳妇较什么劲呢?
如是翻腾一番,终究进了店询问。
此时的徐嘉症状已有所缓和,红疹慢慢消了不少,仅仅是皮肤发红而已。药剂师望闻问后,甩两包抗敏药,表示没什么大事。
尤戚戎放下了心。
陈彻抽出手拿起药盒,扫视两眼后确认,“吃药就行了?”
“放心吧!正常反应,酒喝多了不适应。”药剂师开单子,“你要心里不踏实啊,给她弄点醒酒的,喝了睡一觉保管全好。”
陈彻面色一僵。
何来心里不踏实!他气到呕血。
*
小梁对平城中轴以北的路况有些生疏。
中途绕路跑错数次,抵步平医北区已过了它的门禁时间。保安室铁门紧闭灯光尽灭,像一道无声的禁令。
陈少爷徐徐升起车窗,回头来看半昏的徐嘉。
“徐阿兔,”他唤,手背贴上她额头,“你回不了学校了。”
小姑娘含糊了两声。
陈彻没听清楚,却很想逗她,于是说:“送你回酒店睡好不好啊?”
兔子登时惊坐起,“不好!”
“别听他的!什么去酒店睡,尽起坏心思……去我家!爷爷有空房间给你睡噢。”
陈彻笑出声,片刻后收敛了痞气知会姥爷,“要不还是给送她家里吧?你那儿她也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尤戚戎拧过身子正色,“叫刘妈伺候一下就是了,西边那间房以往也是给婉婉睡的,没什么好忌讳的呀!”
“话是这么说没错,能送她回家更好。”陈彻坚持。
对谈潜进了徐嘉清醒意识的缝隙,执意否决,“我不想回家!”
老天呢,她醉成这样回了家还能免死?
“为什么不想回家?”
“就不想。”
陈彻蹙紧眉侧身,见她颊侧淌下一点水光,下意识伸手去捻拭。
“那成吧。”他收手攒拳,示意小梁打道回府。
车厢于墨黑绸缎上碌碌平滑。
乍清静下来,陈彻倒受虐性质地不习惯,重打好领带斜眱徐嘉,后者歪着脑袋,这会儿是真的睡熟了。
因而才衬出她包内手机的振动。
少爷轻活儿推她,“手机响了。”
兔子抱怨两声,一股脑掏出手机抛向他。
“……”
陈彻接住了手机,落眸屏幕上闪动的“宝贝”二字,额角一绷。
他接起,听见女声的瞬间呆钝了片刻。
“徐嘉!都门禁了你上哪了?你别吓我啊,那畜生没欺负你吧?”
“喂?出声儿啊!”
“……”陈彻撑额咳了一声。
“怎么是个男的?”那头短路少顷,慌不择言,“啊是你啊!不对你是本尊吗?你谁啊你把手机给我们嘉嘉!”
陈彻开口,“你好,陈彻,徐嘉的……朋友。”
对面沉默,而后作大悟状,一个“哦”字拖得恁蜿蜒,“那行我明白了。她今晚回不来去哪借宿?”
看样子这也是个难对付的主儿,他掂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答:“我送她回家。”
又道:“她酒喝多了,估计没法回你,你有话我可以代为转告。”
“……我一猜就是喝酒了。也没什么话吧,我想想……对了,她应当没有随身带药,你让她手机别关,明早我打电话叫她起床回校。”
“药?什么药?”陈彻狐疑。
那头好不鲁莽,没等问完就给挂了。
*
尤宅派头不唬人,内里别有洞天地孔室多。
小正房、耳门厢房、东西穿堂,活脱脱一个麻雀内脏。西厢素日就给婉婉独宠。
讲到这,车在门口泊稳的功夫,迎人的竟然是她。
“你怎么跑来了?”老爷子惊喜。
“今天听爸爸讲起招待所的事儿,”婉婉牵上他,“我好想去体验体验,可是爸爸说那地儿不是想进就能进,才来央您,您神通广大!”
“嘿哟,可别想一出是一出啊,”老爷子由她搀进去,“那里头没什么好玩的,就一普通宾馆。”
那厢,陈彻索性将徐嘉横抱出车外。
也是滑稽,小姑娘醉死了拳头还握得紧紧,什么叫“贼心不死”,这便是了。
刘妈披单褂候着,见少爷往西厢里送人,眼力极好地跟过去,顺道打了两盆热水。
硬板床上垫三褟,配的是提花红被,绣满并蒂芙蓉,里子是新疆优质棉,保暖效果上乘。纵如此,铁冷的床面还是冻出徐嘉一个寒战。
她在一片赩红中打个挺,猛搂住陈彻的脖子。
刘妈于床边非礼勿视。
“冷?”少爷低声问。
“你真送我回酒店了?!地好凉!”
他忍俊不禁。
“是,真给你撂酒店了,”平静的肃穆口吻,“你就在这儿睡一晚吧。”
小姑娘轻骂几句,脸侧绒毛拂着他下颌,无意识地挨近到一起,大抵认为舒适,加油加酱地揉蹭了两下。
陈彻有些坐怀而乱了,心绪脱了缰……
得亏刘妈拧毛巾的水声唤醒。
分开她胳膊,他放人平躺后退离床沿。
徐嘉一身虾红与被面相融,睡姿很不老实。
刘妈道:“小少爷,我给她擦身子。”
言下之意,您该避让。
陈彻意会,“知道了,我现在出去。”
四五步到门口,他旋身,“对了,一会儿给她弄点香薰助眠,完事了叫我一声,她还得吃药。”
“好嘞。”
出房到宅门口,夜至参横,声息毫无,仅有院外窄巷里叮呀当呀的车铃声。
穹门顶灯泼阶前方寸雪亮。
陈彻站进去点根烟,乏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还没消停一转眼呢,又给蹦出来的婉婉骇了一跳。
“表哥!”她揶揄的神情,“还把人带家里睡觉来了,可以啊!”
……是该叮嘱大舅限制点婉婉的阅读对象了。
“别胡说。”
“你们这些大人,一个个地都当我胡说,我眼睛亮着呢。”
陈彻促狭,“作业做好了吗?才开学不久吧,成天价地疯玩。”
“那不跟你学的吗?”婉婉口舌功力了得。
“你别跟我学啊。”
“那跟谁学啊?二表哥啊?”婉婉蹲下了,手托下颌,“我可不喜欢他。”
陈彻问,为何?
“可能不合眼缘吧!”
童言无忌,亦无邪。小孩子看人自有最纯粹的角度。
婉婉嫌厌尤适也不是无道理。
这尤适长得还行,有二公子遗韵,谈吐也漂亮,念书时更比陈彻的成绩来得好,家里人夸口他将来最有出息。进了中外合资与同学炒股,很会弄钱,可惜浪掷起来手面惊人,海赌后欠了高债罗掘一空,还得求家人援救。
而婉婉不喜欢他,只是感到他的心计虚伪,逢迎时总像个假面人。
陈彻于是自谑,“无论如何,人比我有能耐。”
“什么呀?我可不这么想。”婉婉认真的语气。她思绪转得快,即刻便问:“表哥,你小时候收大人送的东西,快乐吗?”
倒使他被问住了。
“这种事不好跟你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再长点岁数自会懂。”
故弄玄虚,婉婉瘪嘴。
眼见陈彻有些沉郁,她沉吟着从兜里握出一只柑橘,在他眼皮底剥了起来。
陈彻挑眉,“哪来的?”
小姑娘直言不讳,席上顺手牵羊的。
她剥得很仔细,却只在橘皮上下本事。
陈彻呼出一口烟雾低头,婉婉手捧着橘子抬到他身前。
他怔住,对准了呈七瓣花形状的橘皮……
*
铃未响,教室里仍是人声鼎沸。
某少爷甫一由瞌睡中出离,右面伸来一只衣皮剥成七瓣的柑橘,伴一阵清酸的果香。
“吃吗?”徐嘉问。
呵,楚河汉界今犹在呢!她居然有议和之心。
陈彻凉眼相待。
小姑娘百折不屈,摘一颗进嘴,嚼着引诱,“不酸的,很甜!”
陈彻无声片刻冷语,“我又不是没吃过这玩意儿。”
她“哈哈”一下,“瞧,你还是和我说话了。”
“……”
诶,靖康之耻!
陈彻恼得一把挜起校服蒙面睡倒。
无果,徐嘉胆大妄为地推了推他,“要上课了,还睡!”
“……我他妈,”坐起,一脸愤懑,“你信不信我上课了也能睡!”
徐嘉自在应道:“信。”
“那你还推我?”
“就想听你多跟我讲话。”
“……”
陈彻恨得,想找个胶带封嘴那种。
他那会儿就这样幼稚。
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己。还以为这样蛮个性。
而彼时的徐嘉为学勤恳,即便拔不了尖,也是师长同门口中所谓的“乖学生”。课上悬梁端坐,课下目不窥园,基本游离中上线,偶尔考个高分打打牙祭。
陈彻与她同桌,实属良莠相配。
小姑娘从来遵纪守法;
小少爷永远唯恐不乱。
当晚数学老师踏进门,杀了全班一个措手不及。
开学摸底考,新旧知识对半分。
教室登时一片雷霆万钧的狂嚎。
徐嘉到底不怕,她假期都在预习新课,还由徐大为安排报了个辅导班。
卷子如雪般纷飞下来,老师喊几声“肃静”,气氛终究庄重紧张。
小姑娘亦步亦趋,题目答得很用心。
那算她少有的,乱军当中唯一镇定的考试经历。
时长照例俩小时,徐嘉用三分二的时间完成了试卷,气定神闲翻个面检查,听见左面有指头叩桌的声音。
的的作响,无聊的调性。
小姑娘看过去,陈彻后半卷面竟是空白。
手托着腮,垂眸假寐,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诶……”她用气声呼唤。
那人闲散揭开眼皮而对,疑惑的目光。
左右张望几番,徐嘉把卷子推过了楚河汉界,“你好歹抄点。”
“不抄。”他悄声。
“真不抄?”
“嗯……”
行,她作罢。
隔半晌,斜扔来一纸团,截断了检查的思路。徐嘉茫然铺开来看,上写道:“选择填空。”
侧眸去看,某少爷依旧做作的架势。
小姑娘乐不可支,埋首郑重其事地照抄了答案,而后丢了回去。
陈彻搁下转动的笔打开看:
还友情附赠了两道计算题!
徐嘉作弊的处女秀是这样的,英勇,且好人做到底。
就此,两国交乱嫌隙得以平定,暂且散马止戈,握手言和。
*
春秋词笔写不尽的往事,题序悬笔道不完的前情。
陈彻捻灭了烟,转身间刘妈赶来知会洗漱已毕。他颔首,我就去。
刘妈点的是檀香。
深郁内敛的气味于屋里幽幽漫了开去,浓墨吃纸般。徐嘉卧枕的呼吸已然绵绵悠长,陈彻蹑脚进屋深望半会,挨近床沿低下来唤她。
锡纸药板的动静中——“徐嘉。”他将声气压得很低。
小姑娘眉头皱成川纹,嗫嚅“别叫我”。
陈彻油盐不进,“吃药了,醒醒。”
木然几秒,她乖顺地敞开了嘴。
陈少爷奈何,虚坐床边捞起她靠进怀里。捻着胶囊送进她口中,他低呼:“别吞,喝水!”
迟了。
徐嘉颈前起伏两下,早让胶囊入腹。
“……不卡嗓吗?”
陈彻内心活动:蠢极。
小姑娘毫无反应,结结实实睡死在他怀里。
睡相颇乖和柔顺。
陈彻视线于她面上胶合片晌,慢慢倾身将她搁回被子里。
怎么说?挨得是有些近了,鼻息交换的地步。
可也不至于……她嘴皮刮过他的吧。
一瞬间陈彻怔到四肢百骸都冻住。
这人醉酒风流过后倒不认人了,淌进被子里又睡过去,还呓语:“该你喝,该我喝……”
……哪儿学的三俗行酒令?
陈少爷头皮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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